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次讨论会上的发言
(一九五六年六月二十九日)
对于《琵琶记》,我没有比较深入的研究,同时到会匆忙,还没有来得及阅读本会所印发的参考文件,没有很好地作发言准备,只是想到什么就谈什么。
从会里印发的材料,知道对于《琵琶记》的估价与看法,意见纷歧,归纳到十六种不同的意见,从全部肯定到全部否定都有。首先我表明我自己的态度,我对于《琵琶记》这个剧本是肯定的。我是研究古典文学和文学史的,对于这样一部古典文学的名著,称为“南曲之祖”的《琵琶记》,无形之中有所爱好。我们中国有悠久的历史文化,就是以剧艺的历史和戏曲文学的历史来说,都是很悠久的。元人杂剧像关汉卿、王实甫的剧本都是文学名著,可惜王实甫的《北西厢》原作,现在不能歌唱演出了。现在昆剧里面有《训子》、《刀会》,还歌唱着关汉卿《单刀会》这个剧本中的二折。此外尚有《西游记》杂剧的一二折在昆剧里保存。由于“百花齐放”的正确方针,我们在地方戏曲中发掘出不少古典的、优秀的剧本,像《琵琶》、《拜月》等都是十四世纪的文学名著,今天还能在剧坛上演出,是很可宝贵的,使我们欢喜兴奋。从《琵琶记》故事流传在民间算起,到今天有七百年的历史,就是从高则诚改编成为这部文学名著算起,也是五百年了。高则诚这位作家,后于我们今年纪念的印度戏剧作家迦梨陀娑几百年,可是在莎士比亚以前二百年。
我看到湘剧《琵琶记》的演出,很能欣赏,演员的艺术是可以佩服的。湘剧《琵琶记》是高腔戏,用高则诚原本的曲词很多。当高则诚写作《琵琶记》时,那时昆腔还没有起来,南戏有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等。高腔大概是承继弋阳系统来的,我想,很接近于高明时代南戏演出的精神面貌。
高明的《琵琶记》是就当时民间流行的一个南戏,名为《赵贞女、蔡二郎》的剧本改编的。原来那个剧本是写蔡伯喈中举以后,背亲弃妻,后来遭天雷轰死的。这剧本与《王魁负心》同是南戏中间最早的剧本。在宋代科举盛行,知识分子有平步上青云,爬上统治阶级以后,接近势利,忘弃本根,做着不孝不义的事的。同时也有权贵们拉拢新进士,招赘女婿以培养自己的势力的这种事实。这类民间故事的产生反映这个社会现实。蔡二郎不知是谁,有人认为指说牛僧孺之婿邓敞,有人认为指说王安石之婿蔡卞的。假如真是蔡卞,雷轰死也是应该的。南宋时期的人民最痛恨蔡京、蔡卞。不过这都是后人的考据与推测,这类有现实意义的典型故事,不必坐实指哪一个真人真事。我想蔡二郎原不是蔡邕,由二郎到中郎,从蔡中郎变成蔡伯喈,以讹传讹,作为《琵琶记》中人物。蔡邕是后汉时代的一个大文人、笃孝的贤士,原无背亲的故事。不过故事的讹为蔡伯喈实在很早,陆游听到过农村中的说唱盲词已有“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的慨叹。这个民间故事虽然很好,但是不免诬蔑了一个历史人物。因此到高氏手里,便把情节改换过来了。
文人吸取民间文艺的精华,加以艺术加工,对于荒诞不经违背史事的事,往往是要删改的。例如《三国志平话》有司马断狱一段,刘关张到太行山落草的事,中间也很有人民性的因素,因为荒诞不经,所以罗贯中把它删去了。高明改编《琵琶记》,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按照原来情节,把蔡邕的名字改去,尽管让他雷轰;另一条路是不愿厚诬古人,把蔡邕改成正面人物,如现存的剧本。因为这个剧本流传已久,他也弄不清楚,原来蔡二郎不是蔡邕,所以走了后面一条道路,把“三不孝”改为“三不从”。我认为高的改编是成功的,吸取民间文艺的素材,大大提高了它的文艺价值。第一,他采撷民间文艺的优秀部分,加工创造了为人民所喜爱的赵五娘、张广才的形象。第二,改造的蔡伯喈也成为一个典型形象,着重描写他的在丞相府里被迫做赘婿的内心苦闷。第三,运用场面变换的技巧,以牛府的富贵生活与蔡家的苦难生活作强烈的对照,深刻暴露阶级矛盾。第四,高明的运用文学语言的功夫很深,全剧极富于抒情成分。它的价值应该在四大传奇之上。至于有些细节,不符实际,例如陈留距离洛阳很近,在剧中好像途远万里。有些针线不密和生活细节的不全合理,我们不能以此苛求于一个十四世纪的古典剧本。
