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挂”是相声艺术中的一种常见使法,我个人理解“现挂”的使用与演员的基本功、各行各业的知识以及智慧、灵感、机警等等都有关系。它也不同于解决生活及学习中遇到困难时所出现的急中生智。“现挂”包含急中生智,但无论是自嘲或用在他人身上,最终一定要找出包袱笑料。有时还要通过“现挂”达到预想的某个目的。相声中的“现挂”似乎不应该是相声“脚本”(演出本)里的固定内容,属于“现抓现编”。观众也习惯称它为“抓彩儿”、“找哏”。也有的“现挂”虽然不是演出本的内容,但也并非“现抓现编”,也可以是提前准备的,以加强演出效果。从以往的相声表演来看,“现挂”是特别受欢迎的,也能在表演中推波助澜。虽说是“生书、熟戏、听不腻的曲艺”但相声“正活”中的内容和包袱笑料基本上是固定的。观众当然盼着相声演员在演出中多加些“小料儿”。不过演员们在使用“现挂”时都十分小心,掌握好“火候”和“尺寸”,尽量避免“一口咬了薄砂銚儿,顾了脆忘了牙碜”。以上全是我自己的杜撰,外行就是外行。
爸爸说了一辈子相声也一辈子没离开过“现挂”,随机应变得心应手,给他的演出增添了很多光彩。
相声《开粥场》是讽刺一个爱吹牛的人,妄想成为“富翁”还乐善好施,对内夸富,对外施舍的故事,也反映出天津卫过年、节的民俗。爸爸在这个相声《开粥场》中称自己是“马善人”,在吹嘘自家“院子四面四十里地,院子里有十八条马路,一家子七百多口。有回事房、管事处、开汽车的、花把式、连厨房的,连佣人全算上,一千三百多人”。以后,又开始没影儿的夸耀自己的身世。
甲:我们是汉朝伏波将军马援的后辈。
乙:噢,马援的后辈。
甲:欸!马超知道吗?三国马超。
乙:知道。
甲:马超,马岱,那是我们上辈。汉朝伏波将军马援,那是我们老祖先。都是一家子,姓马。
乙:姓马都是一家子?
甲:欸。
乙:哦,唱评戏有出“马寡妇开店”那马寡妇也是你们一家子?
甲:那……就同姓各家了。
乙:这怎么又各家啦呢?
甲:不是一码事。我们是汉朝伏波将军马援的后辈。你说那个开店的“马寡妇”跟唱大鼓的马连登、马增芬他们是一家子。
乙:好嘛。
其实马连登老先生是马派西和大鼓的创始人,久负盛名常住北京。爸爸与他是多年的老朋友。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收音机里听过马增芬、马增芳二位老师(马连登之女)演唱的马派西和大鼓“绕口令”(是收音机里放的唱片),十分动听。一曲“绕口令”红遍东北、华北、京、津一带,那真是脍炙人口,家喻户晓。
再说一个名人的轶事,1944年秋天爸爸在庆云演出,内容灵活多变。有时演新排“闹剧式”话剧,也有时穿插演出相声、大鼓、魔术等。这段时间正在天津演出话剧的演员石挥、谢添等人常到庆云后台看戏聊天。年龄、事业、爱好、性格都相仿,自然爸爸和他们成为好朋友好伙伴。虽然聊得基本上都是舞台上的事儿,但在接触中爸爸发现他们不但比当时的曲艺演员文化素养高,更重要的是他们思想活跃,见的世面也多,对自己很有帮助。就暗暗地把对艺术有用的东西都记下来,对以后自己的发展一定会很有益处。
有一次谢添对小蘑菇(常宝堃先生的艺名)说:“宝堃,别看你脑子快,我说五句话你一句一句跟着学,要能一句都不错的学下来,晚上松亭餐厅我请客吃西餐!”常宝堃先生历来机警好胜,焉能不接受挑战。在场的人无一不看好常先生,心说:“谢添今天有些异常,这点小事能难倒小蘑菇!”谢添却表现出胜券在握的样子,不慌不忙地对小蘑菇说:“你可赌定了,说错了你请客?”小蘑菇不耐烦地一摆手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两位在舞台上身经百战的“斗士”都做好了临战前的准备,比赛终于开始了。
“今儿个天气不错。”
谢添一板一眼地说。精神高度集中,严阵以待的常宝堃仿佛倒有些出乎意外,难道就是要说这样简单的五句话吗?说不定开始二句是“麻痹”我,而后面……他更加注意谢添说的每句话,甚至每个字一定不能听错,更不能说错。便顺口清清楚楚地说了。
“今儿个天气不错。”
“他们都说我胖了。”“他们都说我胖了。”
“要不咱们这么着吧……”“要不咱们这么着吧……”
常宝堃觉着谢添越是笑,自己越不能放松。
“要不咱们怎么着呢?……”“要不咱们怎么着呢?……”
常宝堃尽量抑制自己喜悦的心情“不形于色”,他早已暗地里数着这是第四句了。这几年的成功已经使他非常自信,一顿西餐他根本没挂在心上,但这么简单的学五句话的“赌”是输不起的。常宝堃脑子里不停地想着。不料,突然间谢添板起脸认真地说:
“错了!”
