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期限自二十九年八月至三十年七月
本人在校任教至二十九年七月又满六年,适逢学校应同人之请求,恢复休假及国内研究之条例,乃草具计划书。蒙校方审查通过,得休假留国研究一年,至为欣幸。良以本人所治者为中国文史之学,古今载籍浩繁,而且息息相通。吾人为教课所囿,所读往往局于一隅,又于大部书籍,平时只是翻阅,无暇细读,甚盼得较长之休息时间,以读平时所想读而未及读之书,以增学养。又本人所想及之一二编纂工作,平时无暇为之,盼能在休假期间加速进行也。余得休假,对于研究地点,初无确定之意见。本拟随校研究,是以留住昆明至九月中。嗣后因种种原因,动念赴上海一行。学校对于休假教授固自有许其离校也。当时之种种原因略如下述:(一)本人亲属,战后颇尝流离转徙之苦,一部分转道至滇,一部分转道至沪。不但多年暌隔,想望甚殷,且生活(费用)高涨,两地供给为难,必思合并之道。而母氏年高,不乐居滇,极盼余利用假期送其回籍。余三年中,由湘入滇,与学校共患难,此举亦出人情之常,盼学校能原谅。(二)余之全部书籍,寄存北平。用惯之书不在身边,即觉不便,但此时由平寄书,只能邮寄到沪,不能至滇。(三)其时昆市有疏散人口之令,本人欲城居则不安,村居则不便工作。(四)其时学术机关有议及迁徙者,余恐中央研究院、吾校及云大之书籍皆他徙,即无参考之便利。(五)新书出版,皆在上海。寄滇邮包十分困难,而古刊本除北平外,亦以上海公私藏家为多。如近时所出明钞本大批戏曲书,亦在上海,本人极想一见。余甚愿利用假期往书多处休息也。有此数因,匆迫就道,于十月初到达上海。此举为得为失,固难言之,但在当时则得多而失少。其后住居法界,距离两私家图书馆皆近,本人除往来图书馆外,不作任何之活动。又得友人之助,时以珍本书籍惠借,颇长见闻。对于计划中之研究工作,亦得顺利进行其一部分,此可告慰者也。
今将一年内之研究工作,分类报告之。
(一)阅读。原定计划余于此年内拟多读史书。原定读唐书及《宋史》。因系中原有唐宋文一门,久因乏人而停开也。以两史卷帙浩繁,《宋史》尤为芜杂。余于政治史无甚趣味,择其有关于文化部分读之。余于新旧唐书及《宋史》,皆读其本纪、礼乐志及有关于文学诸人之传记。于新旧唐书,比勘异同。于《宋史》则取宋人笔记中之材料,剪贴抄录成册,随时参较。丁传靖之《宋人轶事汇编》收罗诚广,但其中亦有疏漏及删节之处,余偶有所见,辄为增补。余思宋代文人传记可以利用宋人笔记中材料改写之,但此事体大,亦不得优闲之时间,渐渐为之,余但搜集若干之材料,以自满足。余于北宋末年及南渡之际之史实,极为留意,曾用极大之耐心读毕《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一书,费时一月,如读一篇长篇小说。又读南渡小书数种及熊克《中兴小记》。余思作《花蕊夫人宫词考证》,遂涉猎《五代史》、《十国春秋》、其他有关于蜀国之史料,能见者悉为披览。
此年内于经书中唯读《论语》一种,以刘宝楠《论语正义》为底本,取皇疏、《经典释文》、朱注之可采者,择要抄缀于眉头以自观览。案头无《清经解》,故未曾旁搜远绍。吾读此书暂为修养之用,偶有所见,不过数条,亦不知古人已言否耳。武内义雄新出《论语之研究》一书,颇多新颖之见,余力尚未能批评其得失,甚佩其用力之勤也。
两年以来,于词曲中之宫调问题,似有所悟,尚苦未能彻底解决。凌廷堪《燕乐考源》及陈澧《声律通考》两书,常置案头,随时细检。其得失尚能言之。国外学术界所盛传之印度《七调碑文》,载于某杂志中。余知河内远东学院有此杂志,此次过越,本拟一往查阅,后未能如愿。上海公私藏家,均无此书。北平图书馆所藏《左舞谱》,常萦梦想,到此后仍不得见。某日,知此间友人新得《乐学轨范》一书,即刻托人介绍往观,讵于数日前已转赠他人,竟不得见。于是对于宫调问题之研究,因材料不足而搁置。但余于论乐之书,遇见即读,随时抄摘材料。盖中国诗、词、曲三者与音乐之关系最为密切,不容不穷究也。
北平旧有书籍,已有一部分寄至上海。余斗室中尚放置有《丛书集成》半部,取之不尽。所读杂书甚多,今不殚述。
(二)写作。往往计划写大书,但无沉潜之魄力以赴之,空有材料及计划而已。此年内写短篇文章若干,其中亦有应普通刊物之征稿而写,固不足以言著作。姑列其目:
一、《论中学国文》
