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太于是就着那个炒饭的热锅底,就倒了一大碗冷水进去,不一会,那冷水就翻花了,而且因为锅边上有油,就咝咝地响。
等那开水真正滚得沸腾的时候,赵太太忙着拿过酱油瓶来,把酱油先倒在锅铲上,而后倒在锅里去。酱油一倒在水里,那锅底上的开水,就立刻变成混洞洞的汤了。而后又拿出天厨味精的盒子来,把汤里加了点味精。
马伯乐太太看了赵太太的那酱油瓶子,瓶口都落了不少的灰尘,而且瓶口是用一个报纸卷塞着。她一看,她就知道那里边的酱油不会好,不会是上等的酱油。因为马伯乐家里水久吃的是日本酱油。
马伯乐太太一看了赵太太用的是天厨味精,她就说:
“我们青岛都是用味之素……”
赵太太一听,就感到自己是不如人家了,所以连忙就说:
“我们从前也用的是味之素,天厨味精是来到上海才买的。”
赵太太说完了,还觉得不够劲。多少有些落人之后的感觉,于是又拍着马伯乐太太的肩膀说:
“味之素是日本货,现在买不得啦。马太太……”
那碗高汤一转眼也就烧好了。马伯乐太太端起那碗高汤要走的时候,赵太太还抢着在那汤皮上倒几滴香油。
本来马伯乐太太一走进自己房间的门就想要向丈夫讲究一番隔壁的那赵太太是怎样寒酸,怎样的吃着那样劣等的酱油,但是因为汤烫了马伯乐的手的缘故,把这话也就压下了。
一直到晚上,太太才又把这话想起来。刚想要开口,话还没有说出来,她就先笑起来了,一边笑,一边拍着马伯乐的腿:
“隔壁住着的那赵太太真可笑……她也爱起国来了,她不吃味之素,她说……”
太太说了半天,马伯乐一动没动。她以为或者他是睡着了。
他的脸上蒙着一块手帕,太太去拉那手帕,拉不下来,马伯乐用牙咬着那手帕的巾角,咬得很结实。
但是太太看见了,马伯乐的眼睛都哭红了。
太太说:“怎么啦?”
马伯乐没有应声。
马伯乐这些日子所郁结在心中的,现在都发挥出来了。
“人生忙忙碌碌,多么没有意思呵!”
马伯乐自己哭到伤心的时候,他竟把他哭的原因是为着想要逃开上海而怕逃不成的问题,都抛得远远的了。而好像莫名其妙地对人生起着一种大空幻。
他哭了一会,停一会。停一会再哭。马伯乐哭起来的时候,并不像约瑟或是他太太那样的大哭,而是轻轻地,一点声音也没有似的。马伯乐从来不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哭,人一多了就不能哭,哭不出来。必得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仔细地,安静地,一边思量着一边哭。仿佛他怕哭错了路数似的。他从小就有这个习惯。和现在的他的次公子约瑟完全不同,约瑟是张着大嘴,连喊带叫,不管在什么人多的地方,说哭就哭。马伯乐和他太太的哭法也不同,太太是属于约瑟一类的,虽然不怎么当着人面就哭,但是一哭起来,也是连说带骂的。关于他们哭得这么暴躁,马伯乐从来不加以鉴赏的。马伯乐说:
“哭是悲哀的表现,既然是悲哀,怎么还会那么大的力气呢?”
他给悲哀下个定义说:
“悲哀是软弱的,是无力的,是静的,是没有反抗性的……”
所以当他哭起来的时候就照着这个原则实行。
马伯乐现在就正哭得很悲哀,把腿弯着,把腰弓着。
太太问他什么,他什么也不说。一直哭到夜深,好在太太白天里睡了一觉,精神也很不坏,所以就陪着他。再加上自从来到了上海他们还没正式吵过架,假若这也算是闹别扭的话,也总算是第一次,给太太的感觉,或者还算新鲜,所以还很有耐性地陪着他。不然,太太早就睡着了。
太太问他:
“要买什么东西吗?”
“不。”
“要请朋友的客吗?”
“不。”
“要跳舞去吗?”
“不。”
“要做西装吗?”
