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仍不做声。她哥哥不耐烦,促她说:“到底是允许人家是不允许,尽管说,害什么怕?”妹子扫了他一眼,说:“人家就是这么害怕哩。”她对我说:“这是不成东西底,若是要,我改天再奉上。”
我速速说,“够了,我不要更好的了。你既然应许,就将这一把赐给我罢。”于是她仍旧坐在案边,用丹青来染那纨扇。
我们都在一边看她运笔。小坡笑着对妹子说:“现在可不怕人了。”
“当然。”她含笑对着哥哥。自这声音发出以后,屋里、庭外,都非常沉寂;窗前也没有铁马底轻撞声。所能听见底只有画笔在笔洗里拨水底微响,和颜色在扇上底运行声。
(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我想
我想什么?
我心里本有一条达到极乐园地底路,从前曾被那女人走过底;现在那人不在了。这条路不但是荒芜,并且被野草、闲花、棘枝、绕藤占据得找不出来了!
我许久就想着这条路,不单是开给她走底,她不在,我岂不能独自来往?
但是野草、闲花这样美丽、香甜,我想舍得把他们去掉呢?
棘枝、绕藤又那样横逆、蔓延,我手里又没有器械,怎敢惹他们呢?我想独自在那路上徘徊,总没有实行底日子。
日子一久,我连那条路底方向也忘了。我只能日日跑到路口那个小池底岸边静坐,在那里怅望,和沉思那草掩、藤封底道途。
狂风一吹,野花乱坠,池中锦鱼道是好饵来了,争着上来唼喋。我所想底,也浮在水面被鱼喋入口里;复幻成泡沫吐出来,仍旧浮回空中。
鱼还是活活泼泼地游;路又不肯自己开了;我更不能把所想底撇在一边。呀!
我定睛望着上下游泳底锦鱼;我底回想也随着上下游荡。
呀,女人!你现在成为我“记忆底池”中底锦鱼了。你有时浮上来,使我得以看见你;有时沉下去,使我费神猜想你是在某片落叶底下,或某块沙石之间。
但是那条路底方向我早忘了,我只能每日坐在池边,盼望你能从水底浮上来。
(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乡曲底狂言
在城市住久了,每要害起村庄底相思病来。我喜欢到村庄去,不单是贪玩那不染尘垢底山水;并且爱和村里庶人攀谈。我常想着到村里听庄稼人说两句愚拙的话语,胜过在郡邑里领受那些智者底高谈大论。
这日,我们又跑到村里拜访耕田底隆哥。他是这小村底长者,自己耕着几亩地,还艺一所菜园。他底生活倒是可以羡慕底。他知道我们不愿意在他矮陋的茅茆〔屋〕里,就让我们到篱外底瓜棚底下坐坐。
横空地长虹从前山底凹处吐出来,七色底影印在清潭底水面。我们正凝神看着,蓦然听得隆哥好像对着别人说:“冲那边走罢,这里有人。”
“我也是人,为何这里就走不得?”我们转过脸来,那人已站在我们跟前。那人一见我们,应行底礼,他也懂得。我们问过他底姓名,请他坐。隆哥看见这样,也就不做声了。
我们看他不像平常人;但他有什么毛病,我们也无从说起。他对我们说:“自从我回来,村里底人不晓得当我做个什么。我想我并没有坏意思,我也不打人,也不叫人吃亏,也不占人便宜,怎么他们就这般地欺负我——连路也不许我走?”
和我同来底朋友问隆哥说:“他底职业是什么?”隆哥还没作声,他便说:“我有事做,我是有职业底人。”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折子来,对我底朋友说:“我是做买卖底。我做了许久了,这本折子里所记底账不晓得是人该我底,还是我该人底,我也记不清楚,请你给我看看。”他把折子递给我底朋友,我们一同看,原来是同治年间底废折!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隆哥也笑了。
隆哥怕他招笑话,想法子把他哄走。我们问起他底来历,隆哥说他从少在天津做买卖,许久没有消息,前几天刚回来底。我们才知道他是村里新回来底一个狂人。
隆哥说:“怎么一个好好的人到城市里就变成一个疯子回来?我听见人家说城里有什么疯人院,是造就这种疯子底。
你们住在城里,可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我回答说:“笑话!疯人院是人疯了才到里边去;并不是把好好的人送到那里教疯了放出来底。”
“既然如此,为何他不到疯人院里住,反跑回来,到处骚扰?”
