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再一摸这鼻子,他以为自己确是个伤兵无疑了。自己不是常常喊着要投军,要当兵的吗?不知为什么现在真的当了兵了,马伯乐反而非常后悔。原来那当兵的话,也不过是吓唬吓唬父亲,骗一骗太太,让他们多给一些钱来花着就是了。不知怎么的可真当了兵了。
马伯乐想,只破一个鼻子不要紧,可别受了什么重伤。他想抬抬腿,伸一伸胳膊,偏偏他的一只左腿抬不起来了。他着慌了,他流了满头大汗。他想:这一定完了,左腿锯去了。
他立刻就哭了起来,他哭的声音很大。上前线当兵本来不是真心的意思,可是现在已经残废了。他万分悲痛,他懊悔了起来,为什么要上前线当兵呢?一条腿算是没有了。
马伯乐太太和约瑟和大卫,早都来到了这站房里,因为他们发现了马伯乐在所有车厢都没有的时候,她们就回到这车站上来了。
现在太太抱着雅格坐在椅子上,那小雅格的热度非常之高,小脸烧得通红的。那湿了全身的衣裳都是换过的。惟有袜子不知放在哪一处了,左找右找找不到,脱下湿袜子之后,就只好光着脚。母亲抱着她,用毛巾被裹着她。而那孩子似睡非睡,一惊一跳的,有一点小小的声音,她就跳了起来,并且抓着母亲的大襟,抓得紧紧的,似乎有谁来了要把她抢了去的那种样子。
马伯乐要喝水,太太听见的了,但是她不能动弹,她怕惊动了雅格。她让大卫倒了一杯水送了过去。但是马伯乐百般地不喝,他闭着眼,哭了起来。他这一哭把雅格吓得又哭起来。
马伯乐哭了一阵,一听,旁边也有人哭,那哭声似乎是熟悉的,而且是一个小孩。
马伯乐一睁眼睛看见是雅格在那里哭哩!于是他想起来了,他抱着雅格是从枕木上滚下的。他并没有真的当了伤兵,那简直是一个恶梦。
马伯乐喊着太太,问太太所有的经过。太太很冷落的,对马伯乐表示着不满,所以那答话是很简单的,只粗粗地说了一说。
但是马伯乐听了,没有不是开心的。
太太说小雅格差一点没有淹死。马伯乐听了就哭了起来……”
因为马伯乐自己,有一种秘密的高兴,这话不能对外人讲,那就是他到底没有当了伤兵。
在火车站过了一天,第二天晚上马伯乐的全家又上了火车。
这一次他们的全家都疲倦了,都不行了,精神比在上海出发的光景坏的多,装备也差了。三个水瓶,坏了两个半。只有约瑟的那个,到底是军用的,还算结实,虽然压了一点,总算还能盛着水。
马伯乐那个已经坏了,连影子也不见了。大卫的那个,却只剩个挂水瓶的皮套,仍旧挂在身上,不知道是打碎了,还是挤掉了。
再说那干粮袋,原来是个个饱满,现在是个个空虚。一则是丢了,二则是三个孩子一天之中吃的也实在太多,奶油,面包,通通吃光了。不过那里边还有点什么东西,从外表上看是看不出来的了,只见那干粮袋空虚得不成体统。
再说那三个孩子,大卫无聊地坐在那里,自己揪着自己的头发;约瑟虽然很好打人,但是他没有出去打,因为脚被人家在昨天夜里给踏肿了,肿了脚,不同肿了别的地方,或是眼睛,或是鼻子,那都好办,惟独肿了脚,打起人来是不大方便的,所以约瑟几次想打,也都忍住了;而雅格的小脸还是发烧,见了什么都害怕,总是躺在妈妈的怀里,手在紧紧拉住妈妈的大襟。
马伯乐太太的头发,两天没有好好梳过一下,蓬乱得已经不成样子了,因为她的头发是经过烫的,不然还会好一点的。但是一烫就不好办了,好像外国鸡似的,她的头发往四边扎撒着。她的珍珠的耳钳子只剩了一只,也就不好戴了。所以她全个的头部,只是一团乱草,而没有一点可以闪光的东西了。她的眼睛平常是很黑的,很大的,可是两夜没有睡觉,也完全不亮了。
只有马伯乐的精神是很好的,人家问他鼻子为什么包着药布的时候,他就向全车的人说:
“我是荣誉战士。”
四
马伯乐最害怕的事情是未来的事情,那事情还没有发生,只要一让他预料到了,他就开始害怕。无论那事情离着发生的时候还有多么远,或者根本不一定发生的,只要那事情他一预料是有可能性,他就非常害怕了起来。
等他真的身临其境,他反而马马虎虎的了,他想:
“反正事情也是这样了,还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的!”