“不。”
太太照着他过去哭的老例子,问他要什么。而今天他什么都不要。太太想,虽然她把他的全部的西装都从青岛给他带来了,而且连白鞋,黄皮鞋,还有一双在青岛“拔佳”买的漆皮鞋也都带来了。西装当他出门的时候也常穿。西装倒还好,不过这几双皮鞋都太旧了。大概他哭的是因为他的皮鞋双双都太旧,觉得穿不出去了吧?还有他的领带也都太旧了,去年他一年里简直就没有买过一条领带,所打着的都是旧领带……太太忽然想起来了:去年他不就是为着一条领带哭了半夜吗?太太差一点没笑出来,赶快忍着,装做平静的态度问着:
“你可是要买领带吗?”
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冷淡地说:“不。”
太太觉得这回可猜不着了。于是就不加寻思地随便又问了他几样,似乎并不希望问对了似的:
“你要买皮鞋吗?”
“你的帽子太旧了吗?”
“你要抽好烟卷吗?”
“你要抽前门烟吗?”
马伯乐一律说“不。”
太太说:“你要钱吗?”
马伯乐一听提到钱了,他就全身颤抖起来,他感动得不得了,他几乎要爆炸了的样子。他觉得他的心脏里边,好像中了个炸弹似的,他觉得他的心脏里边拥塞得不得了,说不定一个好好的人,就要立刻破碎了。
马伯乐在这种半昏迷的状态之下,他才敢说:
“我要去汉口呀……”
太太就笑起来了,把那烫得很细的波浪的长头发,好像大菌子伞似的,伏在马伯乐的身上,说:
“这很容易,我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就是去汉口!那么咱们就一齐去汉口吧。”
说着太太就从床上跳到地上去,她跳得那么灵便而轻快,就像她长着蚂蚱腿似的。
而且从床底下就把小箱子拉出来了。从箱子里就拿出来一个通红的上边闪着金字的银行的存款折。
太太把这存款折就扔给马伯乐了。
马伯乐并不像普通人那样立刻就高兴得跳起来,或是立刻抓过那存折来。他生怕有人会看到了这存折,他向太太使着眼神说:“你把那窗帘子遮起来。”
那被烟熏的乌洞洞的玻璃窗,本来从外边往里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太太为着满足他这种愿望,也为着可怜他,就听了他的话把窗帘遮好了。
等太太转身,一看那床铺的时候,那床上的帐子已经拉得非常严密了。仿佛存款折这一类的东西,太太看见了也不大好似的。
太太听到马伯乐在那帐子里边自己读着:
“一千二百三十……”
三天以后,他们就收拾了东西,离开上海了。
1940年
§§§第二部
一
马伯乐来到了梵王渡车站,他真是满心快活,他跟他太太说:
“你好好地抱着小雅格……”
又说:
“你好好地看着约瑟……”
过了一会又是:
“大卫,你这孩子规规矩矩地坐着……”
原来马伯乐的全家,共同坐着三辆洋车,两辆拉人,一辆拉着行李包裹。
眼看就要到站了,马伯乐的心里真是无限欢喜。他往西天一看,太阳还大高的呢,今天太阳的光也和平常两样,真是耀眼明煌,闪着万道金光。
马伯乐想,反正这回可逃出上海来了。至于上海以后怎样,谁管他呢?
第一辆洋车上拉着行李和箱子。第二辆洋车上坐着太太,太太抱着雅格,约瑟挤在妈妈的大腿旁边,妈妈怕他翻下去,用腿着力地压在约瑟的肚子上,把约瑟的小脸压得通红。
第三辆车上则坐着马伯乐。马伯乐这一车显得很空旷,只有大卫和父亲两个人,大卫就压在父亲的膝盖上,虽然马伯乐的腿,压得血流不能够畅通,一阵阵地起着麻酥酥的感觉。
但是这也不要紧,也不就是一条腿吗?一条腿也不就是麻吗?这算得了什么?上前线的时候,别说一条腿呵,就是一条命也算不了什么!
