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户户的人都站在外边来看,等飞机越飞越近了,把人的脸色都吓得发白。难道全个的上海都将成为战场吗?刚一开战,人们是不知道战争要闹到什么地步的。
“八一三”的第三天,上海落了雨了,而且刮着很大的风,所以满街落着树叶。法租界的医院通通住满了伤兵。这些受了伤的战士用大汽车载着,汽车上边满覆了树枝,一看就知道是从战场上来的。女救护员的胳膊上带着红十字,战士的身上染着红色的血渍。战士们为什么流了血?为了抵抗帝国主义的屠杀。伤兵的车子一到来,远近的人们都用了致敬的眼光站在那里庄严地看着。
只有马伯乐什么也不看,在街上他阴郁地走着。他踏着树叶,他低头不语,他细细地思量着。
“可是第二步到底逃到哪里呢?”
他想:
“南京吗?苏州吗?”
南京和苏州他都有朋友在那儿。虽然很久不通信了,若是逃难逃去的,未必不招待的。就是南京、苏州都去不成,汉口可总能去成的。汉口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里,那里万没有错的。就是青岛还没开火,这是很大问题。太太不来一切都将谈不到的,“穷在家里,富在路上”,中国这句古语一点也没有说错。“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的的确确这帮东西是坏得很。可是此后每天不都将在路上吗?
“这是逃难呵,这是……”
马伯乐想到出神的时候,几乎自己向自己喊了出来:
“逃难没有钱能成吗?”
他看前边的街口上站着一群人。一群人围着一辆大卡车,似乎从车上往下抬着什么。马伯乐一看那街口上红十字的招牌,才知道是一个医院,临时收伤兵的。
他没有心思看这些,他转个弯到另一条街上去散步了。
走了没有几步,又是一辆伤兵的车子。伤兵何其多哉!他有些奇怪。他转过身又往回走,无奈太迟了,来不及了。终归那伤兵的车子赶过了他,且是从他的身边赶过的。所以那满车子染着血渍的光荣的中华民族的战士,不知不觉地让马伯乐深深地瞪了一眼。
他很奇怪,伤兵为什么这样多呢?难道说中国方面的战况不好吗?
中国方面的战况一不好,要逃难就更得快逃了。
他觉得街上是很恐怖的,很凄凉的,又加上阴天,落着毛毛小雨,实在有些阴森之感。清道夫这两天似乎也没扫街,人行道上也积着树叶。而且有些难民,一串一串地抱着孩子,提着些零碎东西在雨里边走着,蓬头散发的,赤腿裸脚的,还有大门洞里边也都挤满了难民。雨水流满了一大门洞,那些人就在湿水里边躺着,坐着。
马伯乐一看,这真悲惨,中华民族还要痛苦到怎样的地步!
我们能够不抵抗吗?
“打呀!打呀!我们是非打不可。”
等他看见了第二个大门口、第三个大门口都满满地挤着难民,他想:
“太太若真的不来,自己将来逃难下去,不也将要成为这个样子吗?”