载着马伯乐的火车,居然到了南京了,马伯乐想:
“好歹总算到了。”
出了火车站,他说:
“吃烤鸭去,听说南京的鸭子最肥。”
把太太闹得莫名其妙,太太主张还是先住一个旅馆的好。
因为下火车的时候,天正落着小雨,孩子都带着东西的,就是肚子怎样饿,也得找个地方安插安插,由于太太地坚决主张,还是先找旅馆住下了。
在那里,马伯乐一直是被欢欣鼓舞着,所以当那宪兵来查店的时候,盘问了很久,马伯乐也并没有因此而晦气。
那宪兵说:
“你哪里人?”
马伯乐回说:
“我山东人。”
那宪兵说:
“山东人当汉奸的可最多。”
若是往日马伯乐听了这话,虽然当面不敢骂那宪兵,但心里也要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却没有这么想,因为他的心情特别愉快。
试问马伯乐的心情到底为什么愉快呢?鼻子摔破了,差一点没有摔死,摔得昏迷不省,人事不知,到现在那鼻子还在肿着。但是他想:不还没有摔死嘛,假若摔死了呢?不总算是到了南京嘛!
若到不了南京呢?
马伯乐的心里莫明其妙地起着一种感激,就是感激那淞江桥到底没有把他摔死。
幸亏有那淞江桥把马伯乐摔了一下,若没有痛苦他可怎么知道有快乐;若没有淞江桥,他可怎能有现在这种高兴?
马伯乐现在是非常满足的,就要吃烤鸭去了。
好像他已经到了他最终的目的了。南京的空袭是多么可怕,夜以达旦的。马伯乐在上海的时候,一想到南京,心里边就直劲转圈,就好像原来一想到淞江桥一样。但现在也都以淞江桥那一道难关的胜利而遮没了。
他就要出去吃烤鸭了。
在他还未出去的时候,宪兵在隔壁盘问客人的声音他又听到了。宪兵问:
“你哪里人?”
“辽宁人。”
“多大岁数?”
“三十岁。”
“从哪里来?”
“从上海来。”
“到哪里?”
“到汉口。”
“现在什么职业?”
“书局里的编辑。”
“哪个书局,有文件吗?”
马伯乐听着说“有”,而后就听着一阵翻着箱子响。
过后,那宪兵又问。
“从前你是做什么的?”
那人说,从前他在辽宁讲武堂读书,“九一八”之后才来到上海的。
那宪兵一听又说了:
“你既是个军人,为什么不投军入伍去呢?现在我国抗战起来了,前方正需要人才。你既是个军人,你为什么不投军去呢?”
那被盘问的人说:
“早就改行了,从武人做文人了。”
那宪兵说:
“你既是个军人,你就该投军,就应该上前方去,而不应该到后方来。现在我们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
马伯乐再一听,就没有什么结果了,大概问完了。当马伯乐从门口又一探头的时候,那宪兵已经走出来了。三个宪兵一排,其中有一个嘴里还说着:
“他是辽宁人,辽宁人当汉奸的可多。”怎么各省的人都当了汉奸呢?马伯乐听了这些话,虽然不敢立刻过去打那宪兵一个耳光,但他心中骂他一句:
“真是他妈的中国人。”
但现在他不但没有骂,他还觉得很好玩,他觉得宪兵的谈话是很有趣的,他想若有日记本把这记下来可不错。这思想只是一闪,而接着就想起烤鸭子来了。
“雅格呀,走啊!吃烤鸭子去。”
雅格在床上坐着。他从后边立刻一抱,又让雅格受了一惊。
雅格瞪着眼睛:
“妈呀!”
