吴得一降世便发着持续的高烧,连哭泣的力量都没有。她被连夜送往了北京,经过专家的紧急会诊确定为骨髓发育不全,先天性造血功能障碍。
而吴得的生母却在一天一夜后,做出把奄奄一息的吴得抱回家的决定,因为,这户东北中部的农家出不起高额的费用。吴得的生母不想让女儿成为一个自私的孩子,为了自己活下去把全家人都置于生活边缘在贫困中挣扎。她有权利不让吴得这样做。
当吴得的生母含着眼泪把吴得抱出医院时,那位为吴得确诊的血液专家赶来了。他的姐姐不久前刚因血癌去世了,所以他对这个女婴有一种特别的珍爱的感情。他从吴得生母怀中把吴得抱过来,抱过来吴得的一生。吴得的母亲决定把吴得的生命和一生全部交给这位好心人。而这位专家也向吴得的生母承诺救活孩子,并把她养大成人。
于是,这个专家就成为了吴得的养父,父亲,他叫吴恰风。
吴恰风的姐姐叫做吴恰云。
吴恰风和吴恰云分别是他们那个辽东小山村的第一个男大学生和第一个女大学生。
六十年代,全国饥荒连主席都食不裹腹,吴恰风和姐姐在那个年月里饿着肚子读书。他们那时的老师说,几乎所有被饥饿撕咬抓挠掏心捏肺的学生的眼神都是昏黑黯淡,头都是耷拉的,脊背都是软的,腰都是弯曲的;而吴恰风和姐姐不是:他们的腰如青松一般笔直,他们的脊背如山脉一样巍峨,他们的头像旗帜一样高扬,他们的眼睛像灯塔一样明亮。看到他们,任何人都似乎看到黑夜后的黎明般为之一振,尤其是他们的老师。他们的老师说,那个年月里,是吴恰风和他姐姐身上的那种让人为之一振的精神支撑他们在讲台上站满了一堂课的五十分钟。
于是,学校里没有不晓得吴恰风与吴恰云的学生,没有不喜爱他俩的老师。他俩以极其昂扬的姿态以及并列第一的成绩成为那个时代里他们那个学校的神话人物。他们的校长说毛主席是全民的精神领袖,吴恰风和吴恰云是本校的精神旗帜。
吴恰风和吴恰云众望所归,被双双举荐上了北京的大学,吴恰风学医,吴恰云学工。
吴恰风毕业留校,四年后成为这个大学里最年青的教授。吴恰云在工厂做了工程师。
吴恰风有一同班同学叫秦子泰,吴恰云有一同学叫秦淑泰,富有戏剧性的是,秦子泰与秦淑泰是兄妹,吴恰云嫁给了秦子泰,秦淑泰嫁给了吴恰风。吴恰云和秦子泰的儿子叫做秦必获,吴恰风与秦淑泰的女儿叫做吴必得。
吴得叫秦淑泰妈妈,叫秦必获哥哥,叫吴必得姐姐。
为了给吴得治病,吴恰风从学校与医院里审请并提前支取了十万余元的养老金。经过三年亲手的调理治疗,吴得可以下床了、走路了、笑了、颤着泪水一样绵长、脆弱、晶莹的声音叫“爸——”了。
吴恰风把吴得从死神的手中拉出来,牵着走回人间,走回家。
也许是因为有着抹不去的对幼时求学的艰辛的记忆,或被这记忆重创过,吴恰风把严厉当做了对孩子们的爱。
他对孩子定的规定是,成绩必须是满分,否则请搬到旅店里去居住,直到下一次取得满百。
三岁的吴得记得十五岁的姐姐在那一年冬天里期未考试成绩仍然为全校第一名,却因为考试题目为全国的奥赛题而没有拿到双百的成绩。姐姐不敢回家,躲在楼梯下哭泣,后来是被邻居奶奶拉上楼来并为姐姐敲开了家门。姐姐泪眼朦胧地递上来框镜框的奖状和老师写满赞美欣赏之词的成绩单。父亲在门内却看都不看一眼,单刀直入冷冷问:“全部满分了没有?”