实在是可怕得很。马伯乐虽然不被父母十分疼爱,可是从小就吃得饱,穿得暖的。一个人会沦为这个样子,他从未想象过。所以他觉得很害怕,他就走回他的住处去了。
一进门他照例地踢倒了几个瓶子、罐子,他把它们扶起来之后就躺到床上去了,很疲乏,很无聊,一切没有意思。抽一支烟吧,抽完了一支还是再抽一支吧。一个人在烦闷的时候,就和生病了一样;尤其是马伯乐,他灰心的时候一到,他就软得和一滩泥似的了。比起生病来更甚,生了病他也不过多抽几支香烟就好了;可是他一无聊起来,香烟也没有用的。因为他始终相信,病不是怎样要紧的事情,最要紧的是当悲哀一侵入人体,那算是没有方法可以抵抗的了,那算是绝望了。
“这算完。”
马伯乐想:太太若是不来,一切都完了,一切谈不到。
他的香烟的火头是通红通红的,过不了两三秒钟他吹它一次,把烟灰吹满了一枕头。反正这逃难的时候,什么还能干净得了?所以他毫无小心地弯着腿,用皮鞋底踏床上的褥子。
“这算完,太太若不来一切都完了。”
一想到这里,他更不加小心地吹起烟灰来。一直吹到烟灰落下来迷了他的眼睛,他才停止的。
他把眼睛揉了一揉,用手指在眼边上刮了一刮。很奇怪的,迷进马伯乐眼睛里的沙子因此一刮也常常就会出来了。
马伯乐近来似乎不怎样睡眠,只是照常地吃饭,蛋炒饭照常地吃。睡眠是会间断了思想的,吃饭则不会,一边吃着一边思想着,且吃且想还很有意思。
马伯乐刮出来眼睛的烟灰后,就去燃起炭炉来烧饭去了。不一会工夫,炭火就冒着火星着起来了。
照例马伯乐是脱去了全身的衣裳,连袜子也脱去,穿着木头板鞋。全身流着汗,很紧张,好像铁匠炉里的打铁的。
锅里的油冒烟了,马伯乐把葱花和调好的鸡蛋哇啦一声倒在油里。
马伯乐是青岛人,很喜欢吃大葱大蒜之类。他就总嫌这上海的葱太小。因上海全是小葱,所以他切葱花的时候,也就特别多切上一些。在油里边这很多的葱,散发着无比的香气。
蛋炒饭这东西实在好吃,不单是吃起来是可口的香,就是一闻也就值得了。所以马伯乐吃起蛋炒饭来是永久没有厌的,他永久吃不厌的,而且越吃越能吃。若不是逃难的时候,他想他每顿应该吃五个蛋炒饭。而现在不能那样了,现在是省钱第一。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的时候。”
每当他越吃越香很舍不得放下饭碗的时候,他就想了以上这句话。果然一想是在逃难,虽然吃不甚饱也就算了。何况将来逃起难来的时候说不定还要挨饿的。
“没看见那弄堂口里的难民吗?他们还吃蛋炒饭呢!他们是什么也没有吃的呀!”他想将来自己能够一定不挨饿的吗?所以少吃点也算不了什么,而且对于挨饿也应该提早练习着点,不然,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到那时候对于饥饿毫无经验,可怎么能够忍受得了?应该提早饿一饿试试,到那时候也许就不怕了。
叫化子不是常常吃不饱的吗?为什么他受得住而别人受不住呢?就因为他是饿惯了。小孩子吃不饱,他要哭。大人吃不饱他会想法子再补充上点,到冠生园去买饼干啦,吃一点什么点心之类啦。只有叫化子,他吃不饱,他也不哭,他也不想法子再吃。
有人看见过叫化子上冠生园去买点心的吗?可见受过训练的饥饿和没受过训练的饥饿是不同的。
马伯乐对于他自己没能够吃上五个蛋炒饭的理由有二,第一为着省钱;第二为着训练。
今天的蛋炒饭炒得也是非常之香,满屋子都是油炸葱花的气味。马伯乐在这香味中被引诱得仿佛全个的世界都是香的,任什么都可以吃,任什么都很好吃的样子。当他一端起饭碗来,他便觉得他是很幸福的。
他刚要尝到这第一口,外边有打门的了。马伯乐很少有朋友来拜访他,大概只有两三次,是很久以前。最近简直是没有过,一次也没有。
“这来的人是谁呢?”
马伯乐只这么想了一下,并没有动。蛋炒饭也仍抱在手里。
“老张吗?小陈吗?还是……”
马伯乐觉得很受惊。他的习惯与人不同,普通人若听到有人敲门,一定是立刻走过去开了门一看便知分晓了;可是他不同,因为他是很聪明的,很机警的,是凡什么事情在发生以前他大概就会猜到的。即或猜错了,他也是很喜欢猜的。比方哪位买了件新东西,他就愿意估一个价码,说这东西是三元买的,或是五元买的,若都不对,他便表示出很惊讶的样子说:
“很奇怪的,莫名其妙的,这东西就真的……真是很怪……”
他说了半天,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他仍是继续在猜着。有的时候,人家看着他猜得很吃力就打算说了出来。而他则摆着手,不让人家说。他到底要试试自己的聪明如何。对于他自己的那份天才,他是十分想要加以磨练的。
现在他对于那门外站着的究竟什么人,他有些猜不准。
“张大耳朵,还是小陈?还是……”
张大耳朵前几天在街上碰到的,小陈可是多少日子不见了。
大概是小陈,小陈敲门的声音总是慢吞吞的。张大耳朵很莽撞,若敲了这许多工夫他还不开门,就往里撞,他还会那么有耐心?
