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兵连中响了一枪。弟兄们的心中,立时感受着一层巨大的压迫。特别是赵得胜,这一下枪声几乎把他的灵魂都骇到半天云中去了,他勉强地镇静着,定神地朝关面望了一眼。
砰!砰砰!哒吼!……尖兵连和第一连已经向左右配备着散开了。目标好象就是在前面那座小山上。但是,前面的枪声都是那样乱而迟缓的,并不象是遇见了敌人呀!目标,那座小山上也没有见有敌人的回击。
随即,营长又命令着第三连也跟着散开上来。
大家都怀着鬼胎呢,胡里胡涂的。散开后,却将枪膛牢牢地握住,有的预先就把保险机拨开了,静听官长们的命令下来。
“枪口朝天!”官长们象开玩笑似地叫着!
“怎么?……”弟兄们大半都坠入到雾里云中了。“这是一回什么事呀!我操他的妈妈!”
大家又都小心地注视着前面。轻轻地将枪膛擎起,各自照命令放射着凌乱的朝天枪。向那座小山象包围似的,频频地逼近去!
砰砰!哒吼!卜卜卜!……渐渐离小山不到二百米达了,号兵竟又莫明其妙地吹起冲锋号来:
帝大丹,帝大丹!帝……“杀!”弟兄们莫明其妙地跟着减“杀!”一股劲三四连人都到了小山的底下。
山上并没有一个敌人。
大家越弄越莫明其妙了。营长骑着一匹黑马从后面赶了上来。白郎林手枪擎得高高的,象督战的神气。
于是,弟兄们又都赶着冲到了小山的顶上。
“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呀?妈的!”大家都定神地朝小山底下一望,那下面:——天哪!那是一些什么东西呢?一片狂阔的海,——人的海!都给挤在这山下的一条谷子口里。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大群,一大群!……有的还牵着牛,拉着羊,有的肩着破碎不堪的行囊、锅灶,……哭娘呼爷地在乱窜乱跑,一面举着仓皇骇急的目光,不住地朝小山上面打望着。
“是老百姓吗?这样多呀!”大家都奇怪起来。
接着又是一个冲锋,三四连人都冲到了小山的下面。
老百姓们象翻腾着的大海中的波浪,不顾性命地向谷子的外面奔逃。孩子,妇人,老年的,大半都给倒翻在地下,哭声庞杂的,纷纷乱乱的,震惊了天地。
“围上去!围上去呀!统统给搜查一遍,这些人里面一定还匿藏着有‘匪党’!”
营长的命令,由连长排长们复诵下来。弟兄们只得遵着将老百姓们团团围住了。
老百姓们越发象杀猪般地号叫着。
“这是一回什么事呀?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王大炮的浑身象掉在冰窖里,他险些儿叫骂了出来。
“搜查!搜查!”
班长们都对弟兄们吩咐着。王大炮他可痴住了。李海三朝着他做着许多手势儿他全没看见。
老百姓都一齐凄切地,哀告地哭嚷起来。
“这,这,老总爷!这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呀!”
拍!——“解开,我操你的妈妈!”不肯解开的脸上吃了一个巴掌。
“老总爷,这,这是我的性命呀!做,做好事!”
拍!——做好事的又是一个耳光。
“哎哟!我的大姐儿呀!”
“我的妈呀!”
营长的勤务兵,在人丛中拖着两个年轻的女人飞跑着。
“老总爷呀!牛,牛,你老人家有什么用处呢?修,修,修修好啊……”
“放手!老猪!”
拍!砰!通!……人家的哭声和哀告声,自己的巴掌声和枪托声,混乱地凑成了一曲凄凉悲痛的音乐。
王大炮的眼睛瞪得有牯牛那么大,他吩咐自己全班的弟兄们一动也不许动地站着。他的心火一阵阵蓬勃上来了,他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跳起三四尺高地朝官兵们大叫大骂着:
“抢!强盗,我操你们的八百代祖宗!”
