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暑热,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伊人的神经衰弱也一天一天的重起来了。伊人在N家里住了两个礼拜,家里的情形,也都被他知道了。N老人便是那妇人的义父,那妇人名叫M,是N老人的朋友的亲生女。M有一个男人,是入赘的,现在乡下的中学校里做先生,所以不住在家里的。
那妇人天天梳洗的时候,总把上身的衣服脱得精光,把她的乳头胸口露出来。伊人起来洗面的时候每天总不得不受她的露体的诱惑,因此他的脑病更不得不一天重似一天起来。
有一天午后,伊人正在那里贪午睡,M一个人不声不响的走上扶梯钻到他的帐子里来。她一进帐子伊人就醒了。伊人对她笑了一笑,她也对伊人笑着并且轻轻的说:
“底下一个人都不在那里。”
伊人从盖在身上的毛毯里伸出了一只手来,她就靠住了伊人的手把身体横下来转进毛毯里去。
第二日她和她的父亲要伊人带上镰仓去洗海水澡。伊人因为不喜欢海水浴,所以就说:
“海水浴俗得很,我们还不如上箱根温泉去罢。”
过了两天,伊人和M及M的父亲,从东京出发到箱根去了。在宫下的奈良屋旅馆住下的第二天,M定要伊人和她上芦湖去,N老人因为家里丢不下,就在那一天的中饭后回东京去了。
吃了中饭,送N老人上了车,伊人就同她上芦湖去。倒行的上山路缓缓的走不上一个钟头,她就不能走了。好容易到了芦汤,伊人和她又投到纪国屋旅馆去住下。换了衣服,洗了汗水,吃了两杯冰麒麟,觉得元气恢复起来,闭了纸窗,她又同伊人睡下了。
过了一点多钟太阳沉西的时候,伊人又和她去洗澡去。
吃了夜饭,坐了二三十分钟,楼下还很闹热的时候,M就把电灯息了。
第二天天气热得很,伊人和她又在芦汤住了一天,第三天的午后,他们才回到东京来。
伊人和M,回到本乡的家里的门口的时候,N老人就迎出来说:
“M儿!W君从病院里出来了!”
“啊!这……病好了么,完全好了么!”
M的面上露出了一种非常欢喜的样子来,伊人以为W是她的亲戚,所以也不惊异,走上家里去之后,他看见在她的房里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这男子的身体雄伟得很,脸上带着一脸酒肉气,见伊人进来,就和伊人叙起礼来。N老人就对伊人说:
“这一位就是W君,在我们家里住了两年了。今年已经在文科大学卒业。你的名氏他也知道的,因为他学的是汉文,所以在杂志上他已经读过你的诗的。”
M一面对W说话,一面就把衣服脱下来,拿了一块手巾把身上的汗揩了,揩完之后,把手巾提给伊人说:
“你也揩一揩罢!”
伊人觉得不好看,就勉强的把面上的汗揩了。伊人与W虽是初次见面,但是总觉得不能与他合伴。不晓是什么理由,伊人总觉得W是他的仇敌。说了几句闲话,伊人上楼去拿了手巾肥皂,就出去洗澡去了。洗了澡回来,伊人在门口听见M在那里说笑,好像是喜欢得了不得的样子。伊人进去之后,M就对他说:
“今天晚上W先生请我们吃鸡,因为他病好了,今天是他出病院的纪念日。”
M又说W因为害肾脏病,到病院去住了两个月,今天才出病院的。伊人含糊的答应了几句,就上楼去了。这一天的晚上,伊人又害了不眠症(Insomnia),开了眼睛,竟一睡也睡不着。到十二点钟的时候,他听见楼底下的M的房门轻轻儿的开了,一步一步的M的脚步声走上她的间壁的W的房里去。叽哩咕噜的讲了几句之后,W特有的那一种呜呜的喘声出来了。伊人正同披了一身冷水的样子,他的心脏的鼓动也停止了,他的脑里的血液也凝住了。他的耳朵同犬耳似的直竖了起来,楼下的一举一动他都好像看得出来的样子。W的肥胖的肉体,M的半开半闭的眼睛,散在枕上的她的头发,她的嘴唇和舌尖,她的那一种粉和汗的混和的香气,下体的颤动……。他想到这里,已经不能耐了。愈想睡愈睡不着。楼下息息索索的声响,更不止的从楼板上传到他的耳膜上来。他又不敢作声,身体又不敢动一动。他胸中的苦闷和后悔的心思,一时同暴风似的起来,两条冰冷的眼泪从眼角上流到耳朵根前,从耳朵根前滴到枕上去了。
天将亮的时候M才幽脚幽手的回到她自己的房里去,伊人听了一忽,觉得楼底下的声音息了。翻来覆去的翻了几个身,才睡着了。睡不上一点多钟,他又醒了。下楼去洗面去的时候,M和W都还睡在那里,只有N老人从院子对面的一间小屋里(原来老人是睡在这间小屋里的)走了下来,擦擦眼睛对伊人说:
“你早啊!”
