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么?出家人避什么难?我从罗浮山下来,这次要到普陀山去朝山。”说时,回到他原来的坐位。但位已被人占了,他底包袱也没有了。他底神色一点也不因为丢了东西更变一点,只笑说:“我底包袱也没了!”
心里非常不安的麟趾从身边拿出一包现银,大约二十元左右,对他说:“老师父,我真感谢你,请你把这些银子收下罢。”
“不,谢谢,我身边还有盘缠。我底包袱不过是几卷残经和一件破袈裟而已。你是出门人,多一元在身边是一元底用处。”
他一定不受,麟趾只得收回。她说:“老师父底道行真好。
请问法号怎样称呼?”
那和尚笑说:“老衲没有名字。”
“请告诉我,日后也许会再相见。”
“姑娘一定要问,就请叫我做罗浮和尚便了。”
“老师父一向便在罗浮吗?听你底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不错,我是北方人。在罗浮出家多年了。姑娘倒很聪明,能听出我底口音。”
“姑娘倒很聪明”,在麟趾心里好像是幼年常听过的。她父亲底形貌,她已模糊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旺密的大胡子,发亮的眼神。因这句话,使她目注在老和尚脸上。光圆的脸,一根胡子也不留。满颊直像铺上一层霜,眉也白得像棉花一样。
眼睛带着老年人的混浊颜色,神采也没有了。她正要告诉老师父她原先也是北方人,可巧汽笛底声音夹着轮声、轨道震动声,一齐送到。
“姑娘,广州车到了,快上去罢。不然占不到好座位。”
“老师父也上广州么?”
“不,我到香港候船。”
麟趾匆匆地别了他,上了车,当窗坐下。人乱过一阵,车就开了。她探头出来,还望见那老和尚在月台上。她凝望着,一直到车离开很远的地方。
她坐在车里,意像里只有那个老和尚。想着他莫不便是自己底父亲?可惜方才他递包袱时,没留神看看他底手。又想回来,不,不能够,也许我自己以为是,其实是别人。他底脸不很像哪!他底道行真好,不愧为出家人。忽然又想:假如我父亲仍在世,我必要把他找回来,供养他一辈子。呀,幼年时代甜美的生活,父母的爱惜,我不应当报答吗?不,不,没有父母底爱,父母都是自私自利的。为自己的名节,不惜把全家杀死。也许不止父母如此,一切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从前的女子,不到成人,父母必要快些把她嫁给人。为什么?留在家里吃饭,赔钱。现在的女子,能出外跟男子一样做事,父母便不愿她嫁了。他们愿意她像儿子一样养他们一辈子,送他们上山。不,也许我底父母不是这样。他们也许对,是我不对,不听话,才会有今日的流离。
她一向便没有这样想过。今日因着车轮底转动摇醒了她底心灵。“你是聪明的姑娘!”轮子也发出这样的声音。这明明是父亲底话,明明是方才那老和尚底话。不知不觉中,她竟滴了满襟的泪。泪还没干,车已入了大沙头底站台了。
出了车站,照着廖成底话,雇一辆车直奔黑家。车走了不久时候,至终来到门前。两个站岗的兵问她找谁,把她引到上房。黑太太紧紧迎出来,相见之下,抱头大哭一场。佣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黑太太现在是个三十左右的女人,黑老爷可已年近半百。
她装饰得非常时髦,锦衣、绣裙,用的是欧美所产胡奴底粉,杜丝底脂,古特士底甲红,鲁意士底眉黛,和各种著名的香料。
她底化装品没有一样不是上等,没有一件是中国产物。黑老爷也是面团团,腹便便,绝不像从前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寒暄了两句,黑老爷便自出去了。
“妹妹,我占了你底地位。”这是黑老爷出去后,黑太太对麟趾的第一句话。
麟趾直看着她,双眼也没眨一下。
“唉,我底话要从那里说起呢?你怎么知道找到这里来?
你这几年到那里去了?”
