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捉弄
1940年中秋节前后,爸爸在北京受到不公正待遇(后文细说)后回到天津。他不知道有人正打他主意。当时庆云戏院成立了“联义社”,一些演员正准备排演根据叶浅予先生的连载漫画改编的“王先生与小陈”,内定了特型演员小陈由常宝堃饰演而王先生的饰演者他们认为非爸爸莫属。于是以燕乐戏院老板王十二等人,三番五次柔中带刚的来家相约。爸爸已经有过挨骗的经历,想婉言推托,但已感到不答应会引来祸端。最后以“救场如救火”为由,暂定临时帮忙一个月。哪知道此一去等于羊入虎口。
相声是一门综合艺术,说、学、逗、唱是基本功。如果基本功非常扎实出演戏剧中的丑角、反派,特别是喜剧性的角色应该不太困难。接了“王先生”这个角色后爸爸不但与“王先生”高瘦细长的外形酷似,再加上八字胡摆出一副自负有财又有才,自高自大的架势。其实是胸无点墨的大草包。爸爸仍然本着“一不骗自己,二不骗观众”的诺言,反复斟酌终于将“王先生”演得活灵活现,包袱脆响,十分成功。大受观众欢迎。在全体演员的努力下场场客满。这一阶段爸爸演出很累,家里负担又很重。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演出的收入却很少,钱全进了有权有势人的腰包,和爸爸原先讲定的“份儿钱”根本不兑现。人受气了,生活又艰难。到了两个月按约定爸爸提出不干了。走!没那么容易,主子指使打手对爸爸进行百般威胁,为了全家人的安全和生活,爸爸只能忍气吞声的受着,但度日如年。
到1942年冬季,女鼓王林红玉要到济南演出,想起当年在天津市北门外宝和轩,由爸爸上倒二的红火场面,决定不管费多大力气,也要把爸爸从“联义社”搬出来。最后找到帮派内的大人物出头,“联义社”班主受到了既有压力又有人情的双重拤搏,十分不快的只答应外借爸爸三个月。本来么,一个“钱串子”脑袋的老板,怎么能将食草挤奶的廉价劳动力供他人去生财!更让这些人心中不忿的是,这样一来岂不“扬”了爸爸的“腕儿”。真是用心何其毒也!
一只被长期束缚的笼中鸟,最渴望的是展翅摇翎自由飞翔,这博大的蓝天、新鲜的空气和随心所欲的到处寻食,为生存和繁衍提供了无限的生机。爸爸南来北往的火车没少坐,可这次去山东所乘的火车显得格外舒适,连车开起来两旁路基上的树木和电线杆子随之后倒都感到新奇。爸爸曾和我们说过多遍,凡是在外地他心情特好的时候,不仅自己高兴,还马上想到亲人,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不过此时他想到的亲人使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一是接来在家养病的哥哥马桂元,他是抽白面把身子抽空了,是他自己把自己折磨成这样的。盼着这次多挣点钱,给他买药和补充营养。二想到的就是自己含辛茹苦的妻子,抚养三个女儿,还要照顾患病的大伯子。旧社会说相声哪有准进项,物价飞涨,一年四季,锅底下的锅上边的到处是出项。特别是自己,一离家就是几个月,一个妇道人家主持家务,里里外外方方面面,就算她全身是铁才能打出几颗钉来!真的难为她了……又想起这些年命运多舛,但经常遇难呈祥,还许是托了妻子的福了!爸爸哪里知道到济南后的一次演出,中规中矩的按人家“点的活”,说了一段相声。原来是被人捉弄,使得自己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
济南的观众对爸爸并不陌生,因为此前曾来过这里并且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因为爸爸的相声使法与众迥然不同,观众才回味无穷。
女鼓王林红玉在济南很有影响,一则艺技高超,二则有朋友相助。即使街上大雪纷飞行人稀少,剧场内仍然是挤挤插插,热闹异常。常看戏曲的观众都知道,一般重点看的是后半场。因为前半场多是垫场节目。所以有的人到剧场较晚,就为了看,或者说捧压轴、大轴的(倒二、攒底)。解放前曲艺杂耍没有报幕的。由戏报或剧院门口的大红油漆水牌子上写白粉字作预告。还有的在台前侧面放一红漆架子,钉着一摞节目单,上面有演员姓名、曲种和唱段名称,到时有专人翻页。
头一场演出比较隆重,演员戏码又硬又卖力气,台下观众细心品味很少走动喧哗。最前排正中的一张桌子上摆满干鲜果品,茶壶茶碗都是细瓷,桌子后面坐着三男一女,穿戴讲究派头十足,边看边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旁若无人,目空一切。那时候有钱有势的人越是当着人,越是讲排场摆谱儿,到戏园子、杂耍园子,自己想听哪段,就出钱让演员唱哪段。行话叫“点活”。就在爸爸快要上场之前,前排正中坐着的三男一女中的一男人点手叫过来“茶房”(剧场服务员)说:“把你们老板找来。”茶房躬着腰点着头说:“您候一候。”说着转身快步走了。