余担任大一国文多年,其感想为欲在一年内使学生有多少进步,其事甚难。国文教学应着重在中学。奈中学国文课本大抵芜杂,且有好高骛远之病,而教部规定标准又忽略语文训练之意义。此文长万言,为中学国文一课程作通盘之筹划。见解或有偏处,但皆由衷之言,为余多年所想,非一时敷衍之作也。
二、《李清照金石录后序笺注》
余拟选唐宋文章若干篇,加以详细之笺注,使学生能作自修古文之用。以此文为嚆矢。因恰读《宋史》及《建炎系年要录》等书。此文不但详清照夫妇之身世,并详南渡之际乱离状况,可以作文章读,亦可当历史读也。所注有浅者,但解释文句,亦有细密之考证。对于清照再嫁问题,不及详论,当另为文。
三、《谢绛寄梅殿丞书笺注》
此文性质同前篇。谢绛为北宋古文名家,但其作品流传极少。此书记其与欧阳永叔、尹师鲁等同游嵩山,实为艺苑之盛事。余以《登封县志》及梅《宛陵集》诸书笺证之。
以上三文见师范学院与开明书店合办之《国文月刊》之第一卷二、三、四各期。
四、《评怀履光氏中国墨竹书画册》
An Album of Chinese Bamboos为Toronto大学中国考古学教授William C。White氏所著,列入其博物院丛书第二种。此文应袁守和氏之托而写,见北平图书馆《图书季刊》新第二卷第三期。怀氏此书不逮其丛书之第一种,也不及其后之第三种。因此书主要部分为研究陈霖之墨竹数帧,根本陈氏非有名之画家也。西人于中国学问用力虽勤,而隔膜殊甚。余不便显为指斥,但略举其谬误数端,草草为介绍之文耳。
五、《跋明正统本丁鹤年集》
书为毛晋旧藏。此文应上海某藏家而作。丁鹤年,西域人,为元末遗老。其诗集除明正统本外,另有元刊本,黄荛圃极推重之,以为高于明本。今琳琅秘室丛书本即翻元刊者。余以琳琅本校此本,即知元本实不及明本之完全。如元亡后丁氏所作感愤时世动家国之痛之几篇,极为重要,皆元本所无。则荛圃诸公未免谬赞矣。(未发表。)
六、《谈京本通俗小说》
京本通俗小说为缪荃荪所刊,乃宋人短篇小说总集之残本。论白话小说,此为近古,在小说史上地位极高。但此书年代尚无定论。今考此数篇确为南宋说书人所传,真是宋人笔墨,毫无问题。此数篇小说中之人物背景,余以宋人笔记中之材料互证之。此文本为学报或其他吾校刊物而写,但戴望舒君索稿甚力,不得已而付之,且特为写成较通俗之考据文字,发表于香港《星岛日报》副刊《俗文学》之第二十三期、二十四期。戴君答应余在《国文月刊》可以转载,但今尚得有若干材料可以补充。
七、《花蕊夫人宫词考证》
自宋以来,皆以花蕊夫人为后蜀孟昶妃费氏。至清代学者俞正燮氏稍稍致疑,而未下定论。余于数年前即想及此问题,但未暇细究。今读《十国春秋》及关于五代蜀国之传世史料,始发现夫人实为王建妃徐氏。根据此点以观,则其宫词中所言之楼台殿阁,皆可考出,盖为摩诃池上之建筑,一一可知者也。遂写此文,附以宫词之定本。余在半年以内见宫词之明刊本四种,皆互有异同,又以《全五代诗》、《全唐诗》、《全蜀艺文志》、《成都志》、《蜀中名胜记》、《宾退录》、《江行杂录》诸书参校,勒为定本,又附以诸本次第之表格。考证部分已完成,唯校勘部分,因访洪迈《万首绝句》一书未得,虽大体已完,终有遗憾。尚拟稍待发表。(未发表)(编者注:此文已于一九四七年刊载于《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
八、《沈括〈梦溪笔谈〉中论乐律诸条之笺释》
笔谈于雅乐俗乐并有论述。余草《宫调之研究》一文,因材料不足而搁置,于是局部整理自己之札记。笔谈之论天文历算各条,闻有某氏已为笺释,余于乐律数条稍有所见,因为笺出之。沈氏时代在北宋,其书之涉及宫调,较张炎《词源》为古。王光祈音乐史对沈书似有误解处,不可不辨正也。(未完成)
(三)校录。此间公私藏家,不乏善本,偶以见示。但余于目录校勘之学兴味不浓,此年内亦未暇作校勘之役。兴味所及,偶作数种。
一、校定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宫词。
二、以天一阁钞本《录鬼簿》校录于《楝亭十二种》本《录鬼簿》上。因天一阁钞本当时所印甚少,竟已买不到,遂借友人所有,迻录于楝亭本上。
三、相传辛稼轩所撰《南渡录》虽是伪书,不失为南宋人之说部,实为《宣和遗事》所本。余得一清初钞本,以校坊刻本,颇有异同。(年前曾校定《宣和遗事》一种,不幸在由滇寄沪之邮包中遗失。)
(四)编纂工作。此项工作,余请徐家珍君襄助,分工合作之。徐君为之江大学国文系毕业生,治音韵之学,闲居在此。余略给资助,使其帮我工作。
一、关于戏曲方面宫调之整理,已制成者有:
a。董西厢所用宫调曲牌表。