马伯乐想了这么许多,他才走过去慢慢地把身子遮掩在门扇的后边,把门只开了一道小缝。似乎那进来的人将是一个暴徒,他防备着当头要给他一棒。
他从门缝往外一看,果然是小陈。于是他大大地高兴起来:
“我猜就是你,一点也没有猜错。”
过了一些工夫,小陈和他讲了许多关于战争的情形,他都似乎没有听见。他还向小陈说:
“你猜我怎么知道一定是你,而不是张大耳朵?张大耳朵那小子是和你不同的,他非常没有耐性,若是他来,他用脚踢开门进来,而你则不同。你是和大姑娘似的,轻轻地,慢慢的……你不是这样吗?你自己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马伯乐说着就得意洋洋地拿起蛋炒饭开始吃。差不多要吃饱了,他才想起问他的客人:
“小陈,可是你吃了饭吗?”
他不等小陈回答,他便接下去说:
“可是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是每天吃蛋炒饭……一开起战来,你晓得鸡蛋多少钱一个,昨天是七分,今天我又一打听是八分。真是贵得吃不起了。我这所吃的还是打仗的前一天买的,是一角钱三个。可是现在也快吃完了。吃完也不打算买了。我们的肠胃并不是怎么十分高贵的,非吃什么鸡蛋不可。我说小陈,你没看见吗?满街都是难民,他们吃什么呢?他们是什么也怕没有吃。……我吃完了这几个蛋,我绝不再买了。可是小陈你到底吃过饭没?若没吃就自己动手,切上些葱花,打上两个蛋,就自己动手炒吧!蛋炒饭是很香的。难道你吃过了吗?你怎么不出声?”
小陈说吃过了,用不着了。并问马伯乐:
“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小陈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他和马很好,所以说话也就不大客气。他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同时也是马伯乐过去书店里的会计。那天马伯乐在街上走着,帽子被抓掉了,也就是他。他的眼睛很大,脸色很黄,因长期的胃病所致。他这个人的营养不良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脸色黄得透明,他的耳朵迎着太阳会透亮的,好像医药室里的用玻璃瓶子装着、浸在酒精里的胎儿的标本似的。马伯乐说不上和他怎样要好,而是他上赶着愿意和马伯乐做一个朋友。马伯乐也就没有拒绝他,反正穷朋友好对付,多几个少几个也没多大关系。马伯乐和他相谈也谈不出多大道理来,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思想,没有什么事业在中间联系着。也不过两方面都是个市民的资格,又加上两方面也都没有钱。小陈是没有钱的,马伯乐虽然有钱,可是都在父亲那里,他也拿不到的,所以也就等于没有钱。
可是小陈今天来到这里,打算向马伯乐借几块钱。他转了好几个弯而没有开口。他一看马伯乐生活这样子,怕是他也没有钱。可是又一想,马伯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有钱和没有钱是看不大出来的,没有钱,他必是很颓丧的,有了钱,他也还是颓丧的,因为他想:
“钱有了,一花可不就是没有吗?”
小陈认识他很久了,对于他的心理过程很有研究。于是乎直截了当地就问马伯乐:
“老马,有钱没有?我要用两块?”
