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娘见他跑了,知道楼上必有事故,就赶紧上来。她看尚洁那样子,不由得“啊,天公!”喊了一声,一面上去,要把她搀扶起来。尚洁这时,眼睛略略睁开,像要对她说什么,只是说不出。她指肩膀示意,妥娘才看见一把小刀插在她肩上。妥娘底手便即酥软,周身发抖,待要扶她,也没有气力了。她含泪对着主妇说:“容我去请医生罢。”
“史……史……”妥娘知道她是要请史夫人来,便回答说:
“好,我也去请史夫人来。”她教团哥看门,自己雇一辆车找救星去了。
医生把尚洁扶到床上,慢慢施行手术;赶到史夫人来时,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啦。医生对史夫人说:“长孙夫人底伤不甚要紧,保养一两个星期便可复元。幸而那刀从肩胛骨外面脱出来,没有伤到肺叶——那两个创口是不要紧的。”
医生辞去以后,史夫人便坐在床沿用法子安慰她。这时,尚洁底精神稍微恢复,就对她底知交说:“我不能多说话,只求你把底下那个受伤的人先送到公医院去;其余的,待我好了再给你说。……唉,我的嫂子,我现在不能离开你,你这几天得和我同在一块儿住。”
史夫人一进门就不明白底下为什么躺着一个受伤的男子。妥娘去时,也没有对她详细地说。她看见尚洁这个样子,又不便往下问。但尚洁底颖悟性从不会被刀所伤,她早明白史夫人猜不透这个闷葫芦,就说:“我现在没有气力给你细说,你可以向妥娘打听去。就要速速去办,若是他回来,便要害了他底性命。”
史夫人照她所吩咐的去做;回来,就陪着她在房里,没有回家。那四岁的女孩佩荷更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是啼啼笑笑,过她底平安日子。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在她病中嘿嘿地过去。她也渐次复元了。她想许久没有到园里去,就央求史夫人扶着她慢慢走出来。她们穿过那晚上谈话的柳荫,来到园边一个小亭下,就歇在那里。她们坐的地方满开了玫瑰,那清静温香的景色委实可以消灭一切忧闷和病害。
“我已忘了我们这里有这么些好花,待一会,可以折几枝带回屋里。”
“你且歇歇,我为你选择几枝罢。”史夫人说时,便起来折花。尚洁见她脚下有一朵很大的花,就指着说:“你看,你脚下有一朵很大、很好看的,为什么不把它摘下?”
史夫人低头一看,用手把花提起来,便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
史夫人说:“这花不好。”因为那花只剩地上那一半,还有一边是被虫伤了。她怕说出伤字,要伤尚洁底心,所以这样回答。但尚洁看的明明是一朵好花,直教递过来给她看。
“夺魁嫂,你说它不好么?我在此中找出道理咧!这花虽然被虫伤了一半,这开得这么好看,可见人底命运也是如此——若不把他底生命完全夺去,虽然不完全,也可以得着生活上一部分的美满,你以为如何呢?”
史夫人知道她连想到自己底事情上头,只回答说:“那是当然的,命运底偃蹇和亨通,于我们底生活没有多大关系。”
谈话之间,妥娘领着史夺魁先生进来。他向尚洁和他底妻子问过好,便坐在她们对面一张凳上。史夫人不管她丈夫要说什么,头一句就问:“事情怎样解决呢?”
史先生说:“我正是为这事情来给长孙夫人一个信,昨天在会堂里有一个很激烈的纷争,因为有些人说可望底举动是长孙夫人迫他做成的,应当剥夺她赴圣筵的权利。我和我奉真牧师在席间极力申辩,终归无效。”他望着尚洁说:“圣筵赴与不赴也不要紧。因为我们底信仰决不能为仪式所束缚;我们底行为,只求对得起良心就算了。”
“因为我没有把那可怜的人交给警察,便责罚我么?”