想找剧场老板这人看来还是四个人之中的做东人物,嗬,这位长相实在太难看了。细高挑儿端肩膀,脖子挺长,瓦刀脸儿背头油光四溅。高颧骨、八字眉、耷拉眼角、黑眼珠不点儿小个儿,架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断梁胡子稀疏可见,最要命的是没下巴颏。脸蜡黄,眼圈和牙齿都是黑的,十足的大烟鬼!右手像高射炮似的举着象牙烟嘴儿,里面插着半截冒着烟儿的烟卷。不时地大口咳嗽吐痰,越咳嗽吧他还是越抽烟。
不一会儿剧场前台老板来了,这位长相也够呛,矬墩子大脑瓜子中间倍儿亮,四周围头发挺密,鼻梁上方正中间长了个肉疙瘩,虽说不耽误吃不耽误喝,可越长越大挡眼呀。这位老板本姓刘因为脑门子有个疙瘩,江湖人称疙瘩刘。
疙瘩刘个儿矮,再说那个疙瘩也挡眼,跟人说话时总得仰头。看来他是认识这位找他的人。“爷,您啦找我有什么吩咐?”那个人看看疙瘩刘,来了个未语先笑。笑的疙瘩刘脊梁骨直冒凉气。那个人左手往疙瘩刘左手一搭,好,俩人来个“袖儿里褪金”。实际上那个人在塞给疙瘩刘两张钞票的同时,又在他耳边嘀咕两句,疙瘩刘总算把心放回原处,乐着转身要走,又把头转过来向上冲那个给钱的人小声说:“您不怕您身边的那位贵客……”话未说完疙瘩刘已经看到一张沉下来的瓦刀脸儿。急忙用手做了个打自己嘴巴的动作说:“小的多嘴,小的多嘴。”
事情让我这么一描写有些神秘化,解铃还需系铃人。我把这三男一女拆开说。其中有一对是夫妻,丈夫叫熊正礼,是警察局的局长,太太叫鲍宝珍,鲍宝珍是艺人出身,与林红玉相识多年交往甚密。每次林红玉来济南都受到鲍宝珍的关照,这次她又拉来丈夫和朋友捧场。瓦刀脸是山东省某县的县太爷(县长)另一位穿西服革履的男士可是位关键人物,过一会儿自然要说明。瓦刀脸叫来剧场老板塞给钱是要“点活”,要爸爸今天说《吃元宵》。点活很平常,但今天瓦刀脸可是别有用心。
相声《吃元宵》从孔子周游列国开始。公元前496年孔子五十六岁时,见鲁定公(鲁国君)每日观舞听乐、淡漠朝政,又屡谏不纳。认为鲁国希望渺茫,便周游列国,推行他的“仁政德治”的政治主张。但到处碰壁,并被困于陈、蔡(两个小国)无法脱身。随身带的粮食全部吃光,弟子饿得无精打采。于是相声作者就从这个事件中夸张孔子周游了几大洲、多少国家,而且能流利讲一口外语。在这一点上,原作者倒是颇下了一番工夫,拿炊事用具中的缸、盆、碗、碟子四样容器的深浅编成一连串的大实话叫“缸比盆深,盆比碗深,碗比碟子深,顶浅是碟子顶深是缸。”读的快了真有点像英语,但真懂英语的人是听不懂的。原作者有可能懂英语,因为英语单词中很多名词词尾是tion,也发“深”的音,另外缸、盆、碗、碟读的时候都带装饰音,上挑或下滑,碟子的“子”字多少再发点“斯”的音,速读起来节奏和重音上再掌握一下很有点外语的味道。外国人听了当然是一头雾水。
原作者还利用“改字、谐音”来曲解孔子著的《论语》中的词句。《述而篇》记载“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原意是:“诸位以为我对你们有什么隐瞒吗?我没有隐瞒啊。”用相声语言歪曲发挥为:“有二三个色子,我就能过瘾。”说明孔子经常赌博,而且不只是赌瘾还有抽大烟、白面的瘾。《论语》中还记载,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原意是:“君子心胸平坦宽广,小人局促,经常忧愁。”相声改为“君子常当当”,您想呀,连抽带赌能不常上当铺当当吗?
按照作者的创作爸爸说下去:
有一天师徒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孔子带子路和颜回上街找饭辙。走到小吃店门口闻到煮元宵的香味,实在挪不开步了。孔子上前看看门上广告,上写:“江米元宵,桂花果馅一文钱一个。”看完孔子摸遍全身一文钱也没有,正着急了发现笔袋上拴着一个老钱。心想那也不行啊,买一个元宵够谁吃的。孔夫子不愧是大学问,灵机一动掏出笔来给一个的“一”字中间添了一竖,然后便带着俩徒弟大摇大摆往里走,伙计往里让。爸爸“使”到这儿还“倒口”,伙计一边擦桌子一边用天津话说:“三位吃点嘛,喝秫米饭还是锅巴菜?”孔子说:“元宵。”“来多少元宵?”“十个。”“噢,一人十个?”“一共十个。”“要不来十二个一个人四个。”孔子说:“不,就十个。”“就十个您仨人我怎么盛呢?”“我的四个,他们俩人通通的三个。”这是学日本人说的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师徒饿成这样了看见元宵是“个儿又大形又圆呐,馅又甜是面又黏呐”狼吞虎咽吃完了不但没饱,倒把馋虫给勾起来了。一看这元宵汤可不错,稠糊糊的甜滋滋的反正不要钱,频繁的要汤喝。“掌柜的来碗汤”,“掌柜的汤”,“掌柜的换大碗儿盛汤,大碗凉的快!”仨人倒着要汤,“掌柜的,再来一碗!”掌柜的急得直喊:“汤没啦,元宵满变锅贴儿啦!”