李海三的心中一急:——“完了!这性急的草包!”他想用手来将王大炮的嘴巴们住,可是被王大炮一交摔倒了!他再翻身立起来时,王大炮已经单身举枪向连营长们扑了过去!
“你们这些强盗!我操你们的——”
卜通!砰!——第三排的梁排箍赶上来栏前一脚,将王大炮绊倒在地下,王大炮的一枪便打在泥土上。
“报告营长!”梁排长一脚踏着王大炮的背心,“他,他惑乱军心,反抗命令!”
“他叫什么名字?”营长发战地叫。
“三连一班班长王志斌!”
“绑起来!”
李海三已经急得没有主张了。他举起枪来大声呼叫着:
“弟兄们,老百姓们!我们都没有活命了!我们的班长已经被——”
砰!
李副班长的右手同枪身突然地向下面垂落着,连长的小曲尺还在冒烟。
“绑起来!”
赵得胜和其他的弟兄们都亡魂失魄了,他们望望自已被绑着的两个班长,又望望满山满谷的老百姓,他们可不知道怎样着才是路儿。
随即,连排长们又举起枪来,复诵着营长的命令:
“将乱民们统统驱逐到谷子的外面去。谁敢反抗命令,惑乱军心:——格杀忽论!”
弟兄们都相对着瞪瞪眼,无可奈何地只得横下心来将老百姓们乱驱乱赶。
“我家大姐儿呀!”
“牛啦!我的命啦!”
“妈呀!……”
妇人,老头子和孩子们大半都不肯走动,哭闹喧天的,赖在地下打着磨旋儿。他们宁肯吃着老总爷的巴掌和枪托,宁肯永远倒在这谷子里不爬起来,他们死也不肯放弃他们的女儿、牲畜、妈妈,……他们纠缠着老总们的腿子和牲畜的辔绳,拼死拼活地挣扎着。……“赵得胜!你跑去将那个老头子的枯牛夺下来呀!”排长看见赵得胜的面前还有一个牵牛的老头儿在跑。
“赵得胜一吓,他慌慌忙忙地只好硬着心肠赶上去,将那个老头儿的牛辔绳夺下来。那个老头儿便卜通一声地朝他跑了下去:
“老总爷爷呀!这一条瘦牛,放,放了我吧!……”
“牵来呀!赵得胜!”
排长还在赵得胜的后面呼叫着,赵得胜没魂灵地轻轻地将那条牛辔绳一紧,那个老头儿的头就象捣蒜似地磕将下来。
“老总爷爷啊!修修好呀!”
赵得胜急得没有办法了,他将枪托举了起来,看定着那个老头儿,准备想对他猛击一下!——可是,忽然,他的眼睛一黑,——两支手角触了电般地流垂下来,枪险些儿掉在地下。
他的眼泪暴雨般地落着,地上跪着的那个老头儿,连忙趁这机会牵着牛爬起来就跑。
砰!——“什么事情,赵得胜?”
排长一面放着枪将那个牵牛的老头儿打倒了,一面跑上来追问越得胜。
“报告排长,”赵得胜一急:“我,我的眼睛给中一抓沙!”
“没用的东西,滚!越快将这条牛牵到道边大伙儿中间去!”
接着,四面又响了好几下枪声,不肯放手自己的女儿、牲畜的,统统给打翻在地下。其余的便象潮水似地向谷子外面飞跑着:
“妈呀!……天啦!……大姐儿呀!……”
赵得胜牵着牛儿一面走一面回头来望望那个躺在血泊中的老头子,他的心房象给乱刀砍了千百下。他再朝两边张望着:那逃难的老百姓,……那被绑着的班长们,……他的浑身就象炸了似的,灵魂儿给飞到海角天涯去了。
山谷中立时肃清得干干净净。百姓们的哭声也离的远了。营长才得意得象打了胜仗似地传下命令去:
“着第一连守住这山北的一条谷子口。二三连押解着俘虏们随营部退驻到山南去。”
四
左右翼不利的消息,很快地传进了弟兄们的耳鼓里。军心立刻便感惶惶的不安。
“什么事情呀!”