“那我可不知道了。”我回答时,我底朋友同时对他说:“我们也是疯人,为何不到疯人院里住?”
隆哥很诧异地问:“什么?”
我底朋友对我说:“我这话,你说对不对?认真说起来,我们何尝不狂?要是方才那人才不狂呢。我们心里想什么,口又不敢说,手也不敢动,只会装出一副脸孔;倒不如他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分诚实,是我们做不到底。
我们若想起我们那些受拘束而显出来底动作,比起他那真诚的自由行动,岂不是我们倒成了狂人?这样看来,我们才疯,他并不疯。”
隆哥不耐烦地说:“今天我们都发狂了,说那个干什么?
我们谈别的罢。”
瓜棚底下闲谈,不觉把印在水面长虹惊跑了。隆哥底儿子赶着一对白鹅向潭边来。我底精神又贯注在那纯净的家禽身上。鹅见着水也就发狂了。他们互叫了两声,便拍着翅膀趋入水里,把静明的镜面踏破。
(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生
我底生活好像一棵龙舌兰,一叶一叶慢慢地长起来。某一片叶在一个时期曾被那美丽的昆虫做过巢穴;某一片叶曾被小鸟们歇在上头歌唱过。现在那些叶子都落掉了!只有瘢楞的痕迹留在干上,人也忘了某叶某叶曾轻显过底样子;那些叶子曾经历过底事迹惟有龙舌兰自己可以记忆得来,可是他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我底生活好像我手里这管笛子。他在竹林里长着底时候,许多好鸟歌唱给他听;许多猛兽长啸给他听;甚至天中底风雨雷电都不时教给他发音底方法。
他长大了,一切教师所教底都纳入他底记忆里。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没有什么。
做乐器者把他截下来,开几个气孔,搁在唇边一吹,他从前学底都吐露出来了。
(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公理战胜
那晚上要举行战胜纪念第一次底典礼,不曾尝过战苦底人们争着要尝一尝战后底甘味。式场前头底火,未到七点钟,早就挤满了。
那边一个声音说:“你也来了!你可是为庆贺公理战胜来底?这边随着回答道:“我只来瞧热闹,管他公理战胜不战胜。”
在我耳边恍惚有一个说话带乡下土腔底说:“一个洋皇上生日倒比什么都热闹!”
我底朋友笑了。
我郑重地对他说:“你听这愚拙的话,倒很入理。”
“我也信——若说战神是洋皇帝底话。”
人声,乐声,枪声,和等等杂响混在一处,几乎把我们底耳鼓震裂了。我底朋友说:“你看,那边预备放烟花了,我们过去看看罢。”
我们远远站着,看那红黄蓝白诸色火花次第地冒上来。
“这真好,这真好!”许多人都是这样颂扬。但这是不是颂扬公理战胜?
旁边有个人说:“你这灿烂的烟花,何尝不是地狱底火焰?若是真有个地狱,我想其中的火焰也是这般好看。”
我底朋友低声对我说:“对呀,这烟花岂不是从纪念战死底人而来底?战死底苦我们没有尝到,由战死而显出来底地狱火焰我们倒看见了。”
我说:“所以我们今晚的来,不是要趁热闹,乃是要凭吊那班愚昧可怜的牺牲者。”
谈论尽管谈论,烟花还是一样地放。我们底声音常是沦没在腾沸的人海里。
(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面具
人面原不如那纸制底面具哟!你看那红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眦怒得欲裂底面容,无论你怎样褒奖,怎样弃嫌,他们一点也不改变。红的还是红,白的还是白,目毗欲裂底还是目眦欲裂。
人面呢?颜色比那纸制底小玩意儿好而且活动,带着生气。可是你褒奖他底时候,他虽是很高兴,脸上却装出很不愿意底样子;你指摘他底时候,他虽是懊恼,脸上偏要显出勇于纳言底颜色。
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我们要学面具,但不要戴他,因为面具后头应当让他空着才好。
(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落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