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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火(3)

“嘿!严坪寺昨夜一连起了三次火,十八烷今天早晨还补派了一班人去!据王排长的报告:农夫还想准备抢枪!……”

“那怎么得了呢?老梁,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何八爷哭丧似的。梁局长从容地喝了一口茶,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出神地想着。半晌,他才渐渐地把头低下来,朝着何八爷皱了一皱眉头,很轻声地说道:

“就是这样吧!我暂时交给你四个人,八翁,你先回去,把那几个主使的家伙先抓下来。假如事情闹大了,我立刻就调人来救你的急!”

“谢谢你!”

失望地,何八爷领着四个老枪似的团丁垂头丧气地跑回来,天色已经渐渐地乌黑起来了。

是四更时分,在云普叔的家里:

立秋拖着疲倦的身子从外面归来,正和云普叔说不到三五句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打门声音!

自己的病差不多好全了,为着体恤儿子的疲劳起见,云普叔自告奋勇地跑去开门:

“谁?哪一个?……”

“我!”

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云普叔连忙将一扇大门打开了!瞧着:

冲进来一大群人!

为首的是何八爷家里当差的高瓜子,后面跟着三四个背盒子炮的团丁。

“什么事呀,小高瓜子?”

云普叔没有得到回话,他们一齐冲进了房中!

“就是他,他叫曹立秋!”

高瓜子伸手向立秋指着,四个团丁一齐跑上去抓住他,将盒子炮牢牢地对住他的胸口!

“什么事?你们说出来!抓我?我犯了谁的法?”

“嘿!你自己还假装不知道吗?妈妈的!”

团丁顺手就是一个耳光。随即拿手铐将立秋扣上:

“走!”

昏昏的云普叔清醒了!一眼看定高瓜子,不顾性命向他扑去!

“哎呀!你这活忘八呀!你带兵来抓我的秋儿!你赶快将他放下,妈妈的,老子入你的娘!……”

云普婶和少普都围拢来了,拚性命地和高瓜子扭成一团:

“活忘八呀!你抓我的儿子……”

“放手不?你们自己养出这种坏东西来!”

团丁回转来替高瓜子解开了,在云普叔身上狠狠地踢了两脚,一窝蜂似地拖着立秋向外面飞跑!

“老子入你的娘啊!何八你这狗杂种!你派高瓜子来……”

黑暗中,云普叔和少普不顾性命地追了上去!云普婶也拖着四喜儿跟在后面哭爷呼娘的,一直追到何八爷的庄上。

庄门闭得牢牢的。

太阳血红色的涌出来,高高地挂着。

曹家垄四围都骚动了,旷野中尽是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喧嚷奔驰,一个个都愤慨的,眼睛里放出来千丈高的火焰!

“大家都出来,要命的,一概不许躲在家里!”

象疯狂了的大海,象爆发了的火山!

“去,一齐冲到何人的家中去!救立秋,要死大家一同死!”

“好呀!冲到何八的家中去!”

人们象潮水似地涌动着。

疼儿子,象割了自己心头的肉一般,云普叔老夫妇跑在最前面。自谷子被抢去一直到现在,云普叔才深刻地明白:世界整个儿都是吃人的!

“大哥呀!我这条老命不能要了!早晨,他的门关得绷紧的,我没有办法!现在,请你替我帮忙我把它冲开!我要冲进去同何八这狗入的去拼命!……”

“冲呀!”

四面团团地围上去,何八爷的庄子被围得水泄不通;千万颗人头攒动,喊声差不多震破了半边天!

庄门仍旧是闭住的,三个团丁从短墙角上鬼头鬼脑地探望着。人们一层层地逼近拢来,差不多要冲到庄门口了,突然地:

拍!拍!拍!……几颗子弹从墙角里飞来。

“哗!……”

象天崩地裂的一声。左边有三四个人倒在地上,血如涌泉似地流出来。人们立时都象疯狂了的猛虎一样:

“哗!杀人呀!”

“生哥倒了!哗!李憨子你赶快领一批人从后门冲进去!”

“冲呀!”

拍!拍!拍!

“砰!”

“好哇!大门冲开了!冲进去!”

牵络索似地,人们都从大门口冲进来!墙角边的三个团丁惊得同木鸡一样,浑身发抖,驳壳枪都给扔在地上!

人们跑上去,三个都抓下来了!

“打死他们!”

“活的吃了他!”

“我的儿呀!赶快说出,你们还有一个呢?昨晚给你们捉来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说!

……”

“我,我,……救命呀!我不知道他们!……”

“入你的祖宗!”

“哎哟!”云普叔跑来狠命地咬了一个团丁一口。“你到底说不说!我的秋儿给你们关在哪里!”

“救救我的命啊!我说,老伯伯,老爷爷!你救救我!……”

“在哪里,在哪里?……”

“已,已,已经押到镇上去了,早,早晨!……”

“哎哟!老子入你的妈!不好了!”云普叔的眼泪雨一样地流下来,再跑上去,又狠命的一口。

那个老团丁的耳朵血淋淋地掉下来。

“哎哟!救……”

“哗!”

