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刘绍铭
1923年春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清华大学高等科楼的大教室,挤满了人,座无虚席。过了一会,但见一身材中等,微露秃顶的长者现身讲台,身穿宽大长袍,步履稳健,风神洒脱。他用广东官话介绍自己时,谦称“没有甚么学问”。随后眼睛向上一翻,补充说:“可是也有一点喽!”
这位在讲台上“左右顾盼,光芒四射”的老先生就是“饮冰室”主人梁启超。任公在清华演讲那天,梁实秋也在座,事后分别以两篇文章记述现场所见所闻。两篇记录文字大同小异,都说任公的讲演有底稿,用毛笔写在宣纸上,堆成厚厚的一沓。不过他讲话时不大看底稿,随时凭记忆旁征博引。他的新会官话虽离国语标准甚远,但铿锵有致。梁实秋说他能听懂他的每一个字。听他讲《桃花扇》时诵到“高皇帝,在九天,也不管他孝子贤孙,……”竟涔涔泪下……他讲得认真吃力,渴了便喝一口开水,掏出大块毛巾揩脸上的汗,不时地呼唤他坐在前排的儿子:“思成,黑板擦擦!”梁思成便跳上台去把黑板擦干净。每次钟响,他讲不完,总要拖几分钟,然后他于掌声雷动中大摇大摆地徐徐步出教室。听众守在座位上,没有一个人敢先离席。
雅舍主人淡淡几笔,就把梁任公的风范活形活现地呈现出来。任公在清华演讲这么轰动,自然跟他在戊戌政变和云南起义扮演过的角色有关,但“水木清华”的大学堂毕竟与“政坛”有别。梁实秋在《讲演》一文结尾说到一位名人搭飞机到处演讲,言中无物,废话连篇,完结时请听众指教指教,只见一人懒洋洋地站起来问:“你回家的飞机几时起飞?”
梁新会讲解古诗《公无渡河》,令实秋先生二十多年后得机缘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不禁哀从中来,顿时忆起先生讲的这首古诗”。由此可见任公作为学者和老师的不凡身手。他有幸活在“后现代”以前的岁月,读《桃花扇》悲从中来时,可以坦然公堂洒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