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远,渡过一道小桥,来到茅舍底篱边。初冬的篱笆上还挂些未残的豆花。晚烟好像一匹无尽长的白链,从远地穿林织树一直来到篱笆与茅屋底顶巅。老头子也不叫门,只伸手到篱门里把闩拔开了。一只带着金铃的小黄狗抢出来,吠了一两声,又到她跟前来闻她。她退后两步,老头子把它轰开,然后携着她进门。屋边一架瓜棚,黄萎的南瓜藤,还凌乱地在上头绕着。鸡已经站在棚上预备安息了。这些都是她没见过的,心里想大概这就是仙家罢。刚踏上小台阶,便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出来迎着,她用手作势,好像问“这位小姑娘是谁呀”,他笑着回答说:“她是求仙迷了路途的。”回过头来,把她介绍给她,说:“这是我底孙女,名叫宜姑。”
他们三个人进了茅屋,各自坐下。屋里边有一张红漆小书桌。老头子把他底孙女叫到身边,教她细细问麟趾底来历。
她不敢把所有的真情说出来,恐怕他们一知道她是旗人或者就于她不利。她只说:“我底父母和哥哥前几天都相继过去了。剩下我一个人,没人收养,所以要求仙去。”她把那令人伤心的事情瞒着。孙女把她底话用他们彼此通晓的方法表示给老头子知道。老头子觉得她很可怜,对她说,他活了那样大年纪也没有见过神仙,求也不一定求得着,不如暂时住下,再定夺前程。他们知道她一天没吃饭,宜姑就赶紧下厨房,给她预备吃的。晚饭端出来,虽然是红薯粥和些小酱菜,她可吃得津津有味。回想起来,就是不饿,也觉得甘美。饭后,宜姑领她到卧房去。一夜的话把她底意思说转了一大半。
三
麟趾住在这不知姓名的老头子底家已经好几个月了。老人曾把附近那座白云山底故事告诉过她。她只想着去看安期生升仙的故迹,心里也带着一个遇仙的希望。正值村外木棉盛开的时候,十丈高树,枝枝着花,在黄昏时候看来直像一座万盏灯台,灿烂无比。闽、粤底树花再没有比木棉更壮丽的。
太阳刚升到与绿禾一样高的天涯,麟趾和宜姑同在树下捡落花来做玩物,谈话之间,忽然动了游白云山的念头。从那村到白云山也不过是几里路,所以她们没有告诉老头子,到厨房里吃了些东西,还带了些薯干,便到山里玩去。天还很早,榕树上底白鹭飞去打早食还没归巢,黄鹂却已唱过好几段宛转的曲儿。在田间和林间的人们也唱起歌了。到处所听的不是山歌,便是秧歌。她们两个有时为追粉蝶,误入那篱上缠着野蔷薇的人家;有时为捉小鱼涉人小溪,溅湿了衣袖。一路上嘻嘻嚷嚷,已经来到山里。微风吹拂山径旁底古松,发出那微妙的细响。着在枝上的多半是嫩绿的松球,衬着山坡上底小草花,和正长着的薇蕨,真是绮丽无匹。
她们坐在石上休息,宜姑忽问:“你真信有神仙么?”
麟趾手里撩着一枝野花,漫应说:“我怎么不信!我母亲曾告诉我有神仙,她底话我都信。”
“我可没见过。我祖父老说没有。他所说的话,我都信。
他既说没有,那定是没有了。”
“我母亲说有,那定是有。怕你祖父没见过罢。我母亲说,好人都会成仙,并且可以和亲人相见哪。仙人还会下到凡间救度他底亲人,你听过这话么?”