仨人一看走吧,撂下一个老钱就走。伙计过来拦着不让走说给钱不对,孔子说难道外乡人和本地人不一样对待吗?掌柜的过来解劝并陪着孔子到门口广告牌前说:“您看这写的清楚,江米元宵,桂花果馅,一文钱……”孔子心里有底,他背着手大声地说:“念下去!”掌柜的一看变成“一文钱十个了”没法念了。便赔着笑脸说:“这可能是写字的人疏忽写错,那您们几位慢走吧。”像这个孔子他们已经多吃人家元宵啦,就走吧,他还得理不让人说:“这是读书人笔下留情,不然,一竖上边再添一撇,一文钱就吃一千个啦!”
爸爸演《吃元宵》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他把历史背景及人物身份交代清楚;对每个人物的语言、形象及感情变化表演的鲜明;冒充的“外国话”说得十分到位;特别是把孔圣人的满身斯文一本正经,既有学者风度又有时装傻充愣蛮不讲理演得逼真。在演出中他注意到越是从孔子身上找哏观众大乐时,那个坐在前排的瓦刀脸越是指点着那个穿西服的男人摇头拍大腿的笑,笑得十分得意。
全场演出结束了,按照规矩爸爸要下台来,对花钱“点活”的观众单独表示感谢。旧时叫“谢赏”。鲍宝珍对爸爸很熟悉让爸爸谢谢“点活”的县长。爸爸赶紧抱拳拱手,瓦刀脸说:“好好,说的好,太有哏了。”说着笑着好像极为开心,这位县长指着穿西服的男士问爸爸:“你认识他是谁吗?”爸爸这才好意思端详此人,三十多岁穿西服留分头,长眉细目,鼻直口正,皮肤白皙,举止文雅。爸爸摇了摇头。“哈……”县长更为得意地笑着说:“他就是孔夫子七十七代孙,袭封衍圣公孔德成!”
爸爸一下子惊呆了,只觉着天旋地转实难站稳。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孔姓”是当时中国的四大家族之一,其权势不言而喻。真的要灾难临头吗?想躲过,一时是躲不开了。便连声说:“哎哟,真不知道您是……您千万别怪罪,这是个老段子,我父亲也说过,可不该当着您的面儿,不该这么放肆……”爸爸一边不停地赔礼道歉,一边心里恨透了那个瓦刀脸县长,整个一段“活”全是当着小圣人的面儿拿老圣人找乐,你这不是往火坑里推我吗!幸亏孔德成先生,高抬贵手,他表情平静微微一笑说:“没事,这本来是一段笑话,啊,笑话嘛!……”
爸爸回到后台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心仍在不停地跳,差点儿做了权势人勾心斗角的牺牲品。就这样规规矩矩演戏,老老实实做人,还有不测的飞灾横祸,可见江湖险恶防不胜防呀!
“挂票”就照这么使,没事儿!
1943年2月,天津仍然是春寒料峭。爸爸和刘奎珍先生穿着棉衣带着夹衣及演出服,坐上津浦线列车直奔南京。爸爸依旧很兴奋,大有挣脱牢笼之感。这次是应白云鹏老先生之约到南京演出。与此同时在南京国际饭店一楼曲艺厅,已经贴出红纸海报写到“特邀白云鹏、连幼茹(京韵)、谢芮芝(单弦)、马三立等每晚献艺。”
国际饭店的东家是江南一带帮派的头领威震一方,就是天津庆云的“联义社”班主平日也要与之礼尚往来,以保持“互惠互利”。这次白云鹏老先生就是应国际饭店东家之邀,组班南下演出,“联义社”班主碍于面子答应外借爸爸三个月。爸爸在短短的两年内竟被“借来借去”,在那种暗无天日的社会,连主宰自己行动的权利都没有!
在南京的这次演出,白云鹏老先生已是六十八岁高龄(1875—1952)白老先生十四岁学艺,四十岁成为杂耍园子四海升平的台柱演员。他的白派京韵大鼓与刘(宝全)派、张(小轩)派成鼎足之势。上世纪四十年代就有“白发鼓王”之誉。他的演唱凄婉纤巧,清醇淡雅,曲目多取材于“红楼”、“三国”十分精彩。包括一段“孟姜女”的演唱,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使观众黯然泪下。白老先生平素久居华北一带但东北江南到处能找到他的足迹,江湖术语称之为“腿儿长”。
白老爷子待人态度和蔼、言辞谦恭、文质彬彬。他自幼“在礼儿”烟酒不动。但人情世态阅历极深。1950年我们全家从北京回到天津后,住在华安街兴隆里,张庆森、鸿飞夫妇住南市华楼一带的一个大旅馆里(按年交租),同住的就有白云鹏夫妇。他们都住在环形的二楼上,谁家人来亲去都看得见。我在家里是最活跃分子,只要爸爸有事想通知庆森大伯准是我去。我乐不得的出去遛遛。我对旅馆的环形二楼挺感兴趣,这看看,那转转,凡遇到白爷爷每次叫他。他总是笑着回答:“哎,哎,好孩子来啦……”这位善静老人当时显得很苍老,瘦弱驼背步态迟缓,头发全白而且稀疏,但和白奶奶一样皮肤又白又细。白奶奶稀罕孩子,总想让我们进屋,爸爸提醒说白爷爷年事已高,小孩子不懂事,少去惊扰老人。
白爷爷在此次南京演出前是了解爸爸的人和艺的。初次见面时爸爸恭恭敬敬喊了一声“白大爷”,白老先生笑着点头:“哎……”别人插话说,他父亲是马德禄。白先生说:“知道。相声八德呀,啊。”握住爸爸的手很长时间。白老先生越是谦恭,爸爸越是感觉这次“倒二”的压力越大。在这位重量级人物的面前一定要证实不愧是名门之后。
头天“打炮”是《卖挂票》。挂票这段活我听过多次,包括赵佩茹先生、张庆森先生和王凤山先生“量活”。在不同年代里每次演出都受到观众热烈的欢迎,就连梨园界内部人士也都称赞。
相声《卖挂票》,说的是一个好吹牛的京剧票友凭着自己的一知半解攀大辈儿、说大话、抬高自己贬低知名京剧大家,说外行话、说漏洞话,甚至说了胡话,达到荒诞无稽的境地。让您忍俊不禁笑完还想笑!
