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姨从此想到了念书的问题,但是她已经20岁了,哪里去念书?上小学,没有她这样大的学生,上中学,她是一字不识。怎么可以?所以仍旧住在我们家里。
弹琴、吹箫、看纸牌,我们一天到晚地玩着。我们玩的时候全体参加,我的伯父,我的哥哥,我的母亲。
翠姨对我的哥哥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我的哥哥对翠姨就像对我们,也是完全的一样。
不过哥哥讲故事的时候,翠姨总比我们留心听些,那是因为她的年龄稍稍比我们大些,当然在理解力上,比我们更接近一些哥哥的了。哥哥对翠姨比对我们稍稍的客气一点。他和翠姨说话的时候,总是“是的”“是的”的。而和我们说话则“对啦”“对啦”。
这显然因为翠姨是客人的关系,而且在名份上比他大。
不过有一天晚饭之后,翠姨和哥哥都没有了。每天饭后大概总要开个音乐会的。这一天,也许因为伯父不在家,没有人领导的缘故,大家吃过也就散了,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想找弟弟和我下一盘棋,弟弟也不见了。于是我就一个人在客厅里按起风琴来,玩了一下,也觉得没有趣。客厅是静得很的,在我关上了风琴盖子之后,我就听见了在后屋里,或者在我的房子里是有人的。
我想一定是翠姨在屋里。过去看看她,叫她出来张罗着看纸牌。
我跑进去一看,不单是翠姨,还有哥哥陪着她。
看见了我,翠姨就赶快地站起来说:
“我们去玩吧。”
哥哥也说:
“我们下棋去,下棋去。”
他们出来陪我来玩棋,这次哥哥总是输,从前是他回回赢我。
我觉得奇怪,但是心里高兴极了。
不久寒假终了,我就回到哈尔滨的学校念书去了。可是哥哥没有同来,因为他上半年生了点病,曾在医院里休养了一些时候,这次伯父主张他再请两个月的假,留在家里。
以后家里的事情,我就不大知道了。都是由哥哥或母亲讲给我听的。我走了以后,翠姨还住在我家里。
后来母亲告诉过,就是在翠姨还没有订婚之前,有过这样一件事情。我的族中有一个小叔叔,和哥哥一般大的年纪,说话口吃,没有风采,也是和哥哥在一个学校里读书。虽然他也到我们家里来过,但怕翠姨没有见过。那时外祖母就主张给翠姨提婚。
那族中的祖母一听就拒绝了,说是寡妇的孩子,命不好,也怕没有家教,何况父亲死了,母亲又出嫁了,好女不嫁二夫郎,这种人家的女儿,祖母不要。但是我母亲说,辈分合,他家还有钱,翠姨过门是一品当朝的日子,不会受气的。
这件事情翠姨是晓得的,而今天又见了我的哥哥,她不能不想哥哥大概是那样看她的。她自觉地觉得自己的命运不会好的。
现在翠姨自己已经订了婚,是一个人的未婚妻;二则她是出了嫁的寡妇的女儿,她自己一天把这背了不知有多少遍,她记得清清楚楚。
五
翠姨订婚,转眼三年了。正这时,翠姨的婆家,通了消息来,张罗要娶。她的母亲来接她回去整理嫁妆。
翠姨一听就得病了。
但没有几天,她的母亲就带着她到哈尔滨办嫁妆去了。
偏偏那带着她采办嫁妆的向导,又是哥哥介绍来的他的同学。他们住在哈尔滨的秦家岗上,风景绝佳,是洋人最多的地方。
那男学生们的宿舍里边,有暖气、洋床。翠姨带着哥哥的介绍信,像一个女同学似的被他们招待着。又加上已经学了俄国人的规矩,处处尊重女子。所以翠姨当然受了他们不少的尊敬,请她吃大菜,请她看电影。坐马车的时候,上车让她先上;下车的时候,人家扶她下来。她每一动别人都为她服务。外套一脱,就接过去了;她刚一表示要穿外套,就给她穿上了。
