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 四月七日 星期六 晴
七时半起。参加工会组织的下乡作抗美援朝宣传工作。中文系同人多数参加卢沟桥的一组。八时,在校内上卡车。我和叔湘夫妇、业治等上车早,靠边坐下。后来的人多,只能站着,很累。车开后,颇有风。共开三卡车,两车皆挤。另一车专为东欧留学生预备的,较空,对外籍学生特别优待。
十时半,抵卢沟桥。小学生列队欢迎我们。进马神庙小学校休息。清华同学的一组在此已工作三日。听同学报告,讲述本地地理和农村情况。十一时看卢沟桥。
卢沟桥今为镇,旧为宛平县城。城周三里许,东西大街约一里。桥在西门外,跨永定河,长约半里。石栏上石狮子,一边一百四十一,一边一百四十,合东边尽头两石柱上两个石狮子,合共二百八十三。乡人说,大狮子共二百八十三,小狮子数不清,小狮子指狮子脚下或颈下所刻也。桥东尽头有乾隆御碑,题“卢沟晓月”四字。西尽头亦有乾隆碑记,知桥始建于金明昌间(章宗,一一九〇—一一九六),历元明至清,屡有修建。乾隆时因桥面石板坏拆去重修,下见桥墩及石基,皆用铁片捆扎,十分坚固。度重修绝不能如旧之好,乃照旧不动,仅修桥面而已。立碑作记,不敢掠前代之美云云。石栏及石狮当非金时之旧,乃历代随毁随补者,故大小、式样不尽同也。马可·波罗到中国,见此大为惊叹,笔之于书,今西人称此桥为马可·波罗桥。永定河淤沙极多,桥之西,尚有一木桥,长有卢沟桥三分之一,下为淤沙,无水。永定河时有改道,或水涨时泛滥及此。桥之北为铁道,铁道上有铁桥,比卢沟桥更长,工程巨大。
余忆民国二十一二年时,新春大雪,曾随徐森玉先生及斐云、刚住等在京乘小车来游。憩茶店吃拉面,沙沙难下口,得鸡子数枚,森老云此间可为珍品矣。我的印象中觉得卢沟桥是很冷落的。又附近居民很穷苦,当时雪中,见路旁小孩尚着单裤。北京繁华,近郊居民如此穷苦,见之流泪!此为近廿年前事。今重来,见桥边店铺不少,市面尚好。
下午分三组进行宣传工作。一组留学校内,开会。东欧留学生皆留此,又冯芝老领导开农民代表片儿会。一组画漫画、写标语。一组到各村访问。我们加入访问组,又分若干小组。我同叔湘夫妇、一位航四同学、一位小学生、一位青年团女团员,一同出发,到一里外沙岗村,访问五六家。
初到一家,是一贫农家。进屋,坐炕上。一老太太,谈风甚健。她有两个儿子,一已婚,一未婚,皆以装载石子为生。有地,无多出产。孙儿女两个,未入学。谈及民廿六年二十九军与日寇抵抗事,甚生动。他们对我们客气,让茶。对于朝鲜战事,他们不很清楚,一时也不容易说明白。不过告诉他们今天晚上镇上小学中开群众大会,请他们去参加。对往时日寇暴行控诉,并加强团结,反对美帝扶植日本而已。另到一家,也是贫农。一老人耳略聋。二子,长者外出做工,幼者在家耕作。广场上垄土种地瓜(红薯)苗。另有地种些葱。此地地多石子,皆不能种稻麦,极瘠。此家虽有十数亩地,无多生产也。另到一家,姓曹。老嫠妇及寡媳,父子两人乃于去年四十天内先后死去者。更穷困,有孙三人,长者十五岁,原曾读些书,父殁后,挑菜到丰台卖菜为生。其次十三岁,拾柴。最幼七岁,在家,未入学。谈起来,婆媳均泪下。去年曾有一解放军人住在他们家里,靠近一年,感情很好,认老妇为干娘,称大妈,帮忙他家做些工。后来开拔到西安去了,到西安还给他们去信问好。他们拿信给我们看,虽然文理不好,写得极有感情。最后又到一家,一个大院子,兄弟四人合住,合共十几口。房屋整齐,家具也较好。院中有二车,是他们自己的。买下石灰,运出去卖。光景是比较富裕的。我们几人分二组,进各房坐坐谈说。他们有小孩,有些已上学。到过的各家,我们备有铅笔、练习簿等送给儿童。
因为都是匆匆访问,不能谈得很熟,只能任他们闲谈诉说,了解些情况,对于抗美援朝的本题,不容易说上去。说得不清楚,反而引起他们的误解,引起他们怕惧战争而不安。沙岗村土地极瘠,农民以拉载石子为副业,因而土地改革对于他们意义不大。又此地较为偏僻,日寇迫害少,所以更难宣传。有小孩上学的人家,略知道些政治大概,否则只管劳动糊口,别无心思也。农村宣传工作,非停留下来住上些时不可。我们的访问不过是一个插曲而已。
卢沟桥镇定今晚在小学内开群众大会,有些人留下来同同学一齐参加。我们先乘车返校,六时抵校。据同学谈,明日长辛店有数千人的控诉大会,可惜我们不能去参加了。
卢沟桥的“卢”,照乾隆碑记应作“卢”,不作“芦”。离丰台、长辛店均近。
(据日记整理并加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