史先生摇头说:“不,不,现在的问题不在那事上头。前天可望寄一封长信到会里,说到你怎样对他不住,怎样想弃绝他去嫁给别人。他对于你和某人、某人往来的地点、时间都说出来。且说,他不愿意再见你底面;若不与你离婚,他永不回家。
信他所说的人很多,我们怎样申辩也挽不过来。我们虽然知道事实不是如此,可是不能找出什么凭据来证明。我现在正要告诉你,若是要到法庭去的话,我可以帮你底忙。这里不像我们祖国,公庭上没有女人说话的地位。况且他底买卖起先都是你拿资本出来;要离异时,照法律,最少总得把财产分一半给你。……像这样的男子,不要他也罢了。”
尚洁说:“那事实现在不必分辩,我早已对嫂子说明了。
会里因为信条底缘故,说我底行为不合道理,便禁止我赴圣筵——这是他所信的,我有什么可说的呢!”她说到末一句,声音便低下了。她底颜色很像为同会底人误解她和误解道理惋惜。
“唉,同一样道理,为何信仰的人会不一样?”
她听了史先生这话,便兴奋起来,说:“这何必问?你不常听见人说:‘水是一样,牛喝了便成乳汁,蛇喝了便成毒液’吗?
我管保我所得能化为乳汁,那能干涉人家所得的变成毒液呢?
若是到法庭去的话,倒也不必。我本没有正式和他行过婚礼,自毋须乎在法庭上公布离婚。若说他不愿意再见我底面,我尽可以搬出去。财产是生活的赘瘤,不要也罢,和他争什么?
……他赐给我的恩惠已是不少,留着给他……”
“可是你一把财产全部让给他,你立刻就不能生活。还有佩荷呢?”
尚洁沈吟半响便说:“不妨,我私下也曾积聚些少,只不能支持到一年罢了。但不论如何,我总得自己挣扎。至于佩荷……”她又沈思了一会,才续下去说:“好罢,看他底意思怎样,若是他愿意把那孩子留住,我也不和他争。我自己一个人离开这里就是。”
他们夫妇二人深知道尚洁底性情,知道她很有主意,用不着别人指导。并且她在无论什么事情上头都用一种宗教底精神去安排。她底态度常显出十分冷静和沉毅,做出来的事,有时超乎常人意料之外。
史先生深信她能够解决自己将来的生活,一听了她底话,便不再说什么,只略略把眉头皱了一下而已。史夫人在这两三个星期间,也很为她费了些筹划。他们有一所别业在土华地方,早就想教尚洁到那里去养病;到现在她才开口说:“尚洁妹子,我知道你一定有更好的主意,不过你底身体还不甚复原,不能立刻出去做什么事情,何不到我们底别庄里静养一下,过几个月再行打算?”史先生接着对他妻子说:“这也好。
只怕路途远一点,由海船去,最快也得两天才可以到。但我们都是惯于出门的人,海涛底颠簸当然不能制服我们。若是要去的话,你可以陪着去,省得寂寞了长孙夫人。”
尚洁也想找一个静养的地方,不意他们夫妇那么仗义,所以不待踌躇便应许了。她不愿意为自己底缘故教别人麻烦,因此不让史夫人跟着前去。她说“寂寞的生活是我尝惯的。
史嫂子在家里也有许多当办的事情,那里能够和我同行?还是我自己去好一点。我很感谢你们二位底高谊,要怎样表示我底谢忱,我却不懂得;就是懂,也不能表示得万分之一。我只说一声‘感激莫名’便了。史先生,烦你再去问他要怎样处置佩荷,等这事弄清楚,我便要动身。”她说着,就从方才摘下的玫瑰中间选出一朵好看的递给史先生,教他插在胸前底钮门上。不久,史先生也就起立告辞,替她办交涉去了。
土华在马来半岛底西岸,地方虽然不大,风景倒还幽致。
