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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申庭训喜克绍书香话农功请同操家政(1)

这书虽说是种消闲笔墨,无当于文,也要小小有些章法,比如画家画树,本干枝节,次第穿插,布置了当,仍须渲染烘托一番,才有生趣。如书中的安水心、佟孺人,其本也,安龙媒、金、玉姐妹,其干也,皆正文也;邓家父女、张老夫妻、佟舅太太诸人,其枝节也,皆旁文也。这班人自开卷第一回,直写到上回,才一一的穿插布置妥贴,自然还须加一番烘托渲染,才完得这一篇造因结果的文章。这个因,原从安水心先生身上造来;这个果,一定要向安水心先生结去。这回书,便要表到安老爷。安老爷自从那年中了进士,用了个榜下知县,这其间过了三个年头,经了无限沧桑,费了无限周折,直到今日,才把那些离离奇奇的事拨弄清楚,得个心静身闲,理会到自己身上的正务。理会到此,第一件关心的便是公子的功名。

这日正遇无事,便当面嘱咐一番,再给他定出个功课来,好叫他依课程用功,备来年乡试。当下叫了一声“玉格儿”,见公子不在跟前,便和太太道:“太太,你看玉格这孩子,近来竟荒得有些外务了。这几天只一叫他,总不见他在这里,难道一个成人的人,还只管终日偎依在自己屋里不成?”

读者,你看安水心先生这几句话,听上去觉得在儿子跟前,有些督责过严。为人子者,冬温夏清,昏定晨省,出入扶持,请席清衽,也有个一定的仪节。难道拉屎撒尿的工夫,也不容他,叫他没日没夜的寸步不离左右不成?却不知这安老爷,另有一段说不出来的心事。原来他因为自己辛苦一生,遭际不遇,此番回家,早打了个再不出山的主意,看了看这个儿子还可以造就,便想要指着这个儿子身上,出一出自己一肚皮的肮脏气。也深愁他天分过高,未免聪明有余,沉着不足;又恰恰的在个有妻子则慕妻子的时候,一时两美并收,难保不为着翠帷锦帐两佳人,误了他玉堂金马三学士。老爷此时,正在满腔的诗礼庭训待教导儿子一番,才叫了一声,偏偏的不见公子趋而过庭,便觉得有些拂意。

太太见老爷提着公子不大欢喜,才待叫人去叫他,又虑到倘他果然偎倚在自己屋里,一时找了来,正触在老爷气头儿上,难免受场申斥,只说了句:“他方才还在这里来着,此时想是作什么去?”他老夫妻一边教,一边养,却都是疼儿子的一番苦心;安想他老夫妻这番苦心,偶然话中一问一答,恰恰的被一个旁不相干的有心人听见了,倒着实的在那里关切,正暗合了朝中有人好作官那句俗话。朝中有人好作官这句话,读者切莫把它误认作植党营私一边去。你只看朝廷上,那班大小臣工,若果然人人心里都是一团人情无理,凡是国家利弊所在,彼此痛痒相关,大臣有个闻见,便训诫属官;末吏有个知识,便规谏上宪,一堂和气,大法小廉,不但省了深宫无限宵旰之劳,暗中还成全了多少人才,培植了多少元气。你道这活,与这段书什么相干?从来说家国一体,地虽不同,理则一也;不信,你只看安家那个得用的大丫头长姐儿。

这日当安老爷、安太太说话的时节,那长姐儿正在一旁侍候,她听得老爷、太太这番话,一时便想到生怕老爷为着大爷动气,太太看着大爷心疼,大爷受了老爷的教导,脸上下不来,看着太太的怜惜,心里过不去;两奶奶,既不敢劝老爷,又不好救太太,更不便当着人周旋大爷。这个当儿,象我这样的受恩深重,要不拿出个天良来,多句话儿,人家主儿不是花了钱粮米白养活奴才吗?想到这里,她便搭讪过来,看了看唾沫盒儿得洗了,便拿上唾沫盒儿,一溜烟出了上屋后门,绕到大爷的后窗户跟前,悄悄的叫了声:“大奶奶。”又问道:“大爷在屋里没有?”