“姐姐,说来话长,我们晚上有功夫细细谈罢。你现在很舒服了,我看你穿的用的便知道了。”
“不过是个绣花枕而已,我真是不得已。现在官场,专靠女人出去交际,男人才有好差使。无谓的应酬一天不晓得多少,真是把人累得要死。”
她们真个一直谈下去,从别离以后谈到彼此所过的生活。
宜姑告诉麟趾他祖父早已死掉,但村里那间茅屋她还不时去看看。现在没有人住,只有一个人在那里守着。她这几年跟人学些注音字母,能够念些浅近文章。在话里不时赞美她丈夫底好处。麟趾心里也很喜欢,最能使她开心的便是那间茅舍还存在。她又要求派人去访寻黄胜,因为她每想着她欠了他很大的恩情。宜姑也应许为她去办。她又告诉宜姑早晨在石龙车站所遇的事情,说他几乎像看见父亲一样。
这样的倾谈决不能一时就完毕,好几天或好几个月都谈不完。东江底乱事教黑老爷到上海的行期改早些。他教他太太过些日子再走。因此宜姑对于麟趾,第二天给她买穿,第三天给她买戴;过几天又领她到张家,过几时又介绍她给李家。
一会是同坐紫洞艇游河,一会又回到白云山附近底村居。麟趾底生活在一两个星期中真像粘在枯叶下的冷蛹,化了蝴蝶,在旭日和风中间翻舞一样。
东江一带底秩序已经渐次恢复。在一个下午,黑府底勤务兵果然把黄胜领到上房来。麟趾出来见他,又喜又惊。他喜底是麟趾有了下落;他怕的是军人底势力。她可没有把一切的经过告诉他,只问他事变的那天他在那里。黄胜说他和老杜合计要趁乱领着一班穷人闯进郭太子底住宅,他们两人希望能把她夺回来,想不到她没在那里。郭家被火烧了,两边死掉许多人,老杜也打死了。郭家底人活的也不多。郭太子在道上教人掳去,到现在还不知下落。他见事不济,便自逃回城隍庙去,因为事前他把行头都存在那里,伙计没跟去的也住在那里。
麟趾心里想着也许廖成也遇了险。不然,这么些日子,怎么不来找我,他总知道我会到这里来。因为黄胜不认识廖成,问也没用。她问黄胜愿意另谋职业,还是愿意干他底旧营生。
黄胜当然不愿再去走江湖,她于是给了他些银钱。但他愿意留在黑府当差,宜姑也就随便派给他当一名所谓国术教官。
黑家底行期已经定了。宜姑非带麟趾去不可,她想着带她到上海,一定有很多帮助。女人底脸曾与武人底枪平分地创造了人间一大部历史。黑老爷要去联络各地战主,也许要仗着麟趾才能成功。
七
南海底月亮虽然没有特别动人的容貌,因为只有它来陪着孤零的轮船走,所以船上很有些与它默契的人。夜深了,轻微的浪涌,比起人海中政争匪惊的风潮舒适得多。在枕上的人安宁地听着从船头送来波浪底声音,直如催眠的歌曲。统舱里躺着、坐着的旅客还没尽数睡着,有些还在点五更鸡煮挂面,有些躺在一边烧鸦片,有些围起来赌钱。几个要到普陀朝山的和尚受不了这种人间浊气,都上到舱面找一个僻静处所打坐去了。在石龙车站候车的那个老和尚也在里头。船上虽也可以入定,但他们不时也谈一两句话。从他们底谈话里,我们知道那老和尚又回到罗浮好些日子,为的是重新置备他底东西。
在那班和尚打坐的上层甲板,便是大菜间客人底散步地方。藤椅上坐着宜姑。麟趾靠着舷边望月。别的旅客大概已经睡着了。宜姑日来看见麟趾心神恍惚,老像有什么事挂在心头一般,在她以为是待她不错;但她总是望着空间想,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
“妹妹,你心里老像有什么事,不肯告诉我。你是不喜欢我们带你到上海去么?也许你想你底年纪大啦,该有一个伴了。若是如此,我们一定为你想法子。他底交游很广,面子也够,替你选择的人准保不错。”宜姑破了沉寂,坐在麟趾背后这样对她说。她心里是想把麟趾认做妹妹,介绍给一个督军底儿子当做一种政治钓饵。万一不成,也可以借着她在上海活动。
麟趾很冷地说:“我现在谈不到那事情,你们待我很好,我很感激。但我老想着到上海时,顺便到普陀去找找那个老师父,看他还在那里不在。我现在心里只有他。”
“你准知道他便是你父亲吗?”