爸爸说的《卖挂票》一开始就学著名评剧表演艺术家爱莲君的《烧骨汁》,告诉观众闭眼听就是爱莲君,结果连评戏的腔调都找不着。先是串到京剧后又串到河北梆子。好容易找到调门词儿又不熟,从“娘怀儿一个月不知不觉,娘怀儿两个月我就才知道细情”一直唱到“娘怀儿七个月不知不觉……”捧哏的赶紧拦住并大声说:“都七个月了还不知不觉?这么大的肚子她愣不知不觉?”从“我根本就不是唱评戏的,我是唱京戏的”转入唱京剧方面的蒙事。
甲:京津一带常看京剧的没有不认识我的,你仔细看看认识我吗?
乙:您恕我眼拙,您提个醒儿,贵姓?
甲:杨。
乙:杨?
甲:杨宝森。
乙:您是……杨宝森?
甲:看见没有?准知道你不认识我,把我当杨宝森了吧。(没蒙过去)你知道杨宝森吗?
乙:我知道哇。
甲:我给他蹬三轮儿。
乙:嗨!
甲:我不是杨宝森,也不姓杨。
乙:那您是?
甲:到北京打听打听唱戏的马老板谁不知道?
乙:马老板,马连良?
甲:我不是马连良。马连良排“连”字的,“富连成”,“喜连成”嘛,我是“喜”字儿的,雷喜福,知道吗?
乙:知道啊。
甲:哎,我们一块儿的。这还用说吗?雷喜福、侯喜瑞、陈喜兴、康喜寿、刘喜奎,反正我们都带“喜”字儿。
乙:那您叫?
甲:喜藻。
乙:好么跟我差不多。
甲:您叫什么?
乙:我叫修脚。洗完澡修脚,这是一套活儿。
甲:你不懂!我不是洗澡的那个“洗”。是道喜、福禄寿喜的“喜”。
乙:那“澡”呢?
甲:藻啊,就是那个……那个,你看这字儿我还说不好。
乙:好么,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好。
甲:藻是那个草字头儿,草字头那个。
乙:草字头儿……噢,李盛藻那个“藻”。
甲:哎,对,李盛藻。你不提我还忘了他了。听过李盛藻吗?
乙:听过。
甲:他唱的怎么样?
乙:好哇!
甲:别捧,别捧!
乙:我捧什么,好就是好。
甲:你认为李盛藻唱得好?你服他吗?
乙:服。
甲:那完了,你要服他咱就没杠抬了。我痛快。
乙:我服李盛藻与你有什么关系?
甲:你听他如同听我一样。
乙:怎么呢?
甲:李盛藻完全学我,他这个人有心,他承认学我,他起这名儿就告诉人们跟我学的。
乙:怎么呢?
甲:李盛藻,“盛藻”!我叫“洗澡”,他叫“剩澡”——我洗剩下,他洗。
乙:俩人洗一个盆儿!
甲:这些年一直不唱了,我气的。
乙:怎么回事呢?
甲:那年定好了在上海黄金大戏院礼拜六、礼拜唱两天,你说尚小云也来上海了。改他演了。
乙:改人家演了。
甲:我得找戏院经理问问,经理说:“正想找你不知你在哪住?”
乙:好嘛,这么大的演员没准地方住?
甲:经理让我听信儿,多晚儿咱剧场接不来角时,再来。
乙:好嘛!拿他打补子。
甲:我非在这儿唱吗?去天蟾大舞台唱。头天贴“连环套”、“插刀”、“盗钩”唱全了。尚小云来这个行吗?
乙:他来不了,人家是青衣。
甲:晚上七点半开演,早晨八点钟剧场客满。
乙:观众干嘛去那么早?
甲:不对号儿啊,谁去的早谁坐前排。早八点满座,我还没醒了,就听见观众们嚷嚷,我扒台帘一瞧,嚯!行啊。
乙:哎哎哎哎,早八点客满你怎么会知道的?
甲:把我吵醒了!
乙:吵醒了,你在哪睡觉?
甲:后台。
乙:啊?你应当住旅馆呐?
甲:我不住旅馆,我总是后台。我总跟那箱官儿,就是管蟒袍玉带那个,住一块儿。
乙:你干吗跟他住一块儿呀?
甲:我就为……盖他的被卧!
乙:嘿!这么大角儿愣没被卧!
甲:当坐票、站票、蹲票都满了后……到了快演出的时候,又来一百七十多位。这一百七十多位在门口儿直哭,直掉眼泪,听不着马喜藻我们简直活不了哇!非听不可,说我们不是此地人哪,我们从南京来的、苏州来的、杭州来的、蚌埠来的、徐州来的……我说这怎么办呀?没地方啦。您们买挂票行不行?
乙:挂票,怎么挂?