伊人答应了一声匆匆洗完了脸,就套上了皮鞋,跑出外面去。他的脑里正乱得同蜂巢一样,不晓得怎么才好。他乱的走了一阵,却走到了春日町的电车交换的十字路口了。不问清白,他跳上了一乘电车就乘在那里,糊糊涂涂的换了几次车,电车到了目黑的终点了。太阳已经高得很,在田塍路上穿来穿去的走了十几分钟,他觉得头上晒得痛起来,用手向头上一摸,才知道出来的时候,他不曾把帽子带来。向身上脚下一看,他自家也觉得好笑起来。身上穿了一件白绸的寝衣,赤了脚穿了一双白皮的靴子。他觉得羞极了,要想回去,又不能回去,走来走去的走了一回,他就在一块树阴的草地上坐下了。
把身边的钱包取出来一看,包里还有三张五元的钞票和二三元零钱在那里,幸喜银行的帐簿也夹在钱包里面,翻开来一看,只有百二十元钱存在了。他静静的坐了一忽,想了一下,忽把一月前头住过的赤仓旅馆想了出来。他就站起来走,穿过了几条村路,寻到一间人力车夫的家里,坐了一乘人力车,便一直的奔上赤仓旅馆去。在车上的幌帘里,他想想一月前头看了房子回来在电车上想的空想,不知不觉的就滴了两颗大眼泪下来。
“名誉,金钱,妇女,我如今有一点什么?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我只有我这一个将死的身体。”
到了赤仓旅馆,旅馆里的听差的看了他的样子,都对他笑了起来:
“伊先生:你被强盗抢劫了么?”
伊人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就走上帐桌去写了一张字条,对听差的说:
“你拿了这一张字条,上本乡××町×××号地的N家去把我的东西搬了来。”
伊人默默的上一间空房间里去坐了一忽,种种伤心的事情,都同春潮似的涌上心来,他愈想愈恨,差不多想自家寻死了,两条眼泪连连续续的滴下他的腮来。
过了两个钟头之后,听差的人回来说:
“伊先生你也未免太好事了。那一个女人说你欺负了她,如今就要想远遁了。她怎么也不肯把你的东西交给我搬来。
她说还有要紧的事情和你亲说,要你自家去一次。一个三十来岁的同牛也似的男人说你太无礼了。因为他出言不逊,所以我同他闹了一场。那一只牛大概是她的男人么?”
“她另外还说什么?”
“她说的话多得很呢!她说你太卑怯了!并不像一个男子汉。那是她看了你的字条的时候说的。”
“是这样的么,对不起得很,要你空跑一次。”
一边这样的说,一边伊人就拿了两张钞票,塞在那听差的手里。听差的要出去的时候,伊人又叫他回来,要他去拿了几张信纸信封和笔砚来。笔砚信纸拿来了之后,伊人就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M。
第三天的午前十时,横滨出发的春日丸轮船的二等舱板上,伊人呆呆的立在那里,他站在铁栏旁边,一瞬也不转的在那里看渐渐儿小下去的陆地。轮船出了东京湾,他还呆呆的立在那里,然而陆地早已看不明白了,因为船离开横滨港的时候,他的眼睛就模糊起来,他的眼睑毛上的同珍珠似的水球,还有几颗没有干着,所以他不能下舱去与别的客人接谈。
对面正屋里的挂钟敲了二下,伊人的枕上又滴了几滴眼泪下来,那一天午后的事情,箱根旅馆里的事情,从箱根回来那一天晚上的事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同昨天的事情一样。
立在横滨港口春日丸船上的时候的懊恼又在他的胸里活了转来,那时候尝过的苦味他又不得不再尝一次。把头摇了一摇,翻了一转身,他就轻轻的说:
“O呀O!你是我的天使,你还该来救救我。”
伊人又把白天她在海边上唱的迷娘的歌想了出来:
“你这可怜的孩子吓,他们欺负了你了么?唉!”
“Was hat man dir,du armcs kind,getan?”