“大约是左右两方都打了败仗吧!”
“轻声些啊!王老五。刚才传令兵告诉我:第一团还全部给俘虏了去哩!”
“糟啦!”
在安营的时候,弟兄们都把消息儿轻声细语地到处传递。好些的心房,都给听得频频地跳动。
“也俘虏了些那边的人吗?”
“不多,听说只有二十几,另外还有十来个自己的逃兵。”
“这是怎么弄的啦!”
之后,便有第二团的一排人,押解着三四十个俘虏逃兵到这边儿来了,营长吩咐着都给关在那些牛羊叛兵一道。因为离旅团部都太远了,恐怕夜晚中途出乱子。
关牛羊和叛兵的是一座破旧的庙宇,离小山约莫有五六百米达。双方将逃兵俘虏都交接清楚之后,太阳还正在衡山。
夜,是乌黑无光的。星星都给掩饰在黑云里面,……弟兄们发出了疲倦的鼾声。
这时,在离破庙前二百米达的步哨线上,赵得胜他正持着枪儿在那里垂头丧气地站立着。他的五脏中,象不知道有一件什么东西给人家咬去了一块,那样创痛的使他浑身都感到凄惶,战栗!……渐渐地,全部都失掉了主持!他把一切的事情,统统收集了到他自己的印象里面来,象翻腾着的车轮似的,不住地在他的脑际里旋转:
“三年来当兵的苦况,每次的作战,行军,……豪直的王班长,亲昵的李海三,长假,老百姓,牵牛的老头儿,父亲,母亲,妻子,欺人仗势的民团!……”
什么事情都齐集着,都象有一道电流通过在他自己的上下全身,酸痛得木鸡似的,使他一动都不能动了。他再忍心地把白天的事件逐一地回想着,他的身心战动得快要晕倒了下来:
“那么些个老百姓啊!还有,七八个年轻的女子,班长,牵牛的老头儿,官长们的曲尺——砰!……”
天哪!赵得胜他怎么不心慌呢!尤其是那一个牵牛的老头儿。那一束花白胡子,那一阵捣蒜似的叩头的哀告!……他,他只要一回想到,他就得发疯啊!
“是的!是的!”他意识着,“我现在是做了强盗了啦!同,同民团,同自己的仇人……天啊!”
父亲临终时候的惨状,又突然地显现在他的前面了:
“伢子啊!你,你应当记着!爹,爹的命苦啦!你,你,你应当争,争些气!……”
民团的鞭挞,老板的恶声,父亲的捣蒜似的响头,牛的咆哮!……啊啊!
“我的爹呀!”
他突然地放声地大叫了一句,眼泪象串珠似地滚将下来,他懊丧得想将自己的身心完全毁灭掉。他已经压根儿明白过来了。三四年来,自家不但没有替父亲报过仇,而且还一天不如一天地走上了强盗的道路了,同民团,同老板们的凶恶长工们一样!……今天,山谷中的那一个老头子,那一条牛,砰!……天哪!
“怎么办呢?……我,我!……”
“妈病,妈写信来叫我回去。班长,班长不许我开小差!……”
他忽然地又想到了班长了:绑着,王志斌还是乱叫乱骂,李海三的右手血淋淋地穿了一个大窟窿,他的心中又是一阵惊悸!
我真不能再在这儿久停了啊1明,明天,说不定我也得同他们一样。绑着,停停一定得押到后方去杀头啦!”
他瞧瞧两百米达外的那座古庙。
“怎么办呢?我,我还是开小差比较稳当些吧!……”
他象得到了很大决定似的。他望望四面全是黑漆般的没有一个人,他的胆象壮了许多了。他轻轻将枪身放下,又将子弹带儿解下来,干粮袋、水壶,……紧紧地都放在一道。
“就是这样走吧!”
他轻身地举着步子准备向黑暗的世界里奔逃。刚刚还只走得三五步,猛的又有一件事情象炸药似地轰进了他的心房。他又连忙退回上来了。
“逃?也逃不得啦!四面全有兵营,这样长远的旷野里,一下不小心给捉了回来,嘿!