甲:一根绳子拴一个,一根绳子拴一个,在墙上钉大钉子,往上一挂。乙:好嘛,吊起来听。
甲:空前呐,光挂票卖了一百七十多位,梨园界唱戏的过去没有哇!我心里这个痛快!扮戏呀!窦尔敦。我刚要打花脸儿呀,这时……
乙:那叫打花脸儿呀?那叫勾脸儿。
甲:啊,是啊,我说勾脸儿怕你不懂!
乙:噢,是怕我不懂。
甲:我当然知道啦,我刚要勾脸儿,后台进来一位,进门就道辛苦:“辛苦,辛苦。哪位是马老板?哪位马喜藻?马喜藻哪位?哪位洗澡?”
乙:好嘛,找洗澡的!
甲:我说:“我,我!我姓马!”“马老板,一向腿懒少拜望,不知您哪位?”不认识呀!我说:“您贵姓?”“姓金,金少山。”
乙:好嘛,金少山来了。
甲:我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啊?”“没别的事,听说您贴‘连环套’,您别唱窦尔敦啊。您一唱窦尔敦,我就没饭了。虽然说我没能耐,可江南、华北一带,我小小有蔓儿,都知道我唱的不错。今儿一听您的,再听我那就一分钱不值了。无论如何,您赏我碗饭,我来窦尔敦。”我说:“你来窦尔敦,我怎么办?”“嗯,你来天霸。”哎,我一想,对呀,我来天霸。
乙:噢,黄天霸你也行?
甲:什么叫也行?“也”字去了,就是“行”!我扮好了黄天霸,扒台帘一瞧,金少山这“坐寨”、“盗马”,一门没有。
乙:是啊!
甲:他那个眼神动作,抬手动脚……跟我呢,完全都不一样!
乙:是不一样,他要跟你一样,他也没被卧了!
甲:他不落好儿,咱还不落好儿吗?那天我嗓子特别痛快,底下什么词?
乙:保镖路过马兰关。
甲:(唱京剧转评剧腔)保镖路过马兰——关——这一落腔儿,听戏的观众,连楼上带楼下,哗——
乙:这个好儿哦!
甲:全走喽!
乙:那还不走。
甲:骂着街就退票去了。
乙:是得退票。
甲:你猜我着不着急?活该他走!他们不懂艺术。咱这玩意儿,货卖与识家。
乙:惊行家。
甲:真有一百七十多位他没走!
乙:他们爱听?
甲:墙上挂着走不了啦!
乙:嗨!
这场相声场上实在是太“火”了,个个包袱脆响。观众爱听,当然要“捧”。要不是白云鹏老先生上场,底下还得笑一阵子。爸爸的逗刘奎珍先生的捧,真是珠联璧合,俩人身上都汗津津的。后台同行也互相道着辛苦。要知道,这在南京又是第一天“打炮”。正在这时一个在国际饭店大剧场演戏的绰号叫“二皇娘”的京剧女演员,跑到后台喊:“哎呦;可把人逗坏了,底下都开了锅了。刨尚小云、李盛藻就够可以的了,还擗了金少山!最后一张嘴呀,敢情是个‘棒槌’!”明儿还演这段,也许听相声真卖了“挂票”了!爸爸连连作揖表示感谢。哪知道“二皇娘”要和“马喜藻”开个大玩笑。
第二天果然还贴《卖挂票》。出人意料的是,不少是昨天的观众,剧场坐的满满腾腾,当然不仅是爸爸和刘奎珍先生的功劳。场上仍然很“火”昨天来的观众带头笑、鼓掌、喝彩。
演出结束爸爸刚回到后台,喝了口茶,准备脱大褂,听到一连串的笑声就知道“二皇娘”又来了。爸爸在北京和“二皇娘”认识多年太熟了。她也有四五十岁了,比爸爸大性情开朗、善交而且心宽体胖。好说好笑。在北京时就爱听爸爸的相声,听完总得到后台寒暄一阵,往常天南海北神聊,大家都不见外。“二皇娘”可不是自寻烦恼的人。
“二皇娘”走到爸爸跟前,拍了一下爸爸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三立,我给你带了个客人来……”爸爸一回头,只见“二皇娘”身后站着一位魁梧的汉子,天庭饱满,鼻直口方,两只大眼正骨碌碌地盯着自己。
“您是……”“金老板——金少山!他不是刚陪你唱完‘连环套’吗?咯咯咯……”“二皇娘”得意地介绍着,先自己笑成一团。
啊!哎呀……爸爸真的吃了一惊,心说“二皇娘”呀“二皇娘”你可害苦了我了。怎么能让他听这段相声呢。金少山自从和梅兰芳演过“霸王别姬”,便有“金霸王”之称,不仅凭一条黄钟大吕的嗓子红透大江南北,而且风传他脾气极大,不高兴时连上海滩青帮头子都敢斗一斗。这样的一位人物岂是可以当面招惹的?