哇的一声叫起来。并且一边叫着一边逃开了。
马伯乐的烤鸭子是在一条小水流的旁边吃的,那条水流上边架着桥。桥上面走人,桥下边跑着鸭子。
马伯乐一看:
“好肥的鸭子啊!”
他一时也不能等待了,那桥下的鸭子,就是有毛,若没有毛的话,他真想提起一只来,就吃下去。
再往前走二三十步,那儿就有一家小馆子。这家小馆子就搭在水流上,从地板的缝中就可以看见下边的流水,而且水上就浮着鸭子。约瑟把眼睛贴在地板缝上去看,他嚷着:
“花的花的………白的,绿脑门……好大的大黑鸭……”
等到吃鸭子时候,约瑟还是不住地看着地板缝下在游着的鸭子。
鸭子烤的不好吃,皮太老了。太太说:
“馆子太小了,小馆子哪能有好玩艺。”
马伯乐说:
“这种眼光是根本不对的,什么事情不能机械的看法……烤鸭子是南京的特产,若在咱家那边,大馆子你给他一只鸭子,问问他会烤吗?”
马伯乐正说之间,把个鸭子大腿放在嘴里,一咬,咬出血来了。
“好腥气,不能吃。”
马伯乐说着,于是吐了出来。
他吃烤鸭子是不大有经验的,他想翅膀可以吃吧。一看翅膀也是红的,似乎不太熟。又到胸脯上去试一试,胸脯也不太熟,用筷子夹,是无论如何也夹不下来一块肉的。于是他拿出削梨的小刀,用刀子割着。割下来的那肉,虽然没有多少血,但总觉得有点腥气,也只好多加一些酱油、醋,忍耐着吃着。吃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是那胸脯割到后来也出了血了。
这回可没法吃了。马伯乐招呼着算了帐,并且叫那堂倌把那剩下来的鸭子包了起来。他预备拿到旅馆里煮一煮再吃。太太说:
“你怎么又没有骂这个中国人呢?”
“真他妈的中国人!”马伯乐想起来了。
走在路上,马伯乐就有点不太高兴,想不到南京的鸭子这样的使人失望。他自己也后悔了起来,为什么不到一个像样的饭馆去吃?这馆子不怪太太说不行,你看那些吃客吧,大兵,警察,差一点拉洋车的也都在一块了。这是下等人去的地方,不会好的。
马伯乐的心上无缘无故的就起着阴暗的影子。看一看天,天又下雨,看一看地,地又泥湿。南京一切都和上海不同,也和青岛不同,到处很凄凉。尤其在遭日本空袭之后,街上冷冷落落的,行人更少,又加上天落着牛毛雨,真是凄凉。
马伯乐一回到旅馆里,就躺在床上了。吃下去的鸭子,一时不容易消化,上上下下地反复。托茶房买的船票,茶房说又是三天后有船,又是五天后有船,茶房在过道上和太太嚷着:
“船票难买呀。现在是下雨的天,明天天一晴了日本飞机就要来轰炸。”
马伯乐一听,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往外一看,正好对面那幢房子就被炸掉一个屋角。他想:明天若是天晴了可怎么办呢?
马伯乐挣扎着,他不愿意立刻就绝望的,但到了晚上,他是非绝望不可的了。第一因为天晴了,第二船票还是毫无头绪,第三是那吃在胃里边去的鸭子无论如何也消化不了。
他的胃里又酸又辣,简直不知是什么滋味,一直闹到了夜深,头上一阵阵出着汗。闹到了下半夜,马伯乐的精神就更不镇定,太太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的了,一会听他说:
“你看一看天上的星星吧。”
一会听他说:
“星星出来了没有?”
太太以为他的病很重,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太太说:
“保罗,我看你还是吃一片阿斯匹林吧。”
马伯乐说:
“不,我问你星星到底出来了没有?”
太太以为马伯乐的热度一定很高了,不然怎么一劲说胡话?
其实他怕天晴了飞机要来炸呢。
第二天马伯乐就离开了南京了,全家上了一只小汽船。票子是旅馆的茶房给买的。一切很顺利,不过在票价上加了个二成。
那是自然的,大乱的时候,不发一点财,还等到什么时候?国难的时候,不发一点财,等国好了,可到什么地方发去?人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还是钱要紧,还是生命要紧?马伯乐想:给了那茶房二成就算了吧。
但是太太说:
“平常你就愿意骂中国人,买东西你多花一个铜板也不肯。
让这茶房一敲就是四五块。钱让人家敲了去还不算,还有一篇大理论。”
马伯乐说:
“你这个人太机械,你也不想想,那是个什么年头,这是个什么年头!”