“我没听见过。”
说着他们又起行,游过了郑仙岩,又到菖蒲涧去,在山泉流处歇了脚。下游底石头上,那不知名的山禽在那里洗午澡,从乱云堆积处,露出来的阳光指示她们快到未时了。麟趾一意要看看神仙是什么样子,她还有登摩星岭的勇气。她们走过几个山头,不觉把路途迷乱了。越走越不是路,她们巴不得立刻下山,寻着原路回到村里。
出山的路被她们找着了,可不是原来的路径。夕阳当前,天涯底白云已渐渐地变成红霞。正在低头走着,前面来了十几个背枪的大人物。宜姑心里高兴,等他们走近跟前,便问其中底人燕塘底大路在那一边。那班人听她们所问的话,知道是两只迷途的羊羔,便说他们也要到燕塘去。宜姑底村落正离燕塘不远,所以跟着他们走。
原来她们以为那班强盗是神仙底使者,安心随着他们走。
走了许久,二人被领到一个破窑里。那里有一个人看守着她们。那班人又匆忙地走了。麟趾被日间游山所受的快活迷住,没想到、也没经历过在那山明水秀的仙乡会遇见这班混世魔王。到被囚起来的时候,才理会她前途底危险。她同宜姑苦口求那人怜恤她们,放她们走。但那人说若放了她们,他底命也就没了。宜姑虽然大些,但到那时,也恐吓得说不出话来。麟趾到底是个聪明而肯牺牲的孩子,他对那人说:“我家祖父年纪大了,必得有人伺候他,若把我们两人都留在这里,恐怕他也活不成。求你把大姊放回去罢,我宁愿在这里跟着你们。”那人毫无侧隐之心,任她们怎样哀求,终不发一言,到他觉得麻烦的时候,还喝她们说:“不要瞎吵!”
丑时已经过去,破窑里底油灯虽还闪着豆大的火光但是灯心头已结着很大的灯花,不时迸出火星和发出哔剥的响,油盏里底油快要完了。过些时候,就听见人马底声音越来越近。
那人说:“他们回来了。”他在窑门边把着,不一会,大队强盗进来,卸了贼物,还掳来三个十几岁的女学生。
在破窑里住了几天,那些贼人要她们各人写信回家拿钱来赎,各人都一一照办了。最后问到麟趾和宜姑。麟趾看那人底容貌很像她大哥,但好几次问他叫他,他都不大理会,只对着她冷笑。虽然如此,她仍是信他是大哥,不过仙人不轻易和凡人认亲罢了。她还想着,他们把她带到那里也许是为教她们也成仙。宜姑比较懂事,说她们是孤女,只有一个耳聋的老祖父,求他们放他们两人回去。他们不肯,说:“只有白拿。
不能白放。”他们把脏物检点一下,头目叫两个伙计把那几个女学生底家书送到邮局去,便领着大队同几个女子,趁着天还未亮出了破窑,向着山中底小径前进。不晓得走了多少路程,又来到一个寨。群贼把那五个女子安置在一间小屋里。过了几天,那三个女学生都被带走,也许是她们底家人花了钱,也许是被移到别处去。他们也去打听过宜姑和麟趾底家境,知道那聋老头花不起钱来赎,便计议把她们卖掉。
宜姑和麟趾在荒寨里为他们服务,他们都很喜欢。在不知不觉中又过了几个星期。一天下午他们都喜形于色回到荒寨里。两个姑娘忙着预备晚饭。端菜出来,众人都注目看着她们。头目对大姑娘说:“我们以后不再干这生活了。明天大家便要到惠州去投入民军。我们把你配给廖兄弟。”他说着,指着一个面目长得十分俊秀、年纪在二十六七左右的男子,又往下说:“他叫廖成,是个白净孩子,想一定中你底意思。”他又对麟趾说:“小姑娘年纪太小,没人要,黑牛要你做女儿,明天你就跟着他过。他明天以后便是排长了。”他呶着嘴向黑牛指示麟趾。黑牛年纪四十左右,满脸横肉,看来像很凶残。当时两个女孩都哭了,众人都安慰她们。头目说:“廖兄弟底喜事明天就要办的。各人得早起,下山去搬些吃的,大家热闹一回。”
他们围坐着谈天。两个女孩在厨房收拾食具,小姑娘神气很镇定,低声问宜姑说:“怎办?”宜姑说:“我没主意,你呢?”
“我不愿意跟那黑鬼。我一看他,怪害怕的。我们逃罢。”
“不成,逃不了!”宜姑摇头说。
“你愿意跟那强盗?”