爸爸上前两步连连拱手作揖面带羞愧地说:“金老板,对不住,我拿您找哏了!恕罪,恕罪……”金少山老先生哈哈大笑,瓮声瓮气地说:“嗯,相声说得不错……是与众不同……哈哈哈,找个哏算什么,你这不是还给我抬‘蔓儿’了嘛!啊,待会儿四方楼,我请客!”爸爸见他没恼,才慢慢放下心来。
“二皇娘”插嘴说:“三立,你还不知道刚才那个乐子啦,你说金老板‘坐寨’、‘盗马’一门没有,眼神还抬手动脚跟你完全不一样,他说(指刘奎珍先生)是不一样,要是跟你一样,他也没被卧了!把金老板给乐的呀!自己在那摇头叨叨‘嗳!我也没被卧了。’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气氛十分融洽。”
当晚爸爸真的应金少山先生之邀一起吃饭,大家谈得十分投机。金先生说:“以后挂票就照这么使,没事儿。”爸爸作揖说:“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是您给我留碗饭吃。”说着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祸不单行
提起“祸不单行”这个小标题,就会想起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王羲之曾写过有关这方面的一副对联。大家都知道王羲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所以他的草隶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为飘若游云,矫若惊蛇。传说王酷爱书写楹联,年节喜庆之际尤甚。世人皆渴望求之,凡贴出门外很快就被揭走。王含笑再书一副贴于门外,佚机者蜂拥而至却连动也没动就败兴而归。为什么呢?只因为楹联内容不吉。上联是“福不双至”,下联是“祸不单行”。谁把这玩意儿弄家去呢!
未得逞者心中不服,一齐议论说“咱虽未趁心,‘王’也不能如意。新年正月他就贴着这种春联,能不叫人笑话吗?等着吧,准有笑话看!”
两三日后风泼平息,王羲之心想既是乔迁又值新春,门外楹联内容确实不妥。但如果更换又恐为他人留下笑柄。沉思片刻提笔出门,在上下联的下方,各添三个字即成为“福不双至今朝至,祸不单行昨夜行。”苦等看笑话的人们,见此情景无不为之折服。
爸爸没有遇到像王羲之所写的“祸不单行昨夜行”那样的美事。但这次的祸,没有给爸爸带来丝毫厄运。
这事是发生在1959年底爸爸到军粮城农场改造劳动时时隔三四十年后提起此事他仍心有余悸。
军粮城农场很大,方圆差不多有五千亩。爸爸所在小组二十余人,住集体宿舍,十二三人睡一个大通铺。也有食堂一天吃三顿饭,主食多是大米、白面吃的不错。到1960年节粮度荒时农场的定量比市里还高。这里不但生活条件比一般农村好,更重要的是政治空气平和。场长、书记、各级领导从来不提这些人的右派根底儿,生活中大家打头碰脸的也看不出有“敌意”。有一次场长在地头遇见爸爸问到每月工资多少钱,爸爸如实告诉他。场长晃了晃脑袋说:“好家伙,你这犯了错的还每月能拿一百七十块,我从部队到地方干这么些年,啥错没犯,才六十二块!嘿,人那……”说着还乐呵呵地撞了一下爸爸的肩膀,倒背着手往前走了。爸爸心中暗自佩服:“看看人家,要是在这样的领导手下工作,那是什么心情。”
第二天场长做动员报告,大家也表了决心。根据需要进行了分工。书记过来攥了攥爸爸的胳膊笑着说:“老马,你干点吗呢?”爸爸自知重体力活儿是顶不住,就说:“我一定努力学、努力练。”书记说:“先跟体弱的妇女拔草去吧。”
本来妇女们拔草是轻车熟路,工作效率挺快。没想到爸爸加入“战团”后,多少影响点大家的精力,因为总让爸爸说哏事,手上的活当然就慢了。爸爸能蹲一两个小时都没事,有的妇女胖点还蹲不过他呢。不过她嘴倒挺能“唬人”,“看准啦,谁错拔了稻子得赔钱呀!”吓的爸爸每拔一棵杂草前总要问问:“这根不是稻子吧?”乐得干活的女子快上不来气了。正在这时来了一位农场干部,让爸爸马上到场部办公室去一趟。爸爸抬起头来有点紧张地问:“我没拔错稻子啊?”干部说不是这事。干活的妇女一阵捧腹大笑!
当时的副市长宋景毅,到农场看望一位老战友。听说爸爸在附近劳动,特地让人把他唤到队部办公室。看见爸爸一身旧制服卷着裤腿,脚上和两手都是泥。关切地问道:“你干什么活呀?”爸爸有些腼腆,小声说:“和妇女一块儿拔草。”市长也笑了。“拔草一个月能挣一百七十多块钱?这不是常事,你以后还得说相声。别放下知道吗?”爸爸心里感激极了,连忙说:“是没放下,不放下……”
市长走了,农场领导似乎也领会了精神,为便于爸爸复习相声,又调到农场广播室工作。除了放放唱片、录音外,就是公布各生产队完成任务的数字,发发通知等。当然农忙的时候也要抽调支农,包括给下地干活的人送开水等后勤工作。
自从爸爸到农场劳动后,场里开会时出勤率比原来提高了。不管是谁通知开会,最后总要带一句,开会前由马三立讲笑话。这句话还真管用,不少小孩先去占前几排的座儿……
日子不可长算,三天两头地说,每次至少两段,一年就得四五百段。眼看要把爸爸肚子里的相声段子“售罄”。为了逗人发笑,竟说了一个自编的笑话,内容是:“节粮度荒时蔬菜少,用稻草切碎煮烂做馅包包子,不但解饱,还能拉出草绳来卖钱!”把大家乐得够呛。事后好心人悄悄提醒他,这样的内容在这样的场合说,一旦被认为是“抨击节粮度荒”,“诬蔑社会主义制度”,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爸爸一听是不寒而栗,急忙表示感谢,心想一定要保持警钟长鸣呀!
