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隔壁有一位十八岁的小寡妇名叫哈那,她四岁就守寡了。她母亲苦待她倒罢了,还要说她前生的罪业深重,非得叫她辛苦,来生就不能超脱。她所吃所穿的都跟不上别人,常常在后园里偷哭。她家底园子和我们底园子只隔一度竹篱,我一听见她哭,或是听见她在那里,就上前和她谈话,有时安慰她,有时给东西她吃,有时送她些少金钱。
阿噶利马起先瞧见我周济那寡妇,很不以为然。我屡次对她说明,在唐山不论什么人都可以受人家底周济,从不分什么教门。她受我底感化,后来对于那寡妇也就发出哀怜的同情。
有一天,阿噶利马拿些银子正从篱间递给哈那,可巧被阿户耶瞥见。他不声不张,蹑步到阿噶利马后头,给她一掌,顺口骂说:“小母畜,贱生的母猪,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回到屋里,气得满身哆嗦,指着阿噶利马说:“谁教你把钱给那婆罗门妇人?岂不把你自己玷污了吗?你不但玷污了自己,更是玷污我和清真圣典。‘马赛拉’(是阿拉禁止的意思)!快把你底‘布卡’(面幕)放下来罢。”
我在里头听得清楚,以为骂过就没事。谁知不一会的工夫,阿噶利马珠泪承睫地走进来,对我说:“利亚,我们要分离了!”我听这话吓了一跳,忙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她说:“你不听见他叫我把‘布卡’放下来罢?那就是休我的意思。此刻我就要回娘家去。你不必悲哀,过两天他气平了,总得叫我回来。”那时我一阵心酸,不晓得要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我们抱头哭了一场就分散了。唉!”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长大癞”,这两句话实在是人间生活底常例呀!
自从阿噶利马去后,我底凄凉的历书又从“贺春王正月”翻起。那四个女人是与我素无交情的。阿户耶呢,他那副黝黑的脸,猬毛似的胡子,我一见了就憎厌,巴不得他快离开我。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乳育孩子,此外没有别的事情。我因为阿噶利马底事,吓得连花园也不敢去逛。
这几个月,我底苦生涯快尽了!因为阿户耶借着病回他底乐园去了。我从前听见阿噶利马说过:妇人于丈夫死后一百三十日后就得自由,可以随便改嫁。我本欲等到那规定的日子才出去,无奈她们四个人因为我有孩子,在财产上恐怕给我占便宜,所以多方窘迫我。她们底手段,我也不忍说了。
哈那劝我先逃到她姊姊那里。她教我送一点钱财给她姊夫,就可以得到他们底容留。她姊姊我曾见过,性情也很不错。我一想,逃走也是好的,她们四个人底心肠鬼蜮到极,若是中了她们底暗算,可就不好。哈那底姊夫在亚可特住。我和她约定了,教她找机会通知我。
一星期后,哈那对我说她底母亲到别处去,要夜深才可以回来,教我由篱笆逾越过去。这事本不容易,因事后须得使哈那不致于吃亏。而且篱上界着一行铁线,实在教我难办。我抬头瞧见篱下那棵波罗蜜树有一横过她那边,那树又是斜着长去的。我就告诉她,叫她等待人静的时候在树下接应。
原来我底住房有一个小门通到园里。那一晚上,天际只有一点星光,我把自己细软的东西藏在一个口袋里,又多穿了两件衣裳,正要出门,瞧见我底孩子睡在那里。我本不愿意带他同行,只怕他醒时瞧不见我要哭起来,所以暂住一下,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吸乳。他吸的时节,才实在感得我是他底母亲,他父亲虽与我没有精神上的关系,他却是我养的。况且我去后,他不免要受别人底折磨。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双泪直流。因为多带一个孩子,会教我底事情越发难办。我想来想去,还是把他驼起来,低声对他说:“你是好孩子,不要哭,还是乖乖地睡。”幸亏他那时好像理会我底意思,不大作声。我留一封信在床上,说明愿意抛弃我应得的产业和逃走的理由,然后从小门出去。