张金凤正在那里给公子做年下戴的帽片儿。何小姐这些细针线虽来不及,近来也颇动个针线,在那里学着给婆婆作竖头领儿。这个当儿,针是弄丢了一枚了,线是揪折了两条了;她姐妹正在一头说笑,一头作活,听得是长姐儿的声音,便问说:“是姐姐吗?

大爷没在屋里,你进来坐坐儿。”她道:“奴才不进来了,老爷那里嗔着大爷,总不在跟前儿呢!得亏太太给遮掩过去了。大爷上那儿去了,二位奶奶打发个人儿告诉一声儿去罢。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答应一声儿。”她说完了,便踅身去洗了那个唾沫盒儿,照旧回到上房来侍候。

金、玉姐妹两个,便也放下活计,到公婆跟前来,太太见了她两个,便问:“玉格儿竟在家里作什么?”何小姐答道:“没在屋里。”安老爷便皱眉蹙眼的问道:“那里去了?”何小姐答道:

“只怕在书房里罢!”安老爷道:“那书房自从腾给邓九公住了,这一向那些书还不曾归着清楚,乱腾腾的,他一人扎在那里作什么?”何小姐道:“早收拾出来了。从九公没走的时候,他就说等这位老人家走后,腾出地方儿来,我可得静一静儿了;及至送了九公回来,连第二天也等不得,换上衣裳,就带着小子们收拾了半夜。”安老爷听到这句便有些色霁。何小姐又搭讪着接上说道:

“媳妇们还笑他说:‘何必忙在这一刻。’他说:‘你们不懂,自从父亲出去这遍,不曾成得名,不曾立得业,倒吃了许多辛苦,赔了若干银钱。通共算起来,这一遍不是去作官,竟是为了你我三个了。如今不是容易才完了你我的事,难道你我作儿女的,还忍看着老人家再去苦挣了来养你我不成?所以我忙着收拾出个书房来,从明日起,便要先和你两个告一年半的假。”’安太太道:

“怎么呀!又怎么不零不搭的,单告一年半的假呢?”张姑娘接口道:“媳妇们也是这等问他,他说:‘这一年半里头,除了父母安膳之外,你两个的事,什么也不用来搅我;外面的一切酒食应酬,我打算可辞就辞,可躲就躲;便是在家,我也一口酒不吃,且尽这一年半的功夫,打叠精神,认真用用功,先把那举人进士弄到手里,请二位老人家欢喜欢喜再讲。”’安老爷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学力福命,敢说这等狂妄的满话?”安太太道:“这可就叫作小马乍行嫌路窄了。”何小姐又接着赔笑道:“婆婆只这等说,还不见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妈妈似的那个样儿呢,盘着腿儿,绷着脸儿,下巴颏儿底下又没什么,可尽着伸着三个指头在那里绺胡子似的不住手的绺!媳妇们两个,只说了句功也得用,公婆跟前可也得向常去来,侍候侍候。只这句就教导起来了,向着媳妇们说:‘要你两个作什么的?此后我在书房里,父母跟前正要你两个随时替我留心;便是你两个也难得患难里结成姻缘,彼此一同侍奉三位老人家;凡家里的大小事儿,正该趁这年纪学着作起来,也好省一省母亲的精神心力。倘然父母有什么要使唤我的去处,你们却不可拘泥我这话,只管着人告诉我去。’说媳妇们象俩傻子,又象两三岁的孩子,又不好笑他,只好听一句,答应他一句。此时公公要有什么话吩咐他,媳妇叫人书房里叫去。”

安老爷方才问这话的时节,本是一脸的怒容;及至听了两个媳妇这段话,知道这个儿子不但能够不为情欲所累,并且还能体贴出自己这番苦衷来,不禁喜出望外,说道:“不信我们这个傻哥儿,竟有这股子横劲。”张姑娘也笑道:“自那天说了这话,天天儿比个走远道儿的还忙呢!等不到天大亮,就起来赶忙着漱漱口,洗洗脸就走,连个辫子也等不及梳。公公不见他这些日子早上请安,总是从外头进来?”安老爷只喜得不住点头,因向太太道:“这小子果能如此,其实叫人可疼。”