在说话上更加谨慎之后,行动上还是有失“检点”。1960年大秋,稻田开始收割了。在城市里只知道吃米,没想到一个农场的稻草码成一人来高,能绵延数里地。中午烈日当头,像个巨大的火炉,烤的人全身“冒火”。收割大军都回去歇晌了,只剩下爸爸一个人看场。活很简单看着稻草垛子别倒了,拿小木棍儿轰轰鸡,别让它上垛上扒去。爸爸过去只是听说书的说过:“一人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现在轮到自己对付这群鸡了,体会就深刻了。真是“按下葫芦起来瓢”太斗火儿了。虽然自己还没有惨到“手无缚‘鸡’之力”。那也不能随便抓人家鸡呀!别找事了。他想出个办法,拿扫帚把散落的稻草集中成一个小堆,其中肯定有极少撒落的稻粒加土。这法还挺灵,马上鸡都到小堆儿去扒,也算是“调虎离山”吧。
爸爸又热又累,到离稻草垛不远的小屋子里歇会儿,起码躲躲太阳。小屋也就是五六平方米,单砖房,平时放点简单农具,准是原来有人在屋里睡午觉,地上也铺了挺厚的稻草。爸爸坐在稻草上感觉比外边凉快多了。不知不觉想抽支烟。他拿了一支烟叼在嘴边,用手去划火柴,哪知道“噗”的一声,一盒火柴全着了,他急忙丢在地上,一翻身站起来用脚踩,火柴踩灭了,发现原来坐的位置冒烟了,还有小火苗儿!爸爸赶紧用两脚倒着踩火,怎奈天干物燥稻草又厚抄起铁锨打火,不但无济于事反而煽了风。此时爸爸的心彻底慌了,他知道这件事的后果,更知道这件事出自他的身上,要加一个“更”字,所以他一心想把火消灭在萌芽时期。至少控制在屋里。“密”是保守不住了,只要别点着场上的稻垛!他一面自己在屋里奋不顾身地扑打一面大喊“着火了,救火呀!”
几个壮劳力应声跑来。先从浓烟火苗中架出爸爸,然后几个人急中生智用农具将小屋推倒,砖和灰把火压了。
小屋的火彻底扑灭了,没有殃及场上的草垛,爸爸连吓再累全身无力瘫坐在场地上。脸手全都熏黑了,衣服和鞋都有烧着又被扑灭的痕迹。生产队长也及时赶到,爸爸由两位青年扶着,走到队长面前说:“我犯错误了,我有罪!让我看场……着火了……请领导处理……”队长真的急了大声地说:“满地都是粮食和草能随便抽烟吗?水火无情呀!幸亏及时救灭。你先回去,晚上开大会!”爸爸的心算凉透了,他不知怎么回的宿舍,怎么挨到晚上开大会……
晚上,大食堂里挤挤插插坐了一千多名员工,气氛异常严肃。队长把起火原因,救火过程以及一旦酿成火灾的严重后果讲了一遍,规定今后在场上干活,歇晌任何人也不准抽烟、划火柴,甚至不准把这些东西带到场上,违者必究!讲到这儿爸爸心里明白,下边就要宣布对我的处理了!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场长身上,场长说话向来不拖泥带水,他站起来双手叉腰语气严肃地说:“马三立所犯错误非常严重,教训非常深刻,他用马大哈的态度对待工作险些给农业生产造成重大损失,不做处理是不行的。所以”,说到这他顿了一下,“今天,罚他给大家说两段相声——会就开到这儿。”
会场静了一刹那,突然热闹起来,有的人互相说着什么还有的人抽起了烟,没有一个人走动,等着听这两段挨罚的相声。
爸爸站起来默默地向台前走,从着火开始到现在他的脑子一直是晕乎的,即使身上有伤也没感觉疼。场长的讲话他是特别仔细听了,难道这么大的事就这样……他面冲全场领导、员工鞠了仨躬,顿时掌声、笑声同时响起。爸爸从领导的表情和大家的掌声笑声中证实了刚才自己的耳朵没听错。
马大爷这是何物?
甲:此药能斩五脏六腑之伤,破七情六欲之闷,祛三毛七孔之恨,度五积六聚之愁,走三百六十骨节之窍,通二百八十穴道之门,运行经络之诈,强壮心头之奸,卖弄嘴上之乖,招揽鬼魂之怨,种六合亲友之毒,笼四时不正之气。无论男女老幼,一切诸虚百损,心经反复,令人难测等症。常服此药,大有滋狠补毒,生奸添坏,亏心损德之功,更有伤天害理,丧尽天良,忘恩负义之效。以上各症药到病除,立竿见影,屡试屡验,百发百中,真乃撒毒生病济世毁人之宝也。如有不相信者,请尝试之,方知愚言不谬矣。
乙:这还“不谬矣”呀!