姐姐无语,泪流成河。
“啪!”父亲把门砰然关闭,姐姐嚎啕着奔下楼去。
父亲认为现在,如此优越的生活条件下,做为他的女儿没有理由不完美。
午夜十二点,姐姐的几位老师带着姐姐怒气冲冲敲开了门。老师告诉父亲他们找到姐姐时她正一个人在铁轨边哭泣,他们指责父亲的行为是对孩子的伤害,巨大的伤害。
父亲对门外的姐姐说,是的,我伤害了你。但是,你要知道,在我伤害你之前是你首先伤害了我。我把我全部对未来的希望和美好的期盼全部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但你辜负了我……父亲说完,穿上大衣走出了家门,整整一个寒假包括春节都未回来。
姐姐含着眼泪在这个假期里每天学到凌晨三点,包括除夕。
母亲对姐姐没有任何非议,对父亲也没有任何非议,她习惯于沉默,沉默是她生命里的主题,她曾经遭受的灾难已经扼杀了她的声音。
秦淑泰和秦子泰出生在美国,他们的父母是加州大学里的终身教授。新中国建国时,他们热血沸腾带着一双儿女告别在美国的所有亲属所有朋友,告别会永远幸福的生活,回到祖国。
回到祖国,把青春、激情,才华全部溶入到了祖国的铸造之中,然而,十年浩劫来临了。
放学归来的秦子泰和泰淑泰亲眼看到了父母手牵手从自家阳台上飘零如被狂风撕碎的云朵的身影……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打开门……但是,从此以后,白发父母飘零的身影已如一把刀,划断了秦淑泰的声带。
与吴必得同岁的秦必获自小与父亲秦子泰约定:每次考试离满分缺多少分就要用多少擀面杖补上。因此每次考试后,秦必获都是站在班里上课的,因为屁股上被擀面杖造成的高肿的瘀痕与累累伤痕,已经剥夺了他坐下的权利。
所以,每次考试后秦必获总要把自家的擀面杖藏起来,而且,他反反复复同吴必得讨论的一个问题是:如何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互相刺杀掉对方的父亲。
秦子泰对秦必获说,躯体上难以磨灭的伤痕才能够留给你的灵魂永远的教训。
吴得第一次厌学时是在八岁,三年级,在连续第七天逃学后,被发现了。
当吴得蹦蹦跳跳回到了家,看到神色紧张形容疲惫的人群里有学校的老师、校长、父母的朋友、同学的家长,她愣住了,这些人已找了她一整天。
“你感到你做错了没有?你说你是否应该受到惩罚?”父亲问她。
吴得想了想,点点头。这时外面飘下第一朵雪花,打开门时浩浩荡荡的洁白正凭空铺下,那是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吴得站在楼下的天井里,一一数着这个城市中雪后的灯光,一遍又一遍。夜越来越深了,城市窗子里的灯盏一一熄灭,吴得感觉它们是一一弃自己而去。灯火渐稀,城市愈显寥落。漫天雪花不是伙伴,是人生的纷挠,在愈来愈深,深到刻骨的的夜里,在愈来愈大,已经弥漫了双眼的大雪中,吴得感到一种犀利正游丝一般侵入骨头中,紧紧攫住心脏、魂魄。这种感觉不是恐惧,却比恐惧强大,它是一种在身体里燃烧的蓝色的阴森冰冷的鬼火,它是一场铺天盖地在灵魂里下着的大雪,它是一种点点滴滴汇集的痛疼,痛不欲生,却无从呼喊。
这一夜的罚站,让吴得体会到的不是错误对自己的惩罚,而是人生是一种一生一世的孤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人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所以,午夜两点,父亲下楼来领吴得时,她抬起头,给了一个阳光十足、春光灿烂的笑脸。
那是沙漠之中的长途跋涉望见长河落日时,孤独得到缓结时,才有的表情。
吴得的父亲因为吴得的笑脸立刻决定同吴得一齐再立两个小时。
从此以后,脚上的冻伤便与冬天一起来临。但是,吴得想起的不是对当年所犯错误的深省,而是,那一夜对孤独的最近距离的面对。
六十年代在饿魔的重压下,只有一滴食物缓解如海的饥饿中,吴恰云长了一米七八的大个子,而吴恰风则长了一米九三。吴恰风和吴恰云的母亲说姐弟俩是耗了自己的骨肉长出来的。在吴必得十岁时,吴恰云因为血癌去世。十年后,吴恰风被同样诊断为血癌。
吴家和秦家的家教似乎很成功。当吴必得以及秦必获分别以市中考第二名和第四名的成绩毕业时,任何人都觉得这两个孩子将来进入北大或清华附属高中被直接保送入北大或清华已成定局了。
然而,吴必得与秦必获却私自商定,各自悄悄报了导游中专学校和火车司机培训学校。
做导游可以一直在家的外面飘,吴必得说。