“不,我没主意。”
她们在厨房没想出什么办法。回到屋里,一同躺在稻草褥上,还继续地想。麟趾打定主意要逃,宜姑至终也赞成她。
她们知道明天一早趁他们下山的时候再寻机会。
一夜的幽暗又叫朝云抹掉。果然外头底兄弟们一个个下山去预备喜筵。麟趾扯着宜姑说:“这是时候,该走了。”她们带着一点吃的,匆匆出了小寨。走不多远,宜姑住了步,对麟趾说:“不成,我们这一走,他们回寨见没有人,一定会到处追寻,万一被他们再抓回去,可就没命。”麟趾没说什么,可也不愿意回去。宜姑至终说:“还是你先走罢。我回去张罗他们。
他们问你的时候,我便说你到山里捡柴去。你先回到我公公那里去报信也好。”她们商量妥当,麟趾便从一条那班兄弟们不走的小道下山去。宜姑到看不见她,才掩泪回到寨里。
小姑娘虽然学会昼伏夜行的方法,但在乱山中,夜行更是不便,加以不认得道路,遇险的机会很多,走过一夜,第二夜便不敢走了。她在早晨行人稀少的时候,遇见妇人女子才敢问道,遇见男子便藏起来。但她常走错了道,七天的粮已经快完了。那晚上她在小山岗上一座破庙歇脚。霎时间,黑云密布,山雨急来,随着电闪雷鸣。破庙边一棵枯树教雷劈开,雷音把麟趾底耳鼓几乎震破。电光闪得更是可怕。她想那破庙一定会塌下来把她压死,只是蹲在香案底下打抖擞。好容易听见雨声渐细,雷也不响,她不敢在那里逗留,便从案下爬出来。
那时雨已止住了,天际仍不时地透漏着闪电底白光,使蜿蜒的山路,隐约可辨。她走出庙门,待要往前,却怕迷了路途,站着尽管出神。约有一个时辰,东方渐明,鸟声也次第送到她耳边,她想着该是走的时候,背着小包袱便离开那座破庙。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朝雾断续地把去处遮拦着,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来的泉声到处都听得见。正走着,前面忽然来了一队人,她是个惊弓之鸟,一看见便急急向路边底小丛林钻进去。那里堤防到那刚被大雨洗刷过的山林湿滑难行,她没力量攀住些草木,一任双脚溜滑下去,直到山麓。她底手足都擦破了,腰也酸了,再也不能走。疲乏和伤痛使她不能不躺在树林里一块铺着朝阳的平石上昏睡。她腿上的血,殷殷地流到石上,她一点也不理会。
林外,向北便是越过梅岭的大道,往来的行旅很多。不知经过几个时辰,麟趾才在沉睡中觉得有人把她抱起来,睁眼一看,才知道被抱到一群男女当中。那班男女是走江湖卖艺的,一队是属于卖武耍把戏的黄胜,一队是属耍猴的杜强。麟趾是那耍猴的抱起来的。那卖武的黄胜取了些万应的江湖秘药来,敷她底伤口。她们问她底来历,知道她是迷途的孤女,便打定主意要留她当一个艺员。耍猴用不着女子,黄胜便私下向杜强要麟趾。杜强一时任侠,也就应许了。他只声明将来若是出嫁得的财礼可以分些给他。
他们骗麟趾说他们是要到广州去。其实他们底去向无定,什么时候得到广州,都不能说。麟趾信以为真,便请求跟着他们去。那男人腾出一个竹箩,教她坐在当中,他底妻子把她挑起来。后面跟着的那个人也挑着一担行头。在他肩膀上坐着一只猕猴。他戴的那顶宽缘镶云纹的草笠上开了一个小圆洞,猕猴底头可以从那里伸出来。那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子,牵着一只绵羊和两只狗。绵羊驮着两个包袱。最后便是扛刀枪的。麟趾与那一队人在斜阳底下向着满被野云堆着的山径前进,一霎时便不见了。
四
自从麟趾被骗以后,三四年间,就跟着那队人在江湖上往来,她去求神仙的勇气虽未消灭,而幼年的幻梦却渐次清醒。