不用说,买嫁妆她是不痛快的,但那几天,她总算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
她觉得到底是读大学的人好,不野蛮,不会对女人不客气,绝不能像她的妹夫常常打她的妹妹。
经这到哈尔滨去一买嫁妆,翠姨就不愿意出嫁了。她一想那个又丑又小的男人,她就恐怖。
她回来的时候,母亲又接她到我们家来住着,说她的家里又黑又冷,说她太孤单可怜。我们家是一团和气的。
到了后来,她的母亲发现她对于出嫁太不热心,该剪裁的衣裳,她不去剪裁;有一些零碎还要去买的,她也不去买。做母亲的总是常常要加以督促,后来就要接她回去,接到她的身边,好随时提醒她。她的母亲以为年轻的人必定要随时提醒的,不然总是贪玩。而况出嫁的日子又不远了,或者就是二三月。
想不到外祖母来接她的时候,她从心里不肯回去,她竟很勇敢地提出来她要读书的要求。她说她要念书,她想不到出嫁。
开初外祖母不肯,到后来,她说若是不让她读书,她是不出嫁的。外祖母知道她的心情,而且想起了很多可怕的事情……外祖母没有办法,依了她。给她在家里请了一位老先生,就在自己家院子的空房里边摆上了书桌,还有几个邻居家的姑娘,一齐念书。
翠姨白天念书,晚上回到外祖母家。
念书,不多日子,人就开始咳嗽,而且整天地闷闷不乐。她的母亲问她,有什么不如意?陪嫁的东西买得不顺心吗?或者是想到我们家去玩吗?什么事都问到了。
翠姨摇着头不说什么。
过了一些日子,我的母亲去看翠姨,带着我的哥哥。他们一看见她,第一个印象,就觉得她苍白了不少。而且母亲断言地说,她活不久了。
大家都说是念书累的,外祖母也说是念书累的,没有什么要紧的;要出嫁的女儿们,总是先前瘦的,嫁过去就要胖了。
而翠姨自己则点点头,笑笑,不承认,也不加以否认。还是念书,也不到我们家来了,母亲接了几次,也不来,回说没有工夫。
翠姨越来越瘦了,哥哥去到外祖母家看了她两次,也不过是吃饭、喝酒,应酬了一番,而且说是去看外祖母的。在这里,年轻的男子去拜访年轻的女子,是不可以的。哥哥回来也并不带回什么喜欢或是什么新奇的忧郁,还是一样和我们打牌下棋。
翠姨后来支持不了啦,躺下了。她的婆婆听说她病了,就要娶她。因为花了钱,死了不是可惜了吗?这一种消息,翠姨听了病就更加严重。婆家一听她病重,立刻要娶她。因为在迷信中有这样一章:病新娘娶过来一冲,就冲好了。翠姨听了,就只盼望赶快死,拚命地糟蹋自己的身体,想死得越快一点儿越好。
母亲记起了翠姨,叫哥哥去看翠姨。是我的母亲派哥哥去的。母亲拿了些钱让哥哥给翠姨送去,说是母亲送她在病中随便买点什么吃的。母亲晓得他们年轻人是很拘泥的,或者不好意思去看翠姨,也或者翠姨是很想看他的,他们好久不能看见了。同时翠姨不愿意出嫁,母亲很久的就在心里猜疑着他们了。
男子是不好先去专访一位小姐的,这城里没有这样的风俗。
母亲给了哥哥一件礼物,哥哥就可去了。
哥哥去的那天,她家里正没有人,只是她家的堂妹妹迎接着这从未见过的生疏的年轻的客人。那堂妹妹还没问清客人的来由,就往外跑,说是去找她们的祖父去,请他等一等。大概她想凡是男客就是来会祖父的。
客人只说了自己的名字,那女孩子连听也没有听就跑出去了。
哥哥正想,翠姨在什么地方?或者在里屋吗?翠姨大概听出什么人来了,她就在里边说:“请进来。”
哥哥进去了。坐在翠姨的枕边,他要去摸一摸翠姨的前额,是否发热,他说:
“好了点吗?”