我一手往后托住孩子,一手拿着口袋,蹑步到波罗蜜树下。我用一条绳子拴住口袋,慢慢地爬上树,到分丫的地方少停一会。那时孩子哼了一两声,我用手轻轻地拍着,又摇他几下,再把口袋提上来,抛过去给哈那拉住。我再抓去,摸着哈那为我预备的绳子,我就紧握着,让身体慢慢坠下来。我底手耐不得摩擦,早已被绳子锉伤了。
我下来之后,谢过哈那,忙忙出门,离哈那底门口不远就是爱德耶河,哈那和我出去雇船,她把话交代清楚就回去了。
那舵工是一个老头子,也许听不明白哈那所说的话。他划到塞德必特车站,又替我去买票。我初次搭车,所以不大明白行车底规矩;他叫我上车,我就上去。车开以后,查票人看我底票才知道我搭错了。
车到一个小站,我赶紧下来,意思是要等别辆车搭回去。
那时已经夜半,站里底人说上麻德拉斯的车要到早晨才开。
不得已就在候车处坐下。我把“马以拉”(回妇外衣)披好,用手支住袋假寐,约有三四点钟的工夫。偶一抬头,瞧见很远一点灯光由栅栏之间射来,我赶快到月台去,指着那灯问站里底人。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笑说:“这妇人连方向也分不清楚了。
她认启明星做车头底探灯哪。”我瞧真了,也不觉得笑起来,说:“可不是!我底眼真是花了。”
我对着启明星,又想起阿噶利马底话。她曾告诉我那星是一个擅于迷惑男子的女人变的。我因此想起荫哥和我底感情本来很好,若不是受了番婆底迷惑,决不忍把他最爱的结发妻卖掉。我又想着自己被卖的不是不能全然归在荫哥身上。
若是我情愿在唐山过苦日子,无心到新加坡去依赖他,也不会发生这事。我想来想去,反笑自己逃得太过唐突。我自问既然逃得出来,又何必去依赖哈那底姊姊呢?想到这里,仍把孩子抱回候车处,定神解决这问题。我带出来的东西和现银共值三千多卢比,若是在村庄里住,很可以够一辈子底开销;所以我就把独立生活底主意拿定了。
天上底诸星陆续收了它们底光,惟有启明星仍在东方闪烁着。当我瞧着它的时候,好像一种声音从它光传出来,说:
“惜官,此后你别再以我为迷惑男子的女人。要知道凡光明的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诸星之中,我最先出来,告诉你们黑暗快到了;我最后回去,为的是领你们紧接受着太阳底光亮;我是夜界最光明的星。你可以当我做你心里底殷勤的警醒者。”
我朝着它,心花怒开,也形容不出我心里底感谢。此后我一见着它,就有一番特别的感触。
我向人打听客栈所在的地方,都说要到贞葛布德才有。
于是我又搭车到那城去。我在客栈住不多的日子,就搬到自己底房子住去。
那房子是我把钻石鼻环兑出去所得的金钱买来的。地方不大,只有二间房和一个小园,四面种些露兜树当做围墙。印度式的房子虽然不好,但我爱它靠近村庄,也就顾不得它底外观和内容了。我雇了一个老婆子帮助料理家务,除养育孩子以外,还可以念些印度书籍。我在寂寞中和这孩子玩弄,才觉得孩子的可爱,比一切的更甚。
每到晚间,就有一种很庄重的歌声送到我耳里。我到园里一望,原来是从对门一个小家庭发出来。起先我也不知道他们唱来干什么,后来我才晓得他们是基督徒。那女主人以利沙伯不久也和我认识,我也常去赴他们底晚祷会。我在贞葛布德最先认识的朋友就算他们那一家。
以利沙伯是一个很可亲的女人,她劝我入学校念书,且应许给我照顾孩子。我想偷闲度日也是没有什么出息,所以在第二年她就介绍我到麻德拉斯一个妇女学校念书。每月回家一次瞧瞧我底孩子,她为我照顾得很好,不必我担忧。
我在校里没有分心的事,所以成绩甚佳。这六七年的工夫,不但学问长进,连从前所有的见地都改变了。我毕业后直到于今就在贞葛布德附近一个村里当教习。这就是我一生经历底大概。若要详细说来,虽用一年的工夫也说不尽。
现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为我要知道卖我的到底是谁。我很相信荫哥必不忍做这事;纵然是他出的主意,终有一天会悔悟过来。