做火车司机,一出门就可离家二千里,秦必获说。
吴恰风看到寄到手上的通知书时,脸色青白,跌落在木椅上,汗水在脸颊上淌成了溪流。
“对不起,爸爸。”吴必得垂着头站在吴恰风面前,“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了。爸爸,如果我继续这样顶着压力下去,我会发疯的。爸爸,请原谅。”
秦必获的父亲却没有轻易地放过他,而是把他关在房间里要他面壁思过,想让饥饿迫使他回心转意。但是第三天,秦子泰下班归来发现儿子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摆出的姿势同他父亲当年跳楼的姿势一模一样时,他大叫一声昏了过去,并且从此妥协。
就像当年悬崖一纵报了中专般,秦必获与吴必得一同离开了北京,在吴恰风被诊断为血癌后的第二年。
吴必得在登机前十五分钟,离家半年后,给家里打了第一个电话,也是最后一个电话。
“妈,我去美国了,十五分钟后登机。”从她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别离。
“必得,你要回来,马上,你父亲已经不行了,他随时都可能……必得,不管你多么恨他,但是,他是你的父亲呀!难道这最后一面你都不肯……”
“对不起,妈,”吴必得在秦淑泰澎湃的哭声里有一份凭海的从容,“我要去检票了。”
“必得,你不能,不能这样呀!”秦淑泰哽咽悲鸣着,哀求道,“回来吧!好女儿,来看看你爸爸……必得,其实你并不了解你父亲,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他的那个时候,必得呀!你会后悔的,你会……”
吴必得在这一端轻轻挂断了电话,她头也不回地登上飞机,一直到最后,她没有看一眼祖国的土地。
回到医院,秦淑泰俯在吴恰风耳边说:
“刚才必得打了电话回来,她已经在美国了,我跟孩子说了你的情况,她非得要回来不可,我阻止了她,我跟她说我会把她这份心捎给你。”
“谢谢你,淑泰,”吴恰风轻轻地笑了,“我知道会是怎么一回事,我就知道是见不到必得的了。好!我要的就是她这样的独立。”
吴恰风轻轻偏过头,掩过眼角的一滴泪。是的,要她这样的独立,吴恰风在吴必得十二岁那年居然把她送到英国一所寄宿学校,让她一个人在那儿学习了一年。吴恰风这是为了培养吴必得的独立性。
一年后,一个人走下飞机的吴必得笑容平静,一见到父亲就讨论起今晚吃烧鸡和吃烤鸭哪一个更好些。她从来没有谈过她一个人在英国那一年日子中的一滴,她将那片海封起来了。那真的是一片海呀!一片泪水的海。全部写满在一本日记上,没有一个字是能够看清楚的,它们全部被泪水,烧烬只留残骸,熔化只剩斑驳了……是谁说过父母不应该让孩子流这么多的泪水,就像孩子不应该让父母流太多的眼泪。眼泪是生命之水,一旦流尽,那灵魂里就只剩下火了。
沉默有时候是一种危险,譬如吴必得,但吴恰风没有发现。
吴得在父亲两年前入院后,就每天趴在父亲床前的药橱上做作业,预习、复习功课,朗诵,与父亲进行英语或日语的对话练习。吴得六岁那年背上书包时,吴恰风把三部字典,一部汉语,一部英语,一部日语交给她。吴恰风告诉吴得,你生命里最基本的任务就是掌握这三种语言。
现在,父亲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但是他要说的话却是那么多,他要嘱咐,他要教导的那么些。然而,他却只能就这样握着、攥着,用自己最后的力量紧攥着吴得的手,他想让她记住自己最后的力量里殷切的希望。
“好好学习……”
吴得永远记得,这是父亲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在最后告别的时候,吴得跪在父亲床头,看着父亲流泪的眼睛中尚燃的生命的火光。这火光在他的瞳孔中脆弱地抖着,如同只剩最后一粒油的寒夜残灯。吴恰风的手扶在吴得头顶,泪水一滴一滴地从眼中渗出来。吴得想冲动地伸出手把那泪水一滴一滴地重新挂回父亲的眼睛。吴得想,这泪水是生命树上的叶子,不能让它落光,否则,那就是冬天了,一棵树把一轮四季走到了头……但是,吴得还未来得及伸出手,甚至指尖还未来得及抖一下,吴恰风的手已从她头顶上无力地滑落下去了,就像一根藤被无声的风轻轻抚下。
护士们冲过来扒开吴得,把吴恰风推往急救室,吴得狠狠地记下了她所见到的父亲的这最后一面:闭紧的双眼,眼角泪痕斑驳,如同一个破碎的梦。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