也,也得和第二团押回来的那些逃兵一样,明儿,也,也一定枪毙啦!……”
他一浑身冷汗!况且,他知道,纵逃了回去,也不见得会有办法的。他又将枪械背握起来,痴痴地站住了。他可老想不出来一条良好的路道。惊慌,惨痛,焦灼,……各种感慨的因子,一齐都麇集在他的破碎的心中!……他抬头望望天,天上的乌云重层地飞着,星星给掩藏得干干净净了。他望望四周,四围黑得那样怕人的,使他不敢多望。
“怎么办啦?”
他将眼睛牢牢地闭着,他想静心地能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来。
旷野中象快要沉没了一样。
“我,呜,呜,呜!……大姐儿呀!……呜……”
“呜呜!妈啦!……”
微风将一阵凄切的呜咽声送进到他的耳鼓中来,他的心中又惊疑了一下!
“怎么的?”
他再静着心儿听过去,那声音轻轻地,悲悲切切地随着微风儿吹过来,象柔丝似地将他的全身都缚住了,渐渐地,使他窒息得透不过来气。
他狠心地用手将两只耳朵复住,准备不再往下听。可是,莫明其妙地,他的眼睛也忽然会作起怪来了。无论是张开或闭着,他总会看见他的面前躺卧着无数具浑身血迹的死尸:里面有他的父亲,老百姓,妇人,孩子,牵牛的老头儿,王李班长,俘虏,逃兵……他惊惶得手忙脚乱,他猛的一下跳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世界呀!”
“他叫着。他这才象完全真正地明白过来了,往日王李班长所对他说的那许多话儿句句都象是真的了,句句都象是确切的事实了。非那么着那么着决没有办法啊!这世界全是吃人的!他这才完全真正地明白了。
他象获得宝贝似的,浑身都轻快。可是:——“怎么办呢?”
他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枪。他意识了他原只有一个人呀!怎么办呢?他再抬头望望那座古庙,他连自己都不觉得要笑了起来:
“难怪人家都叫我做小憨子啦!我为什么真有这样笨呢?”
他于是轻轻地向那座古庙儿跑了过来,他中途计划了一个对付那些卫兵们的办法。
“口令?”
“安!”
“你跑来做什么呀,赵得胜?”
“你们一共只有四个人吗?……赶快去,连长在我的步哨线上有要紧的话儿叫你们。”
“查哨?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呢?”
“你们一去就明白了。这儿他叫你们暂交给我替你们代守一下!”
四个都半信半疑地跑了过去。赵得胜者见他们去远了,喜的连忙钻进古庙中来:
“王班长!”
“谁呀?”
“是我,赵得胜!”
“你来了吗?”
“是!不要做声呀!”
喳!
他一刀将王大炮绑手的绳儿割断了。接着又:“喳!喳!……”
李海三便轻轻地问了赵得胜一声:
“怎么的?外面的卫兵呢?”
“不要响!他们给我骗去了马上就要来的。你们都必须轻声地跟在我的后面,准备着,只等他们一回来,你们就一齐扑上去!……”
“好的!”
大家都在黑暗中等待着。远远的有四个人跑来了。
“口令?”
“安!”那边跑近来接着说:“赵得胜,连长不见啦!”
“连长到这儿来了。”
“四个连忙跑拢了,不提防黑暗中的人猛扑了出来,将四个人的脖子都掐住了!
“愿死愿活?”
“王班长,我们都愿,愿,……”四个缴了枪的服从了。
“好!”李海三说,“大家都把枪拿好!小赵,还是你走头,分程去扑那两个枪前哨。”
“唔!……”
叛兵、俘虏,几十个人,都轻悄地蠕动着。象狗儿似的,伏在地下,慢慢地,随着动摇了的夜哨线向着那座大营的“枪前哨”扑来。
夜色,深沉的,严肃的,象静待着一个火山的爆裂!
1933年除夕前五日,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