那海里出的珠宝不少,所以住在那里的多半是搜宝之客。尚洁住的地方就在海边一丛林里。在她底门外,不时看见采珠底船往来于金的塔尖和银的浪头之间。这采珠底工夫赐给她许多教训。因为她这几个月来常想着人生就同入海采珠一样;整天冒险入海里去,要得着多少,得着什么,采珠者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是这个感想决不会妨害她底生命。她见那些人每天迷蒙蒙地搜求,不久就理会她在世间的历程也和采珠底工作一样。要得着多少,得着什么,虽然不在她底权能之下,可是她每天总得人海一遭,因为她底本分就是如此。
她对于前途不但没有一点灰心,且要更加奋勉。可望虽是剥夺她们母女的关系,不许佩荷跟着她,然而她仍不忍弃掉她底责任,每月要托人暗地里把吃的用的送到故家去给她女儿。
她现在已变主妇底地位为一个珠商底记室了。住在那里的人,都说她是人家底弃妇,就看轻她,所以她所交游的都是珠船里的工人。那班没有思想的男子在休息的时候,便因着她底姿色争来找她开心。但她底威仪常是调伏这班人的邪念,教他们转过心来承认她是他们底师保。
她一连三年,除干她底正事以外,就是教她那班朋友说几句英吉利语,念些少经文,知道些少常识。在她底团体里,使令、供养,无不如意。若说过快活日子,能像她这样,也就不劣了。
虽然如此,她还是有缺陷的。社会地位,没有她底分;家庭生活,也没有她底分;我们想想,她心里到底有什么感觉?
前一项,于她是不甚重要的;后一项,可就缭乱她底衷肠了!
史夫人虽常寄信给她,然而她不见信则已,一见了信,那种说不出来的伤感就加增千百倍。
她一想起她底家庭,每要在树林里徘徊,树上底常要幻成她女儿底声音对她说:“母思儿耶?母思儿耶?”这本不是奇迹,因为发声者无情,听音者有意;她不但对于那些小虫底声音是这样,即如一切的声音和颜色,偶一触着她底感官,便幻成她底家庭了。
她坐在林下,遥望着无涯的波浪,一度一度地掀到岸边,常觉得她底女儿踏着浪花踊跃而来,这也不止一次了。那天,她又坐在那里,手拿着一张佩荷底小照,那是史夫人最近给她寄来的。她翻来翻去地看,看得眼昏了。她猛一抬头,又得着常时所现的异象。她看见一个人携着她底女儿从海边上来,穿过林樾,一直走到跟前。那人说:“长孙夫人,许久不见,贵体康健啊!我领你底女儿来找你哪。”
尚洁此时,展一展眼睛,才理会果然是史先生携着佩荷找她来。她不等回答史先生底话,便上前用力搂住佩荷;她底哭声从她爱心的深密处殷雷似地震发出来。佩荷因为不认得她,害怕起来,也放声哭了一场。史先生不知道感触了什么,也在旁边只尽管擦眼泪。
这三种不同情绪的哭泣止了以后,尚洁就呜咽地问史先生说:“我实在喜欢。想不到你会来探望我,更想不到佩荷也能来!……”她要问的话很多,一时摸不着头绪。只搂定佩荷,眼看着史先生出神。
史先生很庄重地说“夫人,我给你报好消息来了。”
“好消息?”
“你且镇定一下,等我细细地告诉你。我们一得着这消息,我底妻子就教我和佩荷一同来找你。这奇事,我们以前都不知道,到前十几天才听见我奉真牧师说的。我牧师自那年为你底事卸职后,他底生活,你已经知道了。”
“是,我知道。他不是白天做裁缝匠,晚间还做制饼师吗?
我信得过,神必要帮助他,因为神底儿子说:‘为义受逼迫的人是有福的。’他底事业还顺利吗?”