读者请看普天下的妇道,第一件开心的事,无过丈夫当着她的面,赞她自己养的儿子。安太太方才见老爷说公子荒得有些外务,正捏一把汗,怕丈夫动气,儿子吃亏;不想两个媳妇这一圆和,老爷又一夸奖;况且安老爷向日的方正脾气,从不听得他轻易夸一句儿子的,今日忽然这样谈起来,欢喜得了不得!也和老爷闹了个礼行科,说道:“这还不是老爷平日教导的好处。”因又望着媳妇说道:“他这股子横劲,也不知是他自已憋出来呀,还是你们俩逼得懒驴子上了磨了呢?”安太太口里是只管这等说,其实心里是因儿子疼媳妇的话;那知这句话倒说着了,那位打算诗酒风流的公子,可不是被她姐妹一席话,生生的把个懒驴子逼上了磨了呢!虽然如此,却也不可小看了这个懒驴子;假如你无论怎样想着方法儿逼他上磨,他是一个劲儿的屎溺多,坐着陂不上,停了磨了,你又有甚么法儿?只是安老爷那样厚德载福的人,怎得会有这般的儿子!

安公子这日正在书房里温习旧业,坐到晌午,两位大奶奶给送到来的滚滚烧饼,又是一大碟炒肉炖焖疙瘩儿,一碟儿风肉,一小铫儿粳米粥,恰好他读文章,读得有些肚里发空,正用得着,便拿起筷子来,拣了几片风肉,夹上才咬了一口,听得父亲叫,登时想起“父召无诺,手执业则投之,食在口则吐之,走而不趋”的这几句《礼记》来,便连忙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

“啧。”放下筷子,把嘴里嚼那口饽饽吐在桌子上,口也不及漱,站起来,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行不由径的走到上房来。老爷一见,就笑容可掬的道:“罢了,不必了!我叫你原为今日消闲,想到明年乡试,要催你用起功来;方才听两个媳妇说你自己已经理会到此,这更好了。只是你现在的功课,打算怎的个作法?”

公子回道:“打算先读几天文章,再作一两篇文章,且练练心思,熟熟笔路。”安老爷道:“是便是了;只这功课,不是从这里作起。制艺这一道,虽说是个骗功名的学业,若经义不精,史笔不熟,纵然文章作得锦簇花团,终为无本之学。你的书虽说不生,荒了也待好一年了,只怕那程老夫子,见你是个成人之学,也就不肯照小学生一般教你背诵,将来用着它时,就未免自己信不及。古人三余读书,趁眼前这残冬长夜,正好把书理一理,再动手作文章不迟。读的文章,有我给你选的那三十篇启祯、二十篇近料闱墨,简练揣摩足够了,不必贪多。倒是这理书的工夫,切忌自欺,不可涉猎一道。从明日起,给你二十天的限,把你读过的十三部经书,以至《论语》、《孟子》都给我理出来。论不定我要叫你当着两个媳妇背的,小心当场出丑。”公子自然是听一句,应一句。太太和二位少奶奶,一边是期望儿子,一边是关切夫婿,觉得有老爷这几句温词严谕,更可勉励他一番。不想这话,那个长姐儿听见,倒不甚许可了;她暗暗的纳闷道:“哟!这么些书,也不知有多少本儿,二十天工夫,一个人儿那儿念得过来呀,这要累着呢!”你道好笑不好笑?人家自有天样高明的严父,地样厚博的慈母,再加花朵儿般、水晶也似的一对佳人守着,还怕体贴不出这个贤郎、这位快婿的念得过来念不过来,累得着累不着?干卿何事?却要梅香来说勾当,岂不大怪!不然,揆情度理想了去,此中也小小的有些天理人情。读者如不见信,只看孟子和告子,两个人抬了半生的硬杠,抬到后来,也不过一个道得个食色性也;一个道得个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