常宝堃火冒三丈地说:
“没错!谢添你别耍赖!别说字没错,连语音高矮都按你说的走。”
谢添毫不争论只是十分得意地哈哈大笑,连在场的人刹那间也说不出究竟,要知道这二位都不是简单的人物。还是谢添慢悠悠地问常宝堃:“你数数,‘错了’是第几句话?”常宝堃一下子转过弯来了:原来“错了”也是应该一字不差照学不误的一句!众人也才恍然大悟,一边笑一边还在咂着滋味。常宝堃不停地摇头说:“太窝囊了,我准知道五句话里有‘销器儿’没想到‘鬼’在第五句。这么个使法上!”在场的人还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突然发现前台静的出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都竖起耳朵听着。
“要不咱们怎么着呢?”“要不咱们怎么着呢?”
“错了!”“没错……”
谢添问常宝堃:“这不是马三立和赵佩茹吗?”常宝堃说:“是呀。”谢添十分不解的急忙说:“相声里原来有这段儿?”常宝堃一笑说:“要有,我能输一顿西餐吗?”“那台上……”“他们这是刚刚‘捋’的‘叶子’。现趸现卖……马三叔可是位有心的人哪!……”谢添愣了一会儿,轻轻地摇着头说:“真快呀!听了上台就使!”
我还记得爸爸曾说过:“相声和其他曲种不同,很讲究‘铺平垫稳’,这场‘泥不泥’跟底包袱‘响不响’有很大关系。到关键时刻正好摔个茶壶,掉个茶碗,观众全往出事地点看,注意力一分散,这段‘活’算白费力气了,这叫做‘飞灾横祸’!”遇到这些情况就要看演员的应变能力能否尽快摆脱困境。
1947年爸爸和侯一尘先生在天津大观园演出,给白云鹏先生上“倒二”。爸爸和侯先生刚说了一段相声的一半儿,突然街上连过三辆救火车。惊人刺耳的笛声此起彼伏,阵阵传入剧场长达一分多钟,分散了观众的精神。爸爸在台上停止了表演,和观众一样注视着窗外。等救火车笛声走远了,才和侯一尘先生说:“听见救火车笛了吗?火可不小。好像往南去了,现在应该到了河北路紫阳里6号了……”一直跟着点头的侯先生突然猛醒喊道:“噢,我们家着火啦?”观众一阵大笑,注意力又回到台上了。
爸爸演出时也经常遇到商贩往返卖东西,只要不是太影响演出就“各不相扰”。有一次一位卖报纸的商贩手托一大摞各种报纸,长时间在台根底下卖,把观众视线都挡住了。爸爸也是停止了表演,笑着替卖报纸的叫卖。“都来买报呀,快来买呀,他的报纸可真便宜,‘早存的’!别人卖四个子儿,他卖俩子儿,多好的老报纸啊……”这么一逗,观众全乐了。“老报纸”卖不动了,连卖报的也笑着摇摇头走了,演出继续进行。
解放前相声演员在电台演出时经常兼报广告。在一段完整的相声段子中哪能包含商业广告的内容呢?特别是广告商品又不固定。只有靠“现挂”了。爸爸和耿宝林先生在北京“官办”电台演出相声《文章会》时,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儿。
甲:康圣人(康有为)接过我这张卷子,那真是一见此物大吃一惊,好一似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
乙:好嘛,杜十娘呀?
甲:康圣人连声夸奖说:文章奇哉,文章妙哉,文章奇妙而绝哉!
乙:这么好的文章您拿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甲:我的文章你能看懂吗?
乙:我也上过学,能看懂啊。
甲:那以后吧,现在没带着,在我手笼里呐。
乙:您又不是妇女,也戴手笼?
甲:咳,人家送的不好意思不要,我那手笼可不一般,是貂绒的,用料讲究,做工精细,样式美观,时髦大方。最适于太太、小姐使用。
乙:您知道人家是在哪买的呢?