b。刘知远传所用宫调曲牌表。
c。明代传奇所用曲牌表。已抄录开列者有三十余种剧本。
二、历代俗语之采辑
a。宋元明清人笔记中之俗语材料,余以前留意收集,剪贴抄录成册,但新集不多。原定在此年内广为收集,其事略有挫折。因余离滇时,闻人言,随带书稿,有若干不便,乃决定全付邮寄。因滇越邮包不通,所托之人将笔记本、剪贴本等付航邮,因寄费太贵,其余若干种书籍挂号走滇缅路。其结果,航邮者到达,走滇缅路者久候不至,必已遗失,追问无消息。此类书籍中即有宋元笔记近六十小册。余已读毕,预备剪贴者也。于是不得不重购重读,故进行甚缓。宋人笔记已竣事者较多,元明以下暂缺。
b。《元曲选》中俗语之抄摘。此在原定计划书中,但亦遇到困难。商务所印《元曲选》已不可得,中华书局、世界书局所出是排印本,其中不免有误字,且曲文多断句错误。倘余自为抄摘,勉强可用,托人作终不放心。因此待余北平旧有书籍寄到,方使徐君为之,故今年春末方开始。余意欲将全部俗语录出排比,以成一词汇。工作太繁重,非现有人力物力所及,故将普通俗语、与现代语完全相同者略去,但抄摘其特有之俗语。截至七月底,摘完近四十个剧本,尚未及全书之半也。
c。长篇小说中之俗语。《水浒》、《红楼》书太大,尚未动过。《水浒》已有人作,零碎见杂志中发表,未见全书之发表。《儿女英雄传》余前年已摘录其俗语之特别者,此年内加添《儒林外史》一种。
关于上列两项工作,第一种因余之兴味在研考宫调,牵连及曲牌之各个起源问题,因此必须下一番功夫将各种剧本中之曲牌罗列出来,以观其先后因袭也。第二种俗语之采集,则因感于目下词典之详于文言典故,忽略俗语。思随时留意材料,作成札记,以继《通俗编》、《恒言录》、《证俗文》等类书籍。余的目的,仅此而已。前人笔记中之材料有限,往往读毕一书,不过数条。编辑字典者,未必肯一一读之,故余愿为留意。至于整部书籍皆俗语之材料,古者如《景德传灯录》,近者如《水浒》、《红楼》及其他小说戏曲,则必须有研究机关,逐部编制词汇,方为理想。余力所不及,即偶然摘采,不能详尽也。
[附言]至卅年七月底,余休假期满,亟思返校。自七月中至八月底,月余之时间,费于探询道路及约伴同行之事。结果遭遇若干之困难,不得不暂为停留。困难甚多,主要者(一)道路困难,(二)经济问题。关于前者:因欲携带行李书籍,故直航或半程航行之道在所不取,且其时托人在港问询,只能得一个月后之飞机票。绕道仰光则护照难办。广州湾一道,道路悠长,既极辛苦复有随地停留之可能。伴侣中有欲避免此道者。其时复值雨季,闻亦不甚畅通。关于后者,则因生活增高,吾人月薪所入,仅供维持一家数口之食用。欲抽出二三千元以为旅费,又须预措若干款项以安家用,超出余能力之外也。因此暂为停留。九月初,此间暨大来接洽约至彼校国文系兼课数小时。余对行事既无把握,为维持生活计,不欲失此机会,遂允之。声明时间先定半年,或不到半年而欲行者,可以请人接代。于九月中致函吾系代理主任闻先生,告以此事,请其斟酌,向校请假半年。
在此停留之时间,余仍得利用此间之书籍材料以进行工作。附此报告之。
暨大兼课之课程中,有一门课程为“四史及晋书”,因此余得细读《晋书》之若干部分之机会。余仍读《本纪》礼、乐两志及有关于文学之各人传记,并读其载记部分。以百衲本廿四史中宋本及殿本参校。作读《晋书》札记数条。
此间有人藏西人关于汉学及东方学书籍甚多,此类书籍,余已数年不得见。因友人之介,得随时借读之便,甚为愉快。因读Hudson:Europe&China一书,发生对于Issedones及Hyperboreans研究之兴味。赫氏意为前者是乌孙,后者指中国也。因借得Herodotus之Lawrence氏之详注本(此书极难得),细读其第四部分。此部分详叙希腊人关于Scythia之知识,为中亚史或西域史之第一章,余择要译出之。余意Issedones即中国史中之月氏,而Hyperboreans则为希腊神话所有,等于中国神话中之西王母之类,未必能确定为中国也。余假得关于Scythia之考古书及关于中亚之史地考证书共数十种,择要读之。近始稍有头绪。此门学问,尚是十数年前在研究院时受陈先生之熏陶而感兴味者。人事悠忽,懒惰无成。不图于此得休假之暇,重亲此类书籍,而以前研究院之规模消歇已久,吾校图书、师友均散,不胜感慨系之矣。
(写于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据手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