有人认为高氏篡改民间剧本,把它的斗争性冲淡了,我们应该改回来。湘剧团也曾经这样试过,但是观众并不接受,马踹赵五娘不免太惨,雷轰蔡伯喈宣传了迷信和果报思想,都不很好。南戏旧本,现在已不存在,否定高氏改作的,光说原本好,没得比较。我们看《永乐大典》所保存的几个宋元无名氏南戏,都比较粗糙。例如《张协状元》的思想凌乱,人物模糊,远不及《琵琶记》明朗。不通过高明的手笔,赵蔡故事不能成为文学杰作。高则诚是大有功劳的。
剧本中写男人科举得意而负心的有《潇湘雨》、《张协状元》、《王魁》、《蔡二郎》等。不负心的也有,如《荆钗记》。由于人物性格、遭遇、环境发展的不同,有不同的结局。所以《琵琶记》也不一定要有《秦香莲》那样的结果。陈士美、王十朋、蔡伯喈是三种不同的典型形象。
高则诚笔下的蔡伯喈是很真实的。牛氏不很真实。《琵琶记》的矛盾是靠这样一个理想的、说教式的人物来解决的。这个人物不很真实,是根据高则诚自己的理想塑造的。
古典剧本值得我们保存和学习,但是如何对现代人民起教育作用,这个矛盾比较大,我以为应该作为我们讨论的中心问题之一。
这剧本虽然有“全忠全孝”的标目,按其实际内容,宣扬孝道是实在的,并没有宣扬忠道。全忠全孝不过是一个招牌。戏里面赵五娘真的尽了孝道,蔡伯喈并未尽孝。至于尽忠,乃是皇帝诏书所要求,黄门官口里所说,对蔡伯喈是很勉强的。剧本表现了人民与封建统治者争取知识分子的矛盾,而人民方面胜利了,知识分子厌恶朝廷,最后散发归林。这是高则诚思想进步的地方。
有人认为朱元璋喜欢《琵琶记》,足以证明这个剧本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也许朱元璋喜欢全忠全孝这块招牌,如果分析剧本内容,实际上是和封建统治者的利益相反的。贯彻在《琵琶记》中的主题思想是反对功名富贵,提出“人爵不如天爵”的口号。以骨肉团聚能享天伦之乐为人生的至乐。蔡家的悲剧起因于蔡伯喈的上京赴考。虽然最后有团圆的结局,“风木余恨”,终究是个悲剧。高则诚经历仕途,最后隐居避世,不受明太祖之聘。《琵琶记》表现他晚年对功名淡泊的思想。
《琵琶记》揭出了忠孝中间的矛盾。忠和孝都是封建社会的道德观念,不过忠是统治者所要求的,而孝道是人民自己所要求的。说“毕竟事君事亲一般道,人生怎全得忠和孝”,那是黄门官勉强劝慰蔡伯喈的话,代表统治者说话的口气。整个剧本却是强调孝道而冲淡忠君的思想的。封建统治者利用孔孟之书来统治知识分子,但是毕竟统治不了;有离经背道的《西厢记》,这是反封建的;也有维护封建道德而反对封建统治者的,《琵琶记》属于后面的一种。孔孟之书,既教忠,又教孝,本身存在着矛盾。高则诚是封建时代的作家,有他的思想上的局限性。《琵琶记》为人民利益、反统治的斗争倾向性,是用显扬孝道来体现的。用孝来压忠。因为孝道也是孔孟之教,所以虽封建君王也无可奈何,虽朱元璋也不能批驳。
因此,《琵琶记》有人民性的一面,也有封建性的一面。《琵琶记》是不是因为过于强调孝道,宣扬封建道德,对今天不能起教育作用呢?我认为今天我们对老年人必须照顾的精神是和过去一样的,只是不能强调迂腐的孝。
保存一个古典戏,要采取慎重的态度,在改编时要考虑得周到些。《琵琶记》剧本很长,可以选择精彩的零折演出,也可以紧缩。结尾并不很好,可以考虑在演出上到“书馆相逢”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