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二成子喝足了酒,退出来了,连饭也没有吃,他打算到磨房去睡一觉。常年也不喝酒,喝了酒头有些昏。他从上房走出来,走到院子里碰到了赵老太太,她手里拿着一包月饼,正要到亲戚家去。她一见了冯二成子,她连忙喊着女儿说:
“你快拿月饼给老冯吃。过节了,在外边的跑腿人,不要客气。”
说完了,赵老太太就走了。
冯二成子接过月饼在手里,他看那姑娘满身都穿了新衣裳,脸上涂着胭脂和香粉。因为他怕难为情,他想说一声谢谢也没说出来,回身就进了磨房。
磨房比平日更冷清了,小驴也没有拉磨,磨盘上供着一块黄色的牌位,上面写着“白虎神之位”,燃了两根红蜡烛,烧着三炷香。
冯二成子迷迷昏昏地吃完月饼,靠着罗架站着,眼睛望着窗外的花园。他一无所思地往外看着,正这时又有了女人的笑声,并且这笑声是熟悉的,但不知这笑声是从哪方面来的,后花园还是隔壁?
他一回身,就看见了邻家的女儿站在大开着的门口。
她的嘴是红的,她的眼睛是黑的,她的周身发着光辉,带着吸力。
他怕了,低了头不敢再看。
那姑娘自言自语地说:
“这儿还供着白虎神呢!”
说完,她的一个小同伴招呼着她就跑了。
冯二成子几乎要昏倒了,他坚持着自己,他睁大了眼睛,看一看自己的周遭,看一看是否在做梦。
这哪里是在做梦,小驴站在院子里吃草,上房还没有喝完酒的划拳的吵闹声仍还没有完结。他站到磨房外边,向着远处都看了一遍。远处的人家,有的在树林中,有的在白云中露着屋角,而附近的人家,就是同院子住着的也都恬静地在节日里边升腾着一种看不见的欢喜,流荡着一种听不见的笑声。
但冯二成子看着什么都是空虚的。寂寞的秋空的游丝,飞了他满脸,挂住了他的鼻子,绕住了他的头发。他用手把游丝揉擦断了,他还是往前看去。
他的眼睛充满了亮晶晶的眼泪,他的心中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
他羡慕在他左右跳着的活泼的麻雀,他妒恨房脊上咕咕叫的悠闲的鸽子。
他的感情软弱得像要瘫了的蜡烛似的。他心里想:鸽子你为什么叫?叫得人心慌!你不能不叫吗?游丝你为什么绕了我满脸?
你多可恨!
恍恍惚惚他又听到那女孩子的笑声。
而且和闪电一般,那女孩子来到他的面前了,从他面前跑过去了,一转眼跑得无影无踪的。
冯二成子仿佛被卷在旋风里似的,迷迷离离地被卷了半天,而后旋风把他丢弃了。旋风自己跑去了,他仍旧是站在磨房外边。
从这以后,可怜的冯二成子害了相思病,脸色灰白,眼圈发紫,茶也不想吃,饭也咽不下,他一心一意地想着那邻家的姑娘。
读者们,你们读到这里,一定以为那磨房里的磨倌必得要和邻家女儿发生一点关系。其实不然的。后来是另外的一位寡妇。
世界上竟有这样谦卑的人,他爱了她,他又怕自己的身份太低,怕毁坏了她。他偷着对她寄托一种心思,好像他在信仰一种宗教一样。邻家女儿根本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
不久,邻家女儿来了说媒的,不久那女儿就出嫁了。
婆家来娶新媳妇的那天,抬着花轿子,打着锣鼓,吹着喇叭,就在磨房的窗外,连吹带打地热闹了起来。
冯二成子伏在梆子上,他闭了眼睛,他一动也不动。
那边姑娘穿了大红的衣裳,搽了胭脂粉,满手抓着铜钱,被人抱上了轿子。放了一阵炮仗,敲了一阵铜锣,抬起轿子来走了。
走得很远很远了,走出了街去,那打锣声只能咝咝啦啦听到一点。
冯二成子仍旧没有把头抬起,一直到那轿子走出几里路之外,就连被娶亲惊醒了的狗叫也都平静下去时,他才抬起头来。
那小驴蒙着眼罩静静地一圈一圈地在拉着空磨。
他看一看磨眼上一点麦子也没有了,白花花的麦粉流了满地。
那女儿出嫁以后,冯二成子常常和老太太攀谈,有的时候还到老太太的房里坐一坐。他不知为什么总把那老太太当做一位近亲来看待,早晚相见时,总是彼此笑笑。
这样也就算了,他觉得那女儿出嫁了反而随便了些。
可是这样过了没多久,赵老太太也要搬家了,搬到女儿家去。
冯二成子帮着去收拾东西。在他收拾着东西时,他看见针线篓里有一个细小的白骨顶针。他想:这可不是她的?那姑娘又活跃跃地来到他的眼前。他看见了好几样东西,都是那姑娘的。刺花的围裙卷放在小柜门里,一团扎过了的红头绳子洗得干干净净的,用一块纸包着。他在许多乱东西里拾到这纸包,他打开一看,他问赵老太太,这头绳要放在哪里?老太太说:
“放在小梳头匣子里吧,我好给她带去。”
冯二成子打开了小梳头匣,他看见几根扣发针和一个假烧翡翠的戒指仍放在里边。他嗅到一种梳头油的香气,他想这一定是那姑娘的,他把梳头匣关了。
他帮着老太太把东西收拾好,装上了车,还牵着拉车的大黑骡子上前去送了一程。
送到郊外,迎面的菜花都开了,满野飘着香气。老太太催他回来,他说他再送一程。他好像对着旷野要高歌的样子,他的胸怀像飞鸟似地张着,他面向着前面,放着大步,好像他一去就不回来的样子。
可是冯二成子回来的时候,太阳还正晌午。虽然是秋天了,没有夏天那么鲜艳,但是到处飘着香气。高粱成熟了,大豆黄了秧子,野地上仍旧是红的红,绿的绿。冯二成子沿着原路往回走。
走了一程,他还转回身去,向着赵老太太走去的远方望一望。但是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
蓝天凝结得那么严酷,连一些皱折也没有,简直像是用蓝色纸剪成的。他用了他所有的目力,探究着蓝色的天边外,是否还存在着一点点黑点,若是还有一个黑点,那就是赵老太太的车子了。可是连一个黑点也没有,实在是没有的,只有一条白亮亮的大路,向着蓝天那边爬去,爬到蓝天的尽头,这大路只剩了窄狭的一条。
赵老太太这一去什么时候再能够见到,没有和她约定时间,也没有和她约定地方。他想顺着大路跑去,跑到赵老太太的车子前面,拉住大黑骡子,他要向她说:
“不要忘记了你的邻居,上城里来的时候可来看我一次。”
但是车子一点影也没有了,追也追不上了。
他转回身来,仍走他的归途,他觉得这回来的路,比去的时候不知远了多少倍。
他不知为什么这次送赵老太太,比送他自己的亲娘更难过。
他想:人活着为什么要分别?既然永远分别,当初又何必认识!人与人之间又是谁给造了这个机会?既然造了机会,又是谁把机会给取消了!
他越走他的脚越沉重,他的心越空虚,就在一个有树阴的地方坐下来。他往四方左右望一望,他望到的,都是在劳动着的,都是在活着,赶车的赶车,拉马的拉马,割高粱的人,满头流着大汗。
还有的手被高粱杆扎破了,或是脚被扎破了,还浸浸地沁着血,而仍是不停地在割。他看了一看,他不能明白,这都是在做什么;他不明白,这都是为着什么。他想:你们那些手拿着的,脚踏着的,到了终归,你们是什么也没有的。你们没有了母亲,你们的父亲早早死了,你们该娶的时候,娶不到你们所想的;你们到老的时候,看不到你们的子女成人,你们就先累死了。
冯二成子看一看自已的鞋子掉底了,于是脱下鞋子用手提鞋子,站起来光着脚走,他越走越奇怪,本来是往回走,可是心越走越往远处飞。究竟飞到哪里去了,他自己也把捉不定。总之,他越往回走,他就越觉得空虚。路上他遇上一些推手车的,挑担的,他都用了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们一下:
你们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只知道为你们的老婆孩子当一辈子牛马,你们都白活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你们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你们为了什么活着,活得那么起劲!
他看见个卖豆腐脑的,搭着白布篷,篷下站着好几个人在吃。
有的争着要多加点酱油,而那卖豆腐脑的偏偏给他加上几粒盐。
卖豆腐脑的说酱油太贵,多加要赔本的。于是为着点酱油争吵了起来。冯二成子老远的就听他们在嚷嚷。他用斜眼看了那卖豆腐脑的:
“你这个小气人,你为什么那么苛刻?你都是为了老婆孩子!
你要白白活这一辈子,你省吃俭用,到头你还不是个穷鬼!”
冯二成子这一路上所看到的几乎完全是这一类人。
他用各种眼光批评了他们。
他走了一会,转回身去看看远方,并且站着等了一会,好像远方会有什么东西自动向他飞来,又好像远方有谁在招呼着他。他几次三番地这样停下来,好像他侧着耳朵细听。但只有雀子的叫声从他头上飞过,其余没有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