甲:在敦庆隆买的。下面就介绍敦庆隆商品。
等广告报完后捧哏的接着问:“这么办吧,文章既然是您写的,不带来也没关系,您就给我们说说我们也长学问。”这样就又继续按照原词说下去。以此类推,报卖药广告时不是自己得病就是家属得病,不然引不出广告来。
1950年初天津解放还不到半年,爸爸应约从北京来天津演出(那时我们姐弟和妈妈仍暂住北京),地点是南市新声戏院。同台演出的有孙书筠(京韵大鼓),花五宝(梅花大鼓),张伯杨(单弦)等演员。解放后生活,治安都比解放前好多了,所以早、晚场都挂出了“客满”的牌子。照以往的规矩,孙书筠攒底,爸爸“倒二”,张伯杨先生“倒三”。
形势稳定,民心就稳定,演员在台上就可无所顾忌的发挥自己的才能,尽量使场上火爆,观众欢迎爱看,当然票房收入就大增。这是一种良性循环。单弦表演艺术家张伯杨先生看到观众热情很高上座又好,决定演唱一个长篇段子《武十回》。要连唱多日才能唱完,每天像评书一样有“扣子”,留悬念,很耐人寻味。《武十回》是取材于明朝文人施耐庵著的《水浒传》。全书最常本为一百二十回,其中以“武松”为主人公的就占十回书,所以称《武十回》,可见武松在《水浒传》一百单八将中是一位重量级人物。
单弦《武十回》以武松(武二郎)在清河县打伤人后逃出家门开始,唱到狮子楼,杀潘金莲、西门庆止。书中夸了潘金莲,也贬了武大郎的丑。单弦唱词编的好,再加上张伯杨先生的嗓音清脆,吐字清楚,徐疾有度,铿锵和鸣,所以演出十分精彩。其中“挑帘裁衣”就是很著名的段子。伯杨先生唱的曲牌“太平年”:
“就在那阳谷县,有一个武大郎,身量儿不高,二尺半长。登着小板凳还上不去炕,面容丑陋,其貌不扬。娶妻潘金莲,美貌无双,也曾在府邸当过小梅香。可惜她‘命薄’差点没选上,窝里窝囊嫁给武大郎……”
场上的观众是如醉如痴。伯杨先生十分得意,要在今晚来一个“锦上添花”。完整的“江阳辙”唱段将在曲牌“怯快书”中结束,伯杨先生在最后一句真加了“小料”——“您要想亲眼看看武大郎他长得什么样?(冲着观众一缩脖儿,眼和手都往上场门指示)我张伯杨下场他准上场……”
弦子一收音儿,他乐着鞠躬下了台。随之掌声和笑声像开了锅似的一哄而起。这一下不要紧,台下观众都等着看热闹呢。园子舞台有很多规矩,首先节目更换要顶针续麻,长时间不上演员叫晾台,空场是不允许的,有的观众马上就叫“倒好”(催场)。第二,舞台上专有人负责检场,包括给演员茶杯里续水,运送演员演出道具等事儿。如果频繁续水说明下面的演员还没到,节目接不上就要想办法“救场”在台上拖延演出时间,行话叫“马后”。如果把茶杯拿走或换了个茶杯,说明后面的演员已到,可以收尾下台了。张伯杨先生就是看见茶杯已调换,才抓了爸爸的哏,使“现挂”不落空的。
爸爸和张庆森先生早就在上场门等候了。伯杨先生唱得最后一句听得是真真切切。曲艺演员同台演出也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可以互相找哏,被挑战者除特殊情况都要应战。要用自己的机敏,灵感反唇相讥使演出场面火爆。反之,一则观众会扫兴,二则给观众留下无能的笑柄。另外,演员之间到会琢磨不定、颇费“思量”。当然爸爸不会放弃这次较量的机会。
和往常一样爸爸稳步大方地走上台来含笑与观众拱手致意。掌声落下后,爸爸不慌不忙地说:“刚才张伯杨唱的单弦,多好听。嗓音洪亮,韵味浓厚,字正腔圆。特别是这段子《武十回》,词编的多好,说的是打虎英雄武松‘武都头’一段一段的故事,大家都爱听,我也爱听……”说到这性急的观众纳闷儿了,难道让人家抓了哏算完了?怎么一点火药味也没有!不过更多的老观众心里明白,上台来越捧张伯杨,这事儿越完不了!