这是爸爸和赵佩茹先生1964年冬季在天津南市聚华戏院演出的相声《洋药方》。那年爸爸整五十岁。
这段相声逗哏者的身份是大夫,捧哏者的身份是病人。通过逗哏的给捧哏的诊脉看病,确诊捧哏的患的是“没症”、“不症”和“综合症”。所开的药方完全是揭露社会上的丑人丑事各种表现。逗哏者不算背诵“治病传单”上的内容外还有三大段趟子贯口活。非常吃功夫。
“没症”表现:没根基、没品行、没良心、没厚诚、没人味儿、没德行、没材料、没准性、没王法、没见证、没蔼和、没谦恭、没真章儿、没信用、没身份、没尺寸、没通融、没活便、没恩典、没情面、没心胸、没志气、没出息、没教育、没奈何、没好脸儿、没血性、没好心眼儿、没碴儿找碴儿、没事找事儿、没缝儿下蛆、没理儿搅理儿、一切的没上没下、没大没小、没囊没气、没心没肺、没皮没脸、没羞没臊、没有准爸爸等症我是尽皆治之。
“不症”表现:不公道、不体谅、不憨厚、不认账、不服劝、不学好、不识交、不妥靠、不齐心、不努力、不明礼、不客气、不容份儿、不让过儿、不使劲儿、不认错、不出血、不顾面儿、不拾碴儿、不上前儿、不吃亏儿、不饶人儿、不担沉儿、不蹅泥儿、不知自爱、不守规矩、不懂好歹、不顾名誉、一切的不伦不类、不管不顾、不三不四、不依不饶、不通情理、不是东西等症我是尽皆治之。
“综合症”表现:气人有、笑人无、敬光棍、怕财主、兑浑汤、下臭雾、乱社会、败风俗、缺公德、少公理、敲竹杠、拍马屁、抱粗腿、捧臭脚、一片嘴两片舌、长处接、短处搯、软的欺硬的怕、一马勺坏一锅、锅里吃、锅里拉、敲锣边儿、站缸沿儿、说大话使小钱、架势力、吹牛腿、不顺南、不顺北、六亲不认、吃里爬外、以怨报德、见钱眼开、得便宜卖乖、借风使船、假公济私、隐恶扬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口蜜腹剑、笑里藏奸、你赊借如白捡、不卖身只卖脸、受恕不受敬、认假不认真、朋友当冤家、翻脸不认人、你是拍、打、唬、吓、坑、崩、拐、骗、蒙、促狭、短见、狠、霸道、厉害、怪、一切的奸巧曲滑、阴毒损坏、偷、摸、抢、拿、豁、扒、蹬、踹、狼心狗肺、鼠肚鸡肠、不合人道等症你是尽皆有之啊!
在场上爸爸和佩茹先生一逗一捧相得益彰,台下掌声笑声此起彼伏好不火爆。“伸出胳膊来我摸摸脉。”“怎么你还会摸脉?”“那是呀,大夫嘛。”佩茹先生挽起袖口伸出胳膊,爸爸将手指往寸、关、尺上一搭(医生切脉用食、中、无名三个指端按住腕部挠动脉,通过两手寸、关、尺、脉象能反应出相对脏腑的阴阳、表里、寒热、虚实)观众发现赵佩茹先生伸出的胳膊向回褪了一下,同时瞟了爸爸一眼。
演出圆满成功,下台后赵先生迫不及待地问爸爸:“你刚才冰我胳膊一下,到现在没缓过来,就算你瘦,冬天天冷,可咱俩人一块站台上说相声,温度差能有这么大吗?”爸爸一下子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才说:“你不知道,一说这段活,我就像发了疟子似的手脚冰凉。”“怎么呢?”“当初学艺,这里边的几段贯口活怎么也弄不顺当,吃了不少苦,也挨了不少打,我都怵了,后来我拼命下工夫,总算让我哥哥点了头了,打那落下病根,只要说这段浑身发冷……”赵先生摇了摇头看看爸爸说:“就咱们这行……”又同情又理解的说不下去了。
赵先生走了爸爸慢慢地用热水洗脸、卸装、脱下大褂和单鞋单袜,披上皮大衣在炉子前面暖和暖和。他点上一支烟刚吸了两口,突然他掐灭了烟,穿好皮大衣带好帽子和围脖儿大步从剧场后门走了出去。
原来爸爸想起了家里我奶奶正在感冒发烧,妈妈反复嘱咐“别忘买退烧药!”
爸爸走进一家熟悉的药铺,屋里有三四个人,都是等着抓中药的,工作人员都认识爸爸,一口一个马大爷的叫着,爸爸也和大家一一点头答应。一位三十来岁女同志过来问:“您买嘛药?”“来一盒羚翘解毒丸、再来一盒香砂养胃吧。”
药铺屋里生着两个“洋炉子”(铸铁炉子),五寸粗的新马口铁烟筒又高又长直通到街上。温度跟外边比一天一地。爸爸觉得有稀鼻涕流下来,急忙掏出手绢来擦鼻子,眼睛却看着琳琅满目的药品,就觉着今天带的手绢特别软活。女售货员一边找着药,不时的回头看爸爸,当她把两盒药放在柜台上后,实在忍不住了,就问:“马大爷您手里拿的是嘛?”爸爸随意答道:“啊,手绢呀。”随着话音自己低头一看,这位能把成千上万人逗笑的相声老艺人,这次是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原来他是用上台演出时穿的长筒灰丝袜擦鼻涕,外边耷拉老长,还有一半在大衣口袋里。全屋子抓药的、等抓药的没有不笑的,因为事儿本来就可笑何况是发生在爸爸身上。
爸爸真的尴尬极了。事不大,别以为我在台下出洋相。爸爸可是从来在台下不开这种玩笑的。
交了药钱带好药走出药铺,在回家的路上,总觉得今天这事儿叫嘛玩意儿呢,心想:“我说越抻越长呢。”原来是只袜子。提到越抻越长爸爸又想到一个相声小段。
说相声、唱戏、包括话剧电影,严格地说发音要准要说普通话,不能带齿音字。天津人叫“大舌头”。这小段原文是:“他二婶儿,打涿州捎来一块绸子,一洗给抽了,一抻又长了。”但是用“大舌头(齿音字)”说这段就能把人逗乐了,这样说:“他二死(si)儿,打嘬(zuo)邹(zou)臊(sɑo)来一块绸(cou)子,一洗给抽(cou)了,一抻(cen)又藏(cɑn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