又是一阵震响。李憨子从后面冲出来,眼睛象猎狗似地四围搜索着。一眼看见了癞大哥,急急地问道:

“你,你们抓住了何八那乌龟吗?”

“没有!”

“糟糕!他逃走了。大家细心去寻!小二疤子,你到外面去巡哨!”

又凌乱了一会。

“喂!你们看,这是谁?”

大家立刻回转头来,高鼻子大爹一手提着一个男子,一手提着一个女人,笑嘻嘻地向大家一摔!

“呀!王涤新你这狗入的还没有死吗?”

林道三跑上来一脚,踢去五六尺远!

“唔,救……”

“这是一个妖精,妈妈的,干死她!”

“哈哈!”

“妈妈的,谁要干这臭婊子!拍!——”

一个大巴掌打在花大姐的脸上。

“哈哈!带到那边去!绑在那三个团丁一起!”

大家又是一阵搜索!一个老太婆跑出来,手战动地敲着木鱼,回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着。

“这要死的老东西!”

仅仅鄙夷地骂了一句,并没有人去理会她。

大家搜着,仍旧没有捉到何八爷!失望的,没有一个人肯离开这个庄子。

“不要急,你们让我来问她!”高鼻子大爹笑嘻嘻地说。“告诉我,花大姐!你说出来我救你的性命:你家的爷躲在哪里?”

“老爹爹!只要你老人家救我,我肯说。不过,放了我,还要放了他!……”花大姐一手指着地下的王涤新说。

“好的!放你们做长久的夫妇!”

大家一阵闷笑,花大姐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忸怩地刚想开口说,不防突然地那个老太婆跑来将她扭住:

“你敢说!你这不要脸的白虎屄!你害了我一家,你偷了汉子,还要害你爷的性命!”

两个人扭着打转。花大姐的脸儿给抓出了几条血痕!

大家拉开了老太婆。花大姐向高鼻子大爹哭着说:

“老爹爹救我呀!呜!呜!……”

“你只管说。”

“他,他同高瓜子两个,都躲在那个大神柜里面!”

“好哇!”

一声震喊,人家都挤到神柜旁边。清晰地,里面有抖索的声音。癞大哥一手打开柜门,何八爷同高瓜子两个蹲在一起,满身灰菩萨似地战栗着。

“我的儿呀!你们原来在这里!”

李憨子将他们一把提出来,顺手就是两个巴掌!云普叔的眼睛里火光乱迸,象饿虎似地抓住着高瓜子!

“你这活忘八呀!你带兵来捉我的秋儿!老子要你的命,你也有今朝呀!”牙齿切了又切,眼泪豆大一点的流下来!张开口一下咬在高瓜子的脸上,拖出一块巴掌大的肉来!

高瓜子做不得声了。何八爷便同杀猪似地叫起来。

大家边打边骂地:

“你的种谷十一元!……”

“你的豆子六块八!……”

“你硬买我的田!……”

“你弄跑我的妹子!……”

“我的秋儿!……”

“……”

怒火愈打愈上升,何八爷已经只剩了一丝儿气了。癞大哥连忙喝住大家:

“喂!弟兄们!时候不早了,镇上恐怕马上就有大兵来!我们还要到李大杰家中去,现在我们怕不能再在这儿站脚了。”

“好!冲到张家坨去!”

“那么,把这些东西统统拖到外面去干了他!免得逃走!”

“好。”

一串,老太婆除外,七个人。花大姐满口的冤枉!

“高鼻子大爹!你答应救的啦!你怎么不讲信用了!救,救,救……”

在庄门外面,轻便的事情都做完了。自己伤亡的七八个人用凉床抬起来,谷子车着。

“去呀!冲到张家坨去!干李大杰周竞三那狗东西去呀!”

仍旧同潮水似的,男男女女,老老幼幼的一大群,又向张家坨冲去了!

入夜,梁局长从县城里请求了一营大兵亲自赶来,曹家垄只剩了一团冷静的空气。

据侦探的报告:“乱民已经和雪峰山的匪人取了联络,陈字岭、张家蛇、严坪寺周围百余里都没有了人烟,统统逃到雪峰山去了。”

梁局长急得双脚乱跳,三四天中损失了一百多团丁和枪械不算,还弄得纵横这样远没有人烟。自己的饭碗敲碎,回到总局里去更交不了差。

愤怒地,他展望着这凌乱的原野,心火一阵阵地往上冒。再看看这一营大兵,自家非常惋惜地感觉得无用武之地,猛然他发出来一个报复似的命令:

“四面散开,把大小的茅瓦屋统统给我放它一把火!妈妈的,断绝他们的归路!

半个时辰之后,红光弥漫了天空。垄中沉静了的空气,又随着火花的闪烁而渐形活跃起来。

1933年6月10日作于上海,9月17日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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