所以马伯乐仍旧是笑吟吟的。他的笑,看起来是很艰苦的,只把嘴角微微地一咧,而且只在这一咧的工夫,也还不是整个的嘴全咧,而是偏着,向右偏,一向是向右的。
据他的母亲说,他的嘴从小就往右偏。他的母亲说是小时候吃奶吃的,母亲的左奶上生了一个疮,永远没有奶了,所以马伯乐就单吃母亲的一个右奶。吃右奶的时候,恰巧就用右嘴角吸着,所以一直到今天,不知不觉的,有的时候就显露出这个特征来了——往右边偏。
说起这嘴往右边偏来,马伯乐真是无限的伤心,那就是他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同学们都说他右倾。本来马伯乐是极左的,闹学潮的时候,他永远站在学生的一面,绝不站在学校当局那一面去。游行,示威,反日运动的时候,他也绝对地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没有站在日本人的立场上或是近乎日本人的立场上过。
但不知怎的那右倾的名头,却总去不掉,马伯乐笑吟吟的嘴角刚往右一歪,同学们就嚷着:马伯乐右倾了。
这些都是些过去事情了,马伯乐自己也都忘记了,似乎有多少年也没有听到这个名头了,但是夜里作梦的时候,有时还梦见。
不过今天马伯乐是绝对欢喜万分的,虽然腿有点被大卫压麻了,但是他一想到在前线上作战的兵士,别说麻了,就是断了腿,也还不是得算着吗?于是他仍旧是笑吟吟的,把眼光放得很远,一直向着梵王渡那边看去。梵王渡是还隔着很多条街道,是一直看不见的。不过听得到火车叫唤了,火车在响着哨子。马伯乐就笑吟吟地往火车发声的方向看去。
因为是向西边走,太阳正迎在西边;那万道的光芒射在马伯乐的脸上,马伯乐的脸照得金乎乎的,好像他的命运,在未卜之前已经是幸运的了。
他们全体的三辆车子,都到了站台。但是将到了站台的附近,还有二十步远的地方就不能向前进了,因为在前边有一根绳拦着。
马伯乐起初没有看见这根绳,坐在车上不下来,还大叫着:
“你拉到地方,不拉到地方不给钱。”
他正想伸出腿去踢那个拉车的,因为那拉车的哇啦哇啦说些上海话,马伯乐听不懂,以为又是在捣乱,他伸脚就踢,但是伸不出脚来,那脚已经麻木不仁了。
幸好有一个警察过来,手里挥着棒子,同时喊了一声:“往后去……”马伯乐一听,这才从车上下来了。
虽然已经从车上下来,但是腿还麻的不能走路。马伯乐就用拳头在自己膝盖上打着,打了三五下之后,还不怎么见好。
可是那拉车的就瞪眼的瞪眼,跺脚的跺脚,喊着要钱。
马伯乐想,你们这般穷鬼,我还不给你们钱了吗?
等他的腿那麻劲儿稍微过去了一点,才按个分给了车钱。
那车夫已经把钱拿到了手,把车子拉到一两丈远的地方去还在骂着:“瘟牲,瘟牲。”
马伯乐本来的那一场高兴,到了现在已经失去了七八分了。
一则腿麻,二则真他妈的中国人,一个拉洋车的也这么厉害。
尤其是当他看见那站在远处的洋车夫还在顿足画拳地骂着的时候,他真恨不得他自己立刻变成一个外国人,过去踢他几脚。
他想,中国人非外国人治不可,外国人无缘无故地踢他几脚,他也不敢出声。中国人给钱给晚了一点,你看他这样凶劲。
马伯乐气冲冲地走到站台上去一看,那站台上的人,已经是满山满谷了。黑压压的,不分男女老幼,不管箱笼包裹,都好像荒山上的大石头似的很顽强地盘据在那里了。后去的若想找一个缝,怕是也不能了。
马伯乐第一眼看上去就绝望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他把眼睛一闭,他这一闭眼睛,就好像有上千上万的人拥上来,踏着他的儿子——大卫的脑袋,挤着约瑟的肚子,小女儿雅格已经不知哪里去。
他所感到绝望的,并不是现在,而是未来。也就说并不是他的箱笼包裹,站台上放不下;也不是说他的全家将要上不去火车;也不是说因为赶火车的人太多,他的全家就一定将被挤死,而是他所绝望的在这处,是在淞江桥的地方。
淞江桥是从上海到南京的火车必经之路。那桥在“八一三”
后不久就被日本飞机给炸了。而且不是一次的炸,而是几次三番的炸。听说那炸的惨,不能再惨了,好像比那广大的前线上,每天成千成万的死亡更惨。报纸上天天作文章,并且还附着照片是被日本炸弹炸伤了的或者是炸死了的人。旁边用文字写着说明:惨哉惨哉!