马伯乐一言未发,到床上去就拉自己的裤子来,当着小陈的面把裤袋里所有的钱一齐拿出来展览一遍,并且说着:
“老马我,不是说有钱不往外拿,是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快成为难民了。”
他把零钱装到裤袋去,裤子往床上一丢时,裤袋里边的铜板叮当响着。马伯乐说:
“听吧,穷的叮当了,铜板在唱歌了。”
在外表上看来,马伯乐对于铜板是很鄙视的,很看不起的,那是他表示着他的出身是很高贵的,虽然现在穷了,也不过是偶尔的穷一穷,可并非出身就是穷的。
不过当他把小陈一送走了,他赶快拾起裤子来,数一数到底是多少铜板。马伯乐深知铜板虽然不值钱,可它到底是钱。就怕铜板太少,铜板多了,也一样可以成为富翁的。
他记得青岛有一位老绅士,当初就是讨铜板的叫化子,他一个月讨两千多铜板,讨了十几年,后来就发财了。现在就是当地的绅士。
“铜板没用吗?那玩艺要一多也不得了。”
马伯乐正在聚精会神的数着,门外又有人敲他的门。
马伯乐的住处从来不来朋友,今天一来就是两个,他觉得有点奇怪。
“这又是谁呢?”
他想。
他照着他的,完完全全地照着他的老规矩,慢慢地把身子掩在门后,仿佛他打算遭遇不测。只把门开了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缝。
原来不是什么人,而是女房东来找他谈话,问他下月房子还住不住,房子是涨价的。
“找房子的人,交交关,交交关。”
女房东穿着发亮的黑拷绸的裤褂,拖着上海普遍的,老板娘所穿的油渍渍的,然而还绣着花的拖鞋。她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大堆上海话。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楼去了,关了门一想:“这算完!”
房子也涨了价了,吃的也都贵得不得了。这还不算。最可怕是战争还不知道演变到什么地步。
“这算完,这算完……”
马伯乐一连说了几个“这算完”之后,他便颓然地躺在床上去了。他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大炮一连串的,好像大石头似的在地面上滚着,轰轰的。马伯乐的房子虽然是一点声音不透,但这大炮轰隆轰隆的声音是从地底下来的,一直来到马伯乐的床底下。
马伯乐也自然难免不听到这大炮的响声。这声音讨厌得很,仿佛有块大石头在他脑子中滚着似的。他头昏脑乱了,他烦躁得很。
“这算完,这算完。”
他越想越没有办法。
马伯乐几天前已给太太写了信去。虽然预测那信还未到,可是在马伯乐他已经觉得那算绝望了。
“太太不会来的,她不会来的,她那个人是一块死木头……她绝不能来。”他既然知道她绝不能来,那他还要写信给她?其实太太来与不来,马伯乐是把握不着的,他心上何曾以为她绝对不能来?不过都因为事情太关乎他自己了。越是单独的关乎他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观方面去想。因为他爱自己甚于爱一切人。
他的小雅格,他是很喜欢的,可是若到了极高度的危险,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他也没有办法,也只得自己逃走了事。他以为那是他的能力所不及的,他并没有罪过。
假若马伯乐的手上在什么地方擦破了一块皮,他抹了红药水,他用布把它包上。而且皱着眉头很久很久地惋惜着他这已经受了伤的无辜的手。
受了伤,擦一点红药水,并不算是恶习,可是当他健康的脚,一脚出去踏了别人包着药布的患病的脚,他连对不起的话也不讲。他也不以为那是恶习。(只有外国人不在此例,他若是碰撞了人家,他连忙说Sorry。并不是他怕外国人,因为外国人太厉害。)总之,越是马伯乐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观方面去想。
也不管是真正乐观的,或有几分乐观的,这他都不管。哪怕一根鱼刺若一被横到他的喉咙里,那鱼刺也一定比横在别人喉咙里的要大,因为他实实在在地感着那鱼刺的确是横在他的喉咙了。一点也不差,的的确确的,每一呼吸那东西还会上下地刺痛着。
房东这一加房价,马伯乐立刻便暗无天日起来,一切算是完了。人生一点意思也没有,一天到晚的白活,白吃,白喝,白睡觉,实在是没有意思。这样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到什么时候算个了事。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了楼,他就关了门,急急忙忙地躺到床上去,他的两个眼睛不住地看着电灯,一直看到眼睛冒了花。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