“不,我不过思疑他是。我不是说过那天他开了后门出去,没听见他回到屋里的脚音吗?我从前信他是死了,自从那天起教我希望他还在人间。假如我能找着他,我宁愿把所有的珠宝给你换那所茅屋。我同他在那里住一辈子。”麟趾转过头来,带着满有希望的声调对着宜姑。
“那当然可以办的到。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做这样没有把握的寻求。和尚们多半是假慈悲,老奸巨滑的不少;你若有意去求,若是有人知道你底来历,冒充你父亲,教你养他一辈子,那你不就上了当?幼年的事你准记得清楚么?”
“我怎么不记得?谁能瞒我?我底凭证老带在身边,谁能瞒得过我?”她说时拿出她几年来常在身边的两截带指甲的指头来,接着又说,“这就是凭证。”
“你若是非去找他不可,我想你一定会过那飘泊的生活。
万一又遇见危险,后悔就晚了。现在的世界乱得很,何苦自己去找烦恼?”
“乱么?你、我都见过乱,也尝过乱的滋味。那倒没有什么。我底穷苦生活比你多过几年,我受得了。你也许忘记了。
你现在的地位不同,所以不这样想。假若你同我换一换生活,你也许也会想去找你那耳聋的祖父罢。”她没有回答什么,嘴里漫应着:“唔,唔。”随即站起来,说:“我们睡去罢,不早了。
明天一早起来看旭日,好不好?”
“你先去罢,我还要停一会儿才睡咧。”
宜姑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呵欠,说声“明天见!别再胡思乱想了,妹妹,”便自进去了。
她仍靠在舷边,看月光映得船边底浪花格外洁白,独自无言,深深地呼吸着。
甲板底下那班打坐的和尚也打起盹来了。他们各自回到统舱里去。下了扶梯,便躺着。那个老是用五更鸡煮挂面的客人,他虽已睡去,火仍是点着。一个和尚底袍角拂倒那放在上头的锅,几乎烫着别人底脚。再前便是那抽鸦片的客人,手拿着烟枪,仰面打鼾,烟灯可还未灭。黑甜的气味绕缭四围。
斗纸牌的还在斗着。谈话的人可少了。
月也回去了。这时只剩下浪吼轮动的声音。
宜姑果然一清早便起来看海天旭日。麟趾却仍在睡乡里。报时的钟打了六下,甲板上下早已洗得干干净净。统舱底客人先后上来盥漱。麟趾也披着寝衣出来,坐在舷边底漆椅上。在桅梯边洗脸的和尚们牵引了她底视线。她看见那天在石龙车站相遇的那个老师父,喜欢得直要跳下去叫他。正要走下去,宜姑忽然在背后叫她,说:“妹妹,你还没穿衣服咧。
快吃早点了,还不去梳洗?”
“姐姐,我找着他了!”她不顾一切还是要下扶梯。宜姑进前几步,把她揪住,说:“你这像什么样子,下去不怕人笑话,我看你真是有点迷。”她不由分说,把麟趾拉进舱房里。
“姐姐,我找着他了!”她一面换衣服,一面说:“若果是他,你得给我靠近燕塘的那间茅屋。我们就在那里住一辈子。”
“我怕你又认错了人。你一见和尚便认定是那个老师父。
我准保你又会闹笑话。我看吃过早饭叫‘播外’
下去问问。
若果是,你再下去不迟。”
“不用问,我准知道是他。”她三步做一步跳下扶梯来。那和尚已漱完口下舱去了。她问了旁边底人便自赶到统舱去。
下扶梯过急,猛不防把那点着的五更鸡踢倒。汽油洒满地,火跟着冒起来。
舱里底搭客见楼梯口着火,个个都惊惶失措,哭的、嚷的,乱跑的,混在一起。麟趾退上舱面,脸吓得发白,话也说不出来。船上底水手,知道火起,忙着解开水龙。警钟响起来了!