伊人流了一阵眼泪,心地渐渐儿的和平起来,对面正屋里的挂钟敲三点的时候,他已经嘶嘶的睡着了。
六崖上Abgrund
伊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窗外好像在那里下雨的样子,檐漏的滴声传到被里睡着的伊人的耳朵里来。开了眼又睡了一刻钟的样子,他起来了。开门一看,一层朦朦的微雨,把房屋树林海岸遮得同水墨画一样。伊人洗完了脸,拿出一本乔其墨亚的小说来,靠了火钵读了几页,早膳来了。吃过早膳,停了三四十分钟,K和B来说闲话,伊人问他们今天有没有圣经班,他们说没有,圣经班只有礼拜二礼拜五的两天有的。伊人一心想和O见面,所以很愿意早一刻上C夫人的家里去,听了他们的话,他也觉得有些失望的地方,B和K说到中饭的时候,各回自家的房里去了。
吃了中饭,伊人看了一篇乔其墨亚(George Moore)的《往事记》(“Memoirs of my dead life”)那钟声又当当的响了起来。
伊人就跑也似的走到C夫人的家里去。K和B也来了,两个女学生也来了,只有O不来,伊人胸中硗硗落落地总平静不下去。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O终究没有来。赞美诗也唱了,祈祷也完了,大家都快散去了,伊人想问她们一声然而终究不能开口。两个女学生临去的时候,K倒问她们说:
“O君怎么今天又不来?”
一个年轻一点的女学生回答说:
“她今天身上又有热了。”
伊人本来在那里作种种的空想的,一听了这话,就好像是被宣告了死刑的样子,他的身上的血管一时都觉得涨破了。
他穿了鞋子,急急的跟了那两个女学生出来。等到无人看见的时候,他就追上去问那两个女学生说:
“对不起得很,O君是住在什么地方的,你们可以领我去看看她么?”
两个女学生尽在前头走路,不留心他是跟在她们后边的,被他这样的一问就好像惊了似的回转身来看他。
“啊!你怎么雨伞都没有带来,我们也是上0君那里去的,就请同去罢!”
两个女学生就拿了一把伞借给了他,她们两个就合用了一把向前的走去。在如烟似雾的微雨里走了一二十分钟,他们三人就走到了一间新造的平屋门口,门上挂着一块O的名牌,一扇小小的门,却与那一间小小的屋相称。三人开门进去之后,就有一个老婆子迎出来说:
“请进来!这样的下雨,你们还来看她,真真是对不起得很了。”
伊人跟了她们进去,先在客室里坐下,那老婆子捧出茶来的时候,指着伊人对两个女学生问说:
“这一位是……”
这样的说了,她就对伊人行起礼来。两个女学生也一边说一边在那里陪礼。
“这一位是东京来的。夫人的朋友,也是基督教徒。……”
伊人也说:
“我姓伊,初次见面,以后还请照顾照顾。……”
初见的礼完了,那老婆子就领伊人和二个女学生到O的卧室里去。O的卧室就在客室的间壁,伊人进去一看,见O红着了脸,睡在红花的绉布被里,枕边上有一本书摊在那里。
脚后摆着一个火钵,火钵边上有一个坐的蒲团,这大约是那老婆子坐的地方。火钵上的铁瓶里,有一瓶沸的开水,在那里发水蒸汽,所以室内温暖得很。伊人一进这卧房就闻得一阵香水和粉的香气,这大约是处女的闺房特有的气息。老婆子领他们进去之后,把火钵移上前来,又从客室里拿了三个坐的蒲团来,请他们坐了。伊人一进这病室,就觉得有一种悲哀的预感,好像有人在他的耳朵根前告诉说:
“可怜这一位年轻的女孩,已经没有希望了。你何苦又要来看她,使她多一层烦忧。”
一见了她那被体热蒸红的清瘦的脸儿,和她那柔和悲寂的微笑,伊人更觉得难受,他红了眼,好久不能说话,只听她们三人轻轻地在那里说:
“啊!这样的下雨,你们还来看我,真对不起得很呀。”(O的话)“那里的话,我们横竖在家也没有事的。”(第一个女学生)“C夫人来过了么?”(第二个女学生)“C夫人还没有来过,这一点小病又何必去惊动她,你们可以不必和她说的。”
“但是我们已经告诉她了。”
“伊先生听了我们的话,才知道你是不好。”
“啊!真对你们不起,这样的来看我,但是我怕明天就能起来的。”
伊人觉得0的视线,同他自家的一样,也在那里闪避。
所以伊人只是俯了首,在那里听她们说闲话,后来那年纪最小的女学生对伊人说:
“伊先生!你回去的时候,可以去对C夫人说一声,说O君的病并不利害。”
伊人诚诚恳恳的举起视线来对O看了一眼,就马上把头低下去说:
“虽然是小病,但是也要保养……。”
说到这里,他觉得说不下去了。
三人坐了一忽,说了许多闲话,就站起来走。
“请你保重些!”
“保养保养!”
“小心些……!”
“多谢多谢,对你们不起!”
伊人临走的时候,又深深的对O看了一眼,O的一双眼睛,也在他的面上迟疑了一回。他们三人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