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 一月十一日 星期一
陆禹言来谈,云将为孙瑞兰女士开追悼会,托余作一《启》。禹言示余其《悼亡集》。禹言所作行述与悼亡诗平平,而女士所作日记极隽。她仅读至高中一年级,即辍学而自修国文及英文。英文能自读《威克斐牧师传》,国文则白话文言皆出禹言之上,聪慧绝伦。于去冬罹猩红热症卒,年仅二十一。女士曾伴我游陶然亭,访香冢,春夜游中央公园观芍药,又喜听余诵英文诗,谓声调沉哀独绝,而余在《大公报》上所发表之文字亦蒙其细心阅读,评论得失。其家待我甚厚。禹言颇妒余也。以此半年以来,余故意避不往访,然心颇置念。不谓其兰蕙之质遽陨秋霜也,作长联挽之:
比以丁香之素洁,拟以兰荃之幽芳;最难者至性胜人,承慈亲以欢笑,听哀曲而下泪;似此聪明,恐叶小鸾原由仙谪。
肯为家庭而牺牲,敢为爱情而奋斗;方喜得同心俊侣,盼圆月兮何时,伤白露之先零;如彼薄命,恨女娲氏未补情天。
一月二十二日 星期五
瑞珩来谈,托代拟一联挽其从妹瑞兰女士。勉应之。上联云:异地为兄妹,执手京华,知君性格知君苦。下联敷衍不佳,故不录。瑞珩性格忠实,对于其从妹之升学问题与婚姻问题曾细为筹划,爱之胜于其胞兄远甚。其初托她为禹言代物色一人,此事稍欠审慎,彼厥后甚悔之,盖不料彼二人反会发生感情也。
一月二十四日 星期日
饭后陪宾四之老太太往北海看化装溜冰,人挤极。余因欲赴孙女士追悼会,未入场先行。
追悼会为禹言兄主开,假宣外北半截胡同女士之寓所对面江苏会馆。厅甚宽敞,到客尚多。禹言之祭文伤及女士之母,孙家亲友都不以为然。马绍援君及余均起演说,余说毕,禹言独起与余握手。散会后与余言,诸人演说辞以君独深刻有意。实则乃敷衍之辞,余心中所欲说者不敢说也。我意女士一生均为他人牺牲,盖其为人太好,处处想讨他人欢喜。故其父亲吸鸦片,其母喜打牌,常不睦,其兄乱用钱,不问家事。女周旋其中,各方体贴,中心痛苦实深。故中学不能毕业,亦不敢要求升学,十八岁后即失学。与一苏姓订婚为母所主张,勉强与之通信。及识禹言后,觉禹言高出苏姓万倍,始为自己谋,毅然招苏姓至北平,与之谈判解约,此事甚勇。谁知禹言学问心地虽好而太不通世故,好为外表而不切实际,又性太吝啬,心目中只有孙小姐而不知有母及兄,以致与其家人常常冲突。故女士虽死于猩红热,实则因其婚事久不能定,郁闷而死也。禹言谓乃母逼死,实则彼之性格亦与女士以无限之痛苦耳。
(摘自《清华园日记 西行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