安老爷吩咐完了公子这话,便和太太说道:“玉格的功名,是我心里第一桩事。第二桩便是我家的家计。我家虽不宽裕,也还可以勉强温饱,都因我无端的官兴发作,几乎弄得家破人亡;这仗天祖之灵,才幸而作了个失马塞翁,如今要再去学那下车冯妇,也就似乎大可不必了。只是我既不作出山之计,此后衣食两个字,却不可不早为之计。这桩事又苦于我的尺有所短,这几年,就全仗太太。话虽如此,难道巧媳妇还作得出没米的粥来不成?我想理财之道,大约总不外乎生计,必须及早把我家的无用的冗人去一去,无益的繁费省一省,此后自你我起,都是粗茶淡饭,絮袄布衣,这才是个久远之计。趁今日稍闲,你我儿媳妇辈,齐集在此,何不大家计议起来?”太太道:“老爷这话虑得很是,我也是这么想着;就只这话说着容易,作起来只怕也有好些行不去的。就拿去人说,我家这几个中用些的家人,都是老辈子手里留下的,一时去了,又叫他们到那儿去;就是这几个雇工儿人,这么个大地方儿,也得这些人才照应得过来。讲到烦费,第一老爷是不枉花钱的;就是玉格这么大了,连出去逛个庙,听个戏都不会。此外,老爷想,咱们家除了过日子外,还有什么烦费的地方儿吗?就勉勉强强的抠搜些出来,不成局面可就不象样儿了;至于大家的穿的戴的东西,都是现成儿的,并不是眼下得用钱现置,难道此时倒弃了这个,另去置絮袄布衣不成?老爷你想我这话,说的是不是?”

安老爷虽是研经铸史的通品,却是个称薪量水的外行,听了这话,不唯是个至理,并且是个实情,早低下头去,发起闷来,为难起来半日,说道:“这等讲,难道就坐以待毙不成?”安太太道:“老爷别着急,我心里虑了也不是一天儿了。但是,这话要和我们玉格商量,可是白商量,商量不成,他且和你背上一大套书,倒把人搅糊涂了。倒是我娘儿三个人前日说闲话儿,两媳妇说了个主意,我听着竟很有点理,左右闹着没事,老爷为什么不叫她们说说,老爷听着可行不可行。万一可行,或者她们说的有什么不是的地方,老爷再给她们校正,我觉着倒是个正经主意。”

安老爷道:“既如此,叫她们都坐下慢的讲。”

安老爷是有旧规矩的:但是赐儿媳坐,那些丫头们便搬过三张小矮凳儿来,也分个上下手,他三个便斜签着,侍候父母公婆坐下。这个礼节,我作者也以为然。何以呢?往往见那些巨族大家,多半礼重于情,久之情为礼制,父子便难免有个不达之衷,姑媳也就难免有个难伸之隐,也是居家一个大病。何如他家这等妇子家人联为一体,岂不得些天伦乐趣?至于那作者著这段书,大约醉翁之意不必在酒,他想是算计到何玉凤、张金凤两个人,四只小脚儿通共凑起来,不够营造尺三寸零,要叫她站着商量完了这桩事,那脚后跟可就有些不行了。

当下安老爷见儿媳两旁侍立,便问道:“你们是怎么个见识,盍各言尔志呢?”何小姐先说道:“媳妇们也是那天伺候婆婆,闲话提到我家家计,偶然说到这句话。其实,事情果然行得去行不去,媳妇们两个究竟弄得成弄不成,此时也不敢说满了,还得请示公婆。媳妇在那边跟舅母依着的时候,便听得围着这座庄园都是我家的地,那时候听着,觉得离自己的心远,只当闲话儿听过去了。及至过来请示婆婆,才知道这地年终只进二百几十两银子的租子;问道这个根底,婆婆也不大清楚。请示公公,果然的这等一块大地,怎的只进这些租子?我家这地到底有多少顷亩?”

安老爷见问,先呵嗳了一声,说:“这句话,竟被你两个把我问倒了。这块地原是我家祖上从龙进关的时候,占的一块老圈地,当日大的很呢!南北下里,南边对着我家庄门,那座山的山阳里有一片枫树林子,那地方儿叫作红树村,从那里起,直到庄后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元武庙止。东西下里,尽西头儿,有个大苇塘,那地方叫作苇滩,又叫尾塘堤,那里起直到东边瓦家村我们那座青龙桥;这方圆一片大地方,当日都是我家的。自从到我手里,便凭庄头年终交这几两租银,听说当年再多二十余倍还不止,大概从占过来的时候便有隐瞒下的,失迷着的,甚至从前家人庄头的诡弊,暗中盗典的都有。这话连我也只听得说。”何小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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