“他唱的最后一句我也听见了。”爸爸一点也不动声色地说。“您要想亲眼看看武大郎他长得什么样?张伯杨一下场他准上场。”“甭说了,我就是武大郎了!”场上一阵大笑持续半分多钟。“我身高五尺四,武大郎才二尺半,还没我腿长了,张伯杨这么唱是为了赶‘江阳辙’,‘上场’,‘下场’的适合他的嗓音,这没什么,我不会怪罪他。”到现在观众仍然看不到爸爸一点“火气”。
接着突然爸爸把话音一转:“那不,前些日子他嗓子哑了,不出音了,挺着急问我怎么办,我告诉他:‘药铺有清音丸,粒又小又不苦,专治嗓子哑,咽喉肿痛。一盒六粒,一次吃下去,少了不管事,你买两盒,恨病吃药,连吃两天,每天吃六粒,保证药到病除……’他回去按我说的办,嗓子好了,还特地来谢谢我。刚过两天,他父亲嗓子又哑了,虽然不是艺人,不上台唱曲儿,也得治呀,他又来请教我,这回我告诉他:‘也得吃清音丸,不过你父亲岁数大了,吃多了不行,你可得记住:你吃六粒,你爸爸是三粒(立),记住了吗?……’”
话音未落,满场“爆响”。或笑得“捧腹”或笑得“泪溢迭次”。活像点着了一支“慢芯子的麻雷子”,正在怀疑它还响不响的时候,它“炸开了花!”后台的人同样在等着这个“时辰”,这些内行拍桌子、跺脚的叫绝。而偷偷守在台帘后边以极大的兴趣静观爸爸怎样回击的伯杨先生,怎么也没想到爸爸会这样稳扎稳打迂回包围一步一步地把他装进了“口袋”,像说“真事儿”赛的“回敬”了他!为了烘托舞台气氛,他笑着撩开台帘,朝爸爸怒冲冲的指点了几下,台下又是一阵大笑。
张伯杨先生1923年生于天津,比爸爸小九岁,二人共事多年,他是天津曲协理事,天津市实验曲艺团副团长,天津市文联委员。第四、五、六届天津市政协委员,他多次拜名师,见多识广,长年活跃于京、津、沪、宁等地。天赋好嗓子善于表现威武雄壮、慷慨激昂的曲目,张先生高瘦的体型洒脱的表演是曲艺舞台上的一棵常青树。
1985年底爸爸接到中央电视台邀请参加1986年春节晚会演出,演出地点是在首都体育馆。应该说比在剧场演出难度大得多。不知是时间限制还是其他原因,最后定下来演单口相声。爸爸能对全国人民乃至世界华人演出,当然我很高兴,同时对爸爸的舞台经验也毋庸置疑,只是面对能容纳几万人的环形体育馆说相声,爸爸还没有尝试过。爸爸既没推辞也没见他有什么精心准备,准时参加了演出。
“我叫马三立,年龄是七十二岁,体重九十二斤。(笑)有人还夸我啦!马三立呀你这个名字多好听呀!其实不是……我这个名字起得很不好。噢……从字面上看很简单,一二三的三,站立的立,马三立。我也不知道是谁给我起的这名字。马三立,这马剩三条腿儿还凑合立着。一碰就倒哇!”(大笑)
“马季乐了。马季名字也不怎么样!马季也不是好名字!(笑)应该叫马越。咱给他改名儿他不改。马越名字多好,马越,万马奔腾,飞越前进,马越,好!马系(季),糟了!挺好的马,用绳子把腿给系上了,(笑)跑不了!憋了一身肉!”(大笑,长时间鼓掌)
“哎呀!你说这个起名字,起名字是艺术呀!姜昆怎么样?姜昆?不……行!(笑)姜昆‘昆’你说这个音,‘昆’、‘困’它不分呐,‘昆’、‘困’是同音呐。‘将’(姜)‘困’(昆)就跟下棋一样,人家一将把‘老将’困住了。前两天还告诉我啦‘有人要送我一辆小汽车。’‘我说你买的?是人家给的?’‘人家送给我的。’‘不能要!自己存钱买。人家的车不能要,那是对方的车不是你的。’‘可是那车已经等着我了。’坏啦!车等你……车就是车(ju)呀!我姓马,这有一马季,二马,‘二马盘槽’,你想想……一个‘高吊马’,再来一‘卧槽马’二马一将,‘老将’困住了,你将,那有车(ju)等着你,准完!”(大笑,长时间鼓掌)
“我是专门研究姓名学的嘛!起名字的艺术,好嘛!这是学问呀!”
爸爸在春节晚会上说的这段相声名字就叫《起名字的艺术》,开场的两段“现挂”包袱既起到“垫话”作用,把相声引入“正活”,又烘托了场上的气氛。热烈的掌声和阵阵笑声说明了演出的成功。
爸爸不但在舞台上“现挂”不断,生活中的包袱更多,后面还要做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