“倒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他不但日夜劳动,在合宜的时候,还到处去传福音哪。他现在不用这样地吃苦,因为他底老教会看他底行为,请他回国仍旧当牧师去,在前一个星期已经动身了。”
“是吗!谢谢神!他必不能长久地受苦。”
“就是因为我牧师回国的事,我才能到这里来。你知道长孙先生也受了他底感化么?这事详细地说起来,倒是一种神迹。我现在来,也是为告诉你这件事。
“前几天,长孙先生忽然到我家里找我。他一向就和我们很生疏,好几年也不过访一次,所以这次的来,教我们很诧异。
他第一句就问你底近况如何,且诉说他底懊悔。他说这反悔是忽然的,是我牧师警醒他的。现在我就将他底话,照样地说一遍给你听——“‘在这两三年间,我牧师常来找我谈话,有时也请我到他底面包房里去听他讲道。我和他来往那么些次,就觉得他是我底好师傅。我每有难决的事情或疑虑的问题,都去请教他。
我自前年生事,二人分离以后,每疑惑尚洁官底操守,又常听见家里佣人思念她的话,心里就十分懊悔。但我总想着,男人说话将军箭,事已做出,那里还有脸皮收回来?本是打算给它一个错到底的。然而日子越久,我就越觉得不对。到我牧师要走,最末次命我去领教训的时候,讲了一章经,教我很受感动。散会后,他对我说,他盼望我做的是请尚洁官回来。他又念《马可福音》十章给我听,我自得着那教训以后,越觉得我很卑鄙、凶残、淫秽,很对不住婢,现在要在求你先把佩荷带去见她,盼望她为女儿的缘故赦我。你们可以先走,我随后也要亲自前往。
“他说懊悔的话很多,我也不能细说了。等他来时,容他自己对你细说罢。我很奇怪我牧师对于这事,以前一点也没有对我说过,到要走时,才略提一提;反教他来到我那里去,这不是神迹吗?”
尚洁听了这一席话,却没有显出特别愉悦的神色,只说:
“我底行为本不求人知道,也不是为要得人家的怜恤和赞美;人家怎样待我,我就怎样受,从来是不计较的。别人伤害我,我还饶恕,何况是他呢?他知道自己底卤莽,是一件极可喜的事。——你愿意到我屋里去看一看吗?我们一同走走罢。”
他们一面走,一面谈。史先生问起她在这里的事业如何,她不愿意把所经历的种种苦处尽说出来,只说:“我来这里,几年的工夫也不算浪费,因为我已找着了许多失掉的珠子了!
那些灵性的珠子,自然不如入海去探求那么容易,然而我竞能得着二三十颗。此外,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
尚洁把她底事情结束停当,等可望不来,打算要和史先生一同回去。正要到珠船里和她底朋友们告辞,在路上就遇见可望跟着一个本地人从对面来。她认得是可望,就堆着笑容,抢前几步去迎他,说:“可望君,平安啊!”可望一见她,也就深深地行了一个敬礼,说:“可敬的妇人,我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伤害我底身体,和你我二人底感情,此后我再不敢了。我知道我多多地得罪你,实在不配再见你底面,盼望你不要把我底过失记在心中。今天来到这里,为的是要表明我悔改底行为;还要请你回去管理一切所有的。你现在要到那里去呢?我想你可以和史先生先行动身,我随后回来。”
尚洁见他那番诚恳的态度,比起从前,简直是两个人,心里自然满是愉快,且暗自谢她底神在他身上所显的奇迹。她说:“呀!往事如梦中之烟,早已在虚幻里消散了,何必重行提起呢?凡人都不可积聚日间的怨恨、怒气和一切伤心的事到夜里,何况是隔了好几年的事?请你把那些事情搁在脑后罢。
我本想到船里去,向我那班同工底人辞行。你怎样不和我们一起回去,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么?史先生现时在他底别业——就是我住的地方——我们一同到那里去罢,待一会,再出来辞行。”
“不必,不必。你可以去你的,我自己去找他就可以。因为我还有些正当的事情要办。恐怕不能和你们一同回去;什么事,以后我才教你知道。”
“那么,你教这土人领你去罢,从这里走不远就是。我先到船里,回头再和你细谈。再见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