舱底没有一个敢越过那三尺多高的火焰。忽然跳出那个老和尚,抱着一张大被窝腾身向火一扑,自己倒在火上压着。
他把火几乎压灭了一半,众人才想起掩盖的一个法子。于是一个个拿被窝争着向剩下的火焰掩压。不一会把火压住了,水龙底水也到了。忙乱了一阵,好容易才把火扑灭了。各人取回冲湿的被窝时,直到最底下那层,才发见那老师父。众人把他扛到甲板上头,见他底胸背都烧烂了。
他两只眼虽还睁着,气息却只留着一丝。众人围着他。
但具有感激他为众舍命的恐怕不多。有些只顾骂点五更鸡的人,有些却咒那行动卤莽的女子。
麟趾钻进人丛中,满脸含泪。那老师父底眼睛渐次地闭了。她大声叫:“爸爸!爸爸!”
众人中,有些肯定地说他死了。麟趾揸着他底左手,看看那剩下的三个指头。她大哭起来,嚷,说:“真是我底爸爸呀!”
这样一连说了好几遍。宜姑赶下来,把她扶开,说:“且别哭啦。若真是你父亲,我们回到屋里再打算他底后事。在这里哭惹得大众来看热闹,也没什么好处。”
她把麟趾扶上去以后,有人打听老和尚和那女客的关系,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同伴的和尚也不很知道他底来历。他们只知道他是从罗浮山下来的。有一个知道详细一点,说他在某年受戒,烧掉两个指头供养三世法佛。这话也不过是想,当然并没有确实的恁据。同伴底和尚并没有一个真正知道他底来历。他们最多知道他住在罗浮不过是四五年光景。从那里得的戒牒也不知道。
宜姑所得的回报,死者是一个虔心奉佛燃指供养的老和尚。麟趾却认定他便是好几年前自己砍断指头的父亲。死的已经死掉,再也没法子问个明白。他们也不能教麟趾不相信那便是她爸爸。
她躺在床上,哭得像泪人一般。宜姑在旁边直劝她。她说:“你就将他底遗体送到普陀或运回罗浮去为他造一个塔,表表你底心也就够了。”
统舱底秩序已经恢复。麟趾到停尸的地方守着。她心里想:这到底是我父亲不是?他是因为受戒烧掉两个指头的么?
一定的,这样的好人,一定是我父亲。她底泪沉静地流下,急剧地滴到膝上。她注目看着那尸体,好像很认得,可惜记忆不能给她一个反证。她想到普陀以后若果查明他底来历不对,就是到天边海角,她也要再去找找。她底疑心,很能使她再去过游浪的生活。长住在黑家决不是她所愿意的事。她越推想越入到非非之境,气息几乎像要停住一样。船仍在无涯的浪花中漂着,烟囱冒出浓黑的烟,延长到好几百丈,渐次变成灰白色,一直到消灭在长空里头。天涯底彩云一朵一朵浮起来,在麟趾眼里,仿佛像有仙人踏在上头一般。
(原载1933年《文学》第一卷4、5号)
萤灯
萤是一种小甲虫。它底尾巴会发出青色的冷光在夏夜底水边闪烁着,很可以启发人们底诗兴。它底别名和种类在中国典籍里很多,好象耀夜、景天、熠耀、丹良、丹鸟、夜光、照夜、宵烛、挟火、据火、、夜游女子、等等都是。种类和名目虽然多,我们在说话时只叫它做萤就够了。萤底发光是由于尾部薄皮底下有许多细胞被无数小气管缠绕着。细胞里头含有一种可燃的物质,有些科学家怀疑它是一种油类,当空气通过气管的时候,因氧化作用便发出光耀。不过它底成分是什么,和分泌底机关在那里,生物学家还没有考察出来,只知道那光与灯光不同,因为后者会发热,前者却是冷的。我们对于这种萤光,希望将来可以利用它。萤底脾气是不愿意与日月争光的。白天固然不发光,就是月明之夜,它也不大喜欢显出它底本领。
自然的萤光在中国或外国都被利用过。墨西哥海岸底居民从前为防海贼底袭掠,夜间宁愿用萤火也不敢点灯。美洲劳动人民在夜里要通过森林,每每把许多萤虫绑在脚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