几年来除掉看一点浅近的白话报以外,她一点书也没有念,所认得的字仍是在家的时候学的,深字甚至忘掉许多。她学会些江湖伎俩,如半截美人、高、踏索、过天桥等等,无一不精,因此被全班底人看为台柱子。班主黄胜待她很好,常怕她不如意,另外给她好饮食。她同他们混惯了,也不觉得自己举动底下流。所不改的是她总没有舍弃掉终有一天全家能够聚在一起的念头。神仙会化成人到处游行的话是她常听说的。几年来,她安心跟着黄胜走江湖,每次卖艺总是目光灼灼注视着围观的人们。人们以她为风骚,她却在认人。多少次误认了面貌与她父亲或家人相仿佛的观众。但她仍是希望着,注意着,没有一时不思念着。
他们真个回到离广州不远的一个城,住在真武庙倾破的后殿。早饭已经吃过,正预备下午的生意。黄胜坐在台阶上抽烟等着麟趾,因为她到街上买零碎东西还没回来。
从庙门外蓦然进来一个人,到黄胜跟前说:“胜哥,一年多没见了!”老杜摇摇头,随即坐在台阶上说:“真不济,去年那头绵羊死掉,小山就闷病了。它每出场不但不如从前活泼,而且不听话,我气起来,打了它一顿。那小畜生,可也奇怪,几天不吃东西,也死了。从它死后,我一点买卖也没做。指望赢些钱再买一只羊和一只猴,可是每赌必输,至终把行头都押出去了。现在来专意问大哥借一点。”
黄胜说:“我底生意也不很好,那里有钱借给你使。”
老杜是打定主意的,他所要求非得不可。他说:“若是没钱,就把人还我。”他底意思是指麟趾。
老黄急了,紧握着手,回答他说:“你说什么?那个人是你底?”
“那女孩子是我捡的,自然属于我。”
“你要,当时为何不说?那时候你说耍猴用不着她;多一个人养不起,便把她让给我。现在我已养了好几年,教会她各样玩艺。你来要回去,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看来你是不愿意还我了。”
“说不上还不还。难道我这几年的心血和钱财能白费了么?我不是说以后得的财礼分给你吗?”
“好,我拿钱来赎成不成?”老杜自然等不得,便这样说。
“你!拿钱来赎?你有钱还是买一只羊、一只猴耍耍去罢。麟趾,怕你赎不起。”老黄舍不得放弃麟趾,并且看不起老杜,想着他没有赎她的资格。
“你要多少呢?”
“五百,”老黄说了,又反悔说:“不,不,我不能让你赎去。
她不是你底人。你再别废话了。”
“你不让我赎,不成。多会我有五百元,多会我就来赎。”
老杜没得老黄底同意,不告辞便出庙门去了。
自此以后,老杜常来跟老黄捣麻烦。但麟趾一点也不知道是为她底事,她也没去问。老黄怕以后更麻烦,心里倒想先把她嫁掉,省得老杜屡次来胡缠,但他总也没有把这意思给麟趾说。他也不怕什么,因为他想老杜手里一点文据都没有,打官司还可以占便宜。他暗地里托媒给麟趾找主,人约他在城隍庙戏台下相看。那地方是老黄每常卖艺的所在。相看人是个当地土豪底儿子,人家叫他做郭太子。这消息给老杜知道,到庙里与老黄理论,两句不合,便动了武。幸而麟趾从外头进来,便和班里底人把他们劝开;不然,会闹出人命也不一定。
老杜骂到没劲,也就走了。
麟趾问黄胜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黄没敢把实在的情形告诉她,只说老杜老是来要钱使,一不给他,他便骂人。他对麟趾说:“因他知道我们将有一个阔堂会,非借几个钱去使使不可。可是我不晓得这一宗买卖做得成做不成。明天下午约定在庙里先耍着看,若是合意,人家才肯下定哪。你想我怎能事前借给他钱使!”
麟趾听了,不很高兴,说:“又是什么堂会!”
老黄说:“堂会不好么?我们可以多得些赏钱。姑娘不喜欢么?”
“我不喜欢堂会,因为看的人少。”
“人多人少有什么相干,钱多就成了。”
“我要人多,不必钱多。”
“姑娘,那是怎讲呢?”
“我希望在人海中能够找着我底亲人。”
黄胜笑了,他说:“姑娘!你要找亲人,我倒想给你找亲哪。除非你出阁,今生莫想有什么亲人。你连自己底姓都忘掉了!哈哈!”
“我何尝忘掉?不过我不告诉人罢了。我底亲人我认得。
这几年跟着你到处走,你当我真是为卖艺么?你带我到天边海角,假如有遇见我底亲人的一天,我就不跟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