他刚一伸出手去,翠姨就突然地拉住他的手,而且大声地哭起来了,好像一颗心也哭出来了似的。哥哥没有准备,就很害怕,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他不知道现在就该是保护翠姨的地位,还是保护自己的地位。同时听得见外边已经有人来了,就要开门进来了。一定是翠姨的祖父。
翠姨平静地向他笑着,说:
“你来得很好,一定是姐姐,你的婶母告诉你来的,我心里永远记念着她。她爱我一场,可惜我不能去看她了……我不能报答她了……不过我总会记起在她家里的日子的……她待我也许没有什么,但是我觉得已经太好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我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只想死得快一点就好,多活一天也是多余的……人家也许以为我是任性……其实是不对的。不知为什么,那家对我也会是很好的,但是我不愿意。我小时候,就不好,我的脾气总是,不从心的事,我不愿意……这个脾气把我折磨到今天了……可是我怎能从心呢……真是笑话……谢谢姐姐她还惦着我……请你告诉她,我并不像她想的那么苦,我也很快乐……”翠姨苦笑了一笑,“我的心里安静,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
哥哥茫然地不知道说什么。这时,祖父进来了。看了翠姨的热度,又感谢了我的母亲,对我哥哥的降临,感到荣幸。他说请我母亲放心吧,翠姨的病马上就会好的,好了就嫁过去。
哥哥看了看翠姨就退出去了,从此再没有看见她。
哥哥后来提起翠姨常常落泪,他不知翠姨为什么死,大家也都心中纳闷。
尾声等我到春假回来,母亲还当我说:
“要是翠姨一定不愿意出嫁,那也是可以的,假如他们当我说。”
翠姨坟头的草籽已经发芽了,一掀一掀地和土粘成了一片,坟头显出淡淡的青色,常常会有白色的山羊跑过。
街上有提着筐子卖蒲公英的了,也有卖小根蒜的了。更有些孩子们,他们按着时节去折了那刚发芽的柳条,正好可以拧成哨子,就含在嘴里满街地吹。声音有高有低,因为哨子有粗有细。
大街小巷到处是呜呜呜,呜呜呜。好像春天从他们的手里招呼回来了似的。但是这为期甚短。一转眼,吹哨子的不见了。
接着杨花飞起来了,榆钱飘满了一地。
在我的家乡那里,春天是快的。五天不出屋,树发芽了,再过五天不看树,树长叶了,再过五天,这树就像绿得使人不认识它了。使人想,这棵树,就是前天的那棵树吗?自己回答自己:当然是的。春天就像跑的那么快。好像人能够看见似的。春天从老远的地方跑来了,跑到这个地方,只向人的耳朵吹一句小小的声音:
“我来了呵”,而后很快地就跑过去了。
春,好像它不知道多么忙迫,好像无论什么地方都在招呼它。
假若它晚到一刻,太阳会变色的,大地会干成石头,尤其是树木,那真是好像再多一刻工夫也不能忍耐。假若春天稍稍在什么地方留连了一下,就会误了不少的生命。
春天来为什么它不早一点来,来到我们这城里多住一些日子。而后再慢慢地到另外的一个城里去,在另外一个城里也多住一些日子。
但那是不能的了,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
年轻的姑娘们,她们三两成双,坐着马车,去选择衣料去了,因为就要换春装了。她们热心地弄着剪刀,打着衣样。想装成自己心中想得出的那么好。她们白天黑夜地忙着,不久春装换起来了,只是不见载着翠姨的马车来。
1941.7
(署名萧红,刊于1941年7月1日香港《时代文学》第1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