惜官和我谈了足有两点多钟,她说得很慢,加之孩子时时搅扰她,所以没有把她在学校的生活对我详细地说。我因为她说得工夫太长,恐怕精神过于受累,也就不往下再问。我只对她说:“你在那漂流的时节,能够自己找出这条活路,实在可敬。明天到新加坡的时候,若是要我帮助你去找荫哥,我很乐意为你去干。”她说:“我那里有什么聪明,这条路不过是冥冥中的指导者替我开的。我在学校里所念的书,最感动我的是《天路历程》和《鲁滨逊漂流记》,这两部书给我许多安慰和规范。我现时简直是一个女鲁滨逊哪。你要帮我去找荫哥,我实感激。因为新加坡我不大熟悉,明天总得求你和我……”说到这里,那孩子催着她进舱里去拿玩具给他。她就起来,一面续下去说:“明天总得求你帮忙。”我起立对她行了一个敬礼,就坐下把方才的会话录在怀中日记里头。
过了二十四点钟,东南方微微露出几个山峰。满船底人都十分忙碌,惜官也顾着检点她底东西,没有出来。船入港的时候,她才携着孩子出来与我坐在一条长凳上头。她对我说:
“先生,想不到我会再和这个地方相见。岸上底椰树还是舞着它们底叶子;海面底白鸥还是飞来飞去向客人表示欢迎;我底愉快也和九年前初会它们那时一样。如箭的时光,转眼就过了那么多年,但我至终瞧不出从前所见的和现在所见的当中有什么分别。……呀!‘光阴如箭’的话,不是指着箭飞得快说,乃是指着箭底本体说。光阴无论飞得多么快,在里头的事物还是没有什么改变;好像附在箭上的东西,箭虽是飞行着,它们却是一点不更改。……我今天所见的和从前所见的虽是一样,但愿荫哥底心肠不要像自然界底现象变更得那么慢;但愿他回心转意地接纳我。”我说:“我和你表同情。听说这船要泊在丹让巴葛底码头,我想到时你先在船上候着,我上去打听一下再回来和你同去。这办法好不好呢?”她说:“那么,就教你多多受累了。”
我上岸问了好几家都说不认得林荫乔这个人,那义和诚底招牌更是找不着。我非常着急,走了大半天觉得有一点累,就上一家广东茶居歇足,可巧在那里给我查出一点端倪。我问那茶居底掌柜。据他说:林荫乔因为把妻子卖给一个印度人,惹起本埠多数唐人底反对。那时有人说是他出主意卖的,有人说是番婆卖的,究竟不知道是谁做的事。但他底生意因此受莫大的影响,他瞧着在新加坡站不住,就把店门关起来,全家搬到别处去了。
我回来将所查出的形告诉惜官,且劝她回唐山去。她说:
“我是永远不回去的,因为我带着这个有色孩子,一到家,人必要耻笑我;况且我对于唐文一点也不会,回去岂不要饿死吗?
我想在新加坡住几天,细细地访查他底下落。若是访不着时,仍旧回印度去。……唉,现在我已成为印度人了!”
我瞧她底情形,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劝她回乡,只叹一声说:“呀!你底命运实在苦!”她听了反笑着对我说:“先生啊,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底分别: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是乐。我换一句话说: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过去、未来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乐。昨天我对你诉说自己境遇的时候,你听了觉得很苦,因为我把从前的情形陈说出来,罗列在你眼前,教你感得那是现在的事;若是我自己想起来,久别、被卖、逃亡等等事情都有快乐在内。
所以你不必为我叹息,要把眼前的事情看开才好。……我只求你一样,你到唐山时,若是有便,就请到我村里通知我母亲一声。我母亲算来已有七十多岁,她信在鸿渐,我底唐山亲人只剩着她咧。她底门外有一棵很高的橄榄树。你打听良姆,人家就会告诉你。”
船离码头的时候,她还站在岸上挥着手巾送我。那种诚挚的表情,教我永远不能忘掉。我到家不上一月就上鸿渐去。那橄榄村下底破屋满被古藤封住,从门缝儿一望,隐约瞧见几座朽腐的木主搁在桌上,那里还有一位良姆!
(原载1921年《小说月报》12卷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