太太说:
“这是什么年头?”
马伯乐说:
“这是飞机轰炸的年头。”
这都是在旅馆里的话,既然到了船上,这话也都不提了。太太也觉得不错,早到汉口一天,早安心一天。何况船还没开呢,警报就发了,可见早早地离开南京是对的。这小船脏得一塌糊涂,让它在光天化日之下走着实在有点故意污辱它。因为那江水是明亮的,太阳是明亮的,天空也是明亮的,这三样一合,把那小船一照,照得体无完肤,斑斑节节完全显露了出来。
这样的小船本来可以载一百多人,现在因为是战时竟载了四百多人,而船主还说,不算多呢,多的时候,可载五六百。
这船连厨房带厕所都是人了,甲板上就不用说了。甲板上坐人是可以的,怎么厨房和厕所也都卖票吗?
若不是马伯乐亲眼看了,你讲给他听,他是不信的。马伯乐一开厕所的门,那里边躺着一个。马伯乐到厨房去装饭,灶口旁边横着一个。开初他也是不能明白,后来经过别人一番讲解,他才算明白了。
那就是生了虎列拉的到厕所去昏倒在里边的了。到厨房去装饭的发了疟子,特别怕冷就在火灶旁倒下了。
这船上有伤兵,有换防的兵。伤兵可一看就看得出来,反正是受了伤的,这里包着一块白布,那里包着一块白布的。至于那从前线退下来换防的,可就有些认不出来了,也穿着军衣裳,也戴军帽子,问他有什么执照,他不肯拿出来,他把桌子一拍,把脚一跺,有的竟把眼睛一瞪。
船老板也就不敢再问他了,他是没买票的。
这船的空气不大好,腥气,好像载着一船鱼似的,而不是载着人。又腥气,又潮湿,用手摸一摸什么,什么都湿漉漉的,发粘的。
马伯乐一上了这船就睡着了,这像在火车上一样,睡得打着鼾,吹着气。不到吃饭的时候不起来。
马伯乐住的是舱底,是特殊阶级,和船老板住在一起。租的是茶房的床,床上是硬板铺小席头,虽然铁硬,臭虫很多,但把自己的被褥拿出来一铺上,也就很舒服了。臭虫虽然偶尔出来活动一会,总算不很多,还没有那上海的旅馆的臭虫多呢。
马伯乐睡在这舱底下,觉得很舒适,靠着马伯乐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窗子,有时偶然也打开一会,算是通通空气。但空气就总不进来,反而有一些煤烟和碎小的煤渣落进来。于是马伯乐说:
“外边空气比舱里的空气更坏呢。”
于是又把窗子紧紧地关上了。
马伯乐睡得很沉熟,不到吃饭的时候绝对不醒。
一醒了就吃,一吃饱就唾。
那小船载着马伯乐昏昏庸庸地向前走着,走得并不起劲,好像这船没有吃饱饭似的,又好像没有睡好觉似的,看起来非常懒散,有一打无一打地向前混着。江上的波浪来了,这船并不像别的船,用船头把那波浪压下去,而是不进不退地让那波浪打着它,然后让那波浪自动地从那船底滚过去了。当那波浪从船底滚过的时候,船身就东摇西晃了起来,波浪显得太残忍了一点,怎么对于这样一个完全老实的小船也不略微地加以体恤,加以可怜呢!
“唉!无情的波浪啊!无情的江水啊!”
全船的船板,通体上下都感伤起来,咯咯喳喳地在响叫了。
一阵浪来了,就这样子对付过去了。
若来了风,这风比波浪更坏,把船吹得歪歪着走。向前进不是向前进,向后退不是向后退,而好像从那风的夹缝中,企望那风施恩的样子,请那风把它放了过去。
那风若是小了一点,这老实的小船就吭吭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假使那风再大呢?这小船可就打了横了,不进不退,把船身歪歪着,似乎在形容着这风大得无以抵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