现在马伯乐一看车站上这么多人,就觉得头脑往上边冲血。
他第一眼看上去就完了,他说: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现在马伯乐虽然已经来到了车站,但离淞江桥还远着呢。但是他计算起路程来,不是用的远近,而是用的时间。在时间上,上海的梵王渡离淞江桥也不过是半夜的工夫。
马伯乐想,虽然这里不是淞江桥,但是一上了火车,淞江桥立刻就来到眼前的呀!那么现在不就是等于站到淞江桥头上了吗!
他越想越危险,眼看着就要遭殃,好像他已经预先知道了等他一到了淞江桥,那日本飞机,就非来炸他不可,好像日本飞机要专门炸他似的。
那淞江桥是黑沉沉的,自从被炸了以后,火车是不能够通过江桥去的了,因为江桥已被炸毁了。
从上海开到的火车,到了淞江桥就停下不往前开的,火车上逃难的人们,就要在半夜三更的黑天里抢过桥去,日本飞机有时夜里也来炸,夜里来炸,那情形就更惨了,成千成百的人被炸得哭天号地。
从上海开往淞江桥的火车,怕飞机来炸,都是夜里开,到了淞江桥正是半夜,没有月亮还好,有月亮日本飞机非来炸不可。
那些成百成千的人过桥的时候,都是你喊我叫的,惊天震地。
“妈,我在这里呀!”
“爹,我在这里呀!”
“阿哥,往这边走呀!”
“阿姐,拉住我的衣裳啊!”
那淞江桥有一二里长,黑沉沉的桥下,桥下有白亮亮的大水。
天上没有月亮,只闪着星光。那些扶老携幼的过桥的人,都是你喊我叫着,牵着衣襟携着手,怕掉下江去,或者走散了。但是那淞江桥上铺着的板片,窄得只有一条条,一个人单行在上面,若偶一不加小心就会摔下江去。于是一家老小都得分开走,有的走快,有的走慢,于是走散了,在黑黑的夜里是看不见的,所以只得彼此招呼着怕是断了联系。
从上海开来的火车,一到了淞江桥,翻箱倒箧的人们都从黑黑的车厢里边钻出来了,那些在车上睡觉的,打鼾的,到了现在也都精神百倍。
“淞江桥到了,到了!”人们都一齐喊着:“快呀!要快呀!”
不知为什么,除了那些老的弱的和小孩子们,其余的都是生龙活虎,各显神威,能够走多快,就走多快,能够跑的就往前跑,若能够把别人踏倒,而自己因此会跑到前边去,那也就不顾良心,把别人踏倒了,自己跑到前边去。
这些逃难的人,有些健康得如疯牛疯马,有些老弱的好似蜗牛,那些健康的,不管天地,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年老的人,因为手脚太笨,被挤到桥下去,淹死。孩子也有的时候被挤到桥下去了,淹死了。
所以这淞江桥传说得如此可怕,有如生死关头。
所以淞江桥上的过客,每夜喊声震天,在喊声中间还夹杂着连哭带啼。那种哭声,不是极容易就哭出来,而是像被压板压着的那样,那声音好像是从小箱子里挤出来的,像是受了无限地压迫之后才发出来的。那声音是沉重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好像千百人的奏着一件乐器。
那哭声和喊声是震天震地的,似乎那些人都来到了生死关头,能抢的抢,不能抢的落后。强壮如疯牛疯马者,天生就应该跑在前边。老弱妇女,自然就应该挤掉江去。因为既老且弱,或者是哭哭啼啼的妇女或孩子,未免因为笨手笨脚就要走得慢了一点。
他们这些弱者,自己走的太慢那倒没有什关系,而最主要的是横住了那些健康的,使优秀的不能如风似箭向前进。只这一点,不向前挤,怎么办?
于是强壮的男人如风似箭地挤过去了;老弱的或者是孩子,毫无抵抗之力,被稀啦哗啦地挤掉江里去了。
优胜劣败的哲学,到了这淞江桥才能够证明不误,才能完全具体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