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杨布问曰:“有人于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寿夭父子也,贵贱父子也,名誉父子也,爱憎父子也。吾惑之。”杨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尝识之,将以告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令昏昏昧昧,纷纷若若,随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能知其故?皆命也夫。信命者,亡寿夭;信理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逆顺;信性者,亡安危。则谓之都亡所信,都亡所不信。真矣悫矣,奚去奚就?奚哀奚乐?奚为奚不为?《黄帝之书》云:“至人居若死,动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动,亦不知所以不动。亦不以众人之观易其情貌,亦不谓众人之不观不易其情貌。独住独来,独出独入,孰能碍之?”
——《力命》
“古句新解”
杨布问杨朱说:“这里有些人,年龄差不多,资历差不多,才能差不多,相貌差不多,而长寿与早夭大不相同,尊贵与低贱大不相同,名分与荣誉大不相同,喜爱与憎恶大不相同。我很不理解。”杨朱说:“古时候的人有句话,我曾把它记了下来,现在告诉你: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而这样的,这是命运。现有的一切都糊里糊涂,纷杂混乱,有的去做了,有的没有去做,一天天过去,一天天到来,谁能知道其中的缘故?都是命运啊!相信命运的,无所谓长寿与夭亡;相信自然之理的,无所谓是与非;相信心灵的,无所谓困难与顺利;相信自然本性的,无所谓安全与危险。这就叫做都没有什么可相信的,都没有什么可不相信的。真实呀,诚信呀,去了哪里,又回到了哪里?悲哀什么,高兴什么?做什么,不做什么?《黄帝之书》说:‘德性最高的人坐下来像死了一样,动起来像机械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坐,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坐;也不知道为什么动,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动。也不因为大家都来观看而改变他的情态与形貌,也不说大家都不来观看而不改变他的情态与形貌。独自去,独自来,独自出,独自入,谁能阻碍他?”
道家认为人的寿夭、贫富、贵贱、祸福是命中注定的,人智很难预知也无法改变,这种观点学术界称之为命定论。命定论在中国古代很流行,但对命的解释却不一致,有时还截然相反。从大的方面分,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神意说,一类是自然说。神意说认为,人的命运是神意的体现,或者说是一种神秘意志的体现。自然说认为,人的命运是自然界某种因素的体现,或者说是自然界某种力量的体现。
在自然说中,又有两种理解:一种把由自然因素或自然力量造成的、人们只能这样而不能那样的必然趋势称之为命;一种把由自然因素或自然力量造成的、人们生活中意外的偶然遭遇称之为命。列子所说的命,正是自然说中第二种。科学一点说,世上无命。因为所谓“命”,不管做什么样的理解,都带着一种神秘莫测、人力无奈的色彩。而人的寿夭、贫富、贵贱、祸福等都是人的努力、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相结合的产物,虽然人的智能不可能完全预见它们,但是却不是根本不能预见它们;人的努力不可能单独决定它们,但是却不是绝对不能影响它们。比如一个人很穷,当他找到致富的方法之后,人们就可以知道他将要富起来了;一个人身体不好,通过锻炼就很可能转为健康而避免早亡。所以说,绝对不能认知、绝对不可改变的所谓“命”是不存在的。
在文中这个故事中,列子将认命与《大道篇》中万物归一、顺随自然的思想融会在了一起,认为客观世界中的偶然事件是难以预见的,而站在宇宙总体的角度考虑问题,也用不着去预见,因为说到根本上,万物都是一样的。懂得万物一样的道理,就用不着管它结果如何了,只要自己像枯木死灰一样,对周围一切无知无觉,顺水而流,也就可以了。
这里需要辨明的一点是,在列子的观念中,事物究竟是否可以完全认知?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在《智愚篇》“亢仓之知”的故事中曾说,无论是天地之外,还是宇宙之内,哪怕细如毫芒、微如针尖,“只要它干扰了我,我就能得知”,而在本篇中又说偶然的东西难以预知。二者岂不矛盾?在列子的思想中,这不仅不矛盾,而且恰恰说的是一种境界的两个方面。
前面说的可以得知,并不是说用耳目视听可以得知具体事物,而是说用全部身心可以体悟整个宇宙。体悟不是对事物的具体认知,而是朦胧的感应。正因为如此,所以最后的结论是消除人的主观作为,随从外物的变化而变化,也就是说顺其自然。这是从正面谈对事物的感应,从侧面谈耳目功能的局限。
后面说的对偶然事件不能预知,说的正是对偶然事件不能用耳目视听预知。正因为不能用耳目视听预知,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放弃耳目认知而顺其自然。顺其自然也就是朦胧感应。这是从正面谈耳目功能的局限,从侧面谈对事物的感应。也正因为前后两者是一致的,所以最后的归结点都是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