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杨朱》
“古句新解”
杨朱说:“万物所不同的是生存,所相同的是死亡。生存就有贤愚、贵贱,这是不同的;死亡就有腐臭、消亡,这是相同的。即使这样,贤愚与贵贱也不是万物本身所能做到的,腐臭、消亡也不是万物本身所能做到的。所以生不是万物本身所生,死不是万物本身所死,贤不是万物本身所贤,愚不是万物本身所愚,贵不是万物本身所贵,贱不是万物本身所贱。那么,万物的生与死是一样的,贤与愚是一样的,贵与贱也是一样的。活十年也是死,活百年也是死。仁人圣人也是死,凶人愚人也是死。生时是尧舜,死了就是腐骨;生时是桀纣,死了也是腐骨。腐骨是一样的,谁知道它们的不同呢?姑且追求今生,哪有工夫去管死后?”
无论什么项目,高手总是比较孤独的,思想家也不例外。王弼这样的玄谈高手跑到何晏家里是去找场子练筋骨的,没想到对手居然都是菜鸟,害得王弼只能自己跟自己练,想来这种滋味一定是很郁闷的,尽管这给他带来了很高的声望,但没有对手决计是一件凄凉的事。
孟子很激烈,书中拉了很多人进来,然后自己一一把他们折服,多少有些炫耀的意思。道家本来性情很淡,并不在意胜负,但这并不意味着不需要陪练的伙伴。《庄子》中有一个惠施,庄子老是拿他开涮,有时候还把他贬得很惨,诸如形容他是叼着死老鼠的猫头鹰,然而能够感到的是,他们在心态上不是彼此敌视的,他们之间的过招不是孟子那样的单向打击,他们更像有默契的朋友。《列子》中这个杨朱和惠施又有所不同:《庄子》中的庄子出场频率很高,所以惠施出场多半是与他演对手戏的;《列子》中的列子出场少得多,而杨朱几乎是和他没什么关系的另一号人物。相似之处在于,惠施和杨朱都是很有实力的,而且他们的调子都和道家的基本思路有所区别却又并非针锋相对。或许,这两个人物都是作者的假托,事实上作者就是如王弼一般在自己跟自己练,不过为了行文方便而造出了一个人物形象。究竟是不是这样已经无从考证了,但完全有这种可能。这一节是杨朱的独立发言,没人跟他争辩,在整部书中杨朱也很少以一个失败者的形象出现,这样的安排几乎能让人觉得杨朱也是书中一个主要的人物,但杨朱所展示的思想却并非总是跟道家保持一致,后人归纳成“庄周养生,杨朱为我”的话,也就算是把他们的思想重点区分开来。
杨朱的这种思想,在一个清明、向上的社会环境中是很难有市场的。试想,在一个大多数人都很忙碌、都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着社会里,突然冒出一个很颓废的人,说活着很无聊,早晚要死的,不如怎么开心怎么活吧——他能得到多少应和呢?不仅人们不会赞同,反而会有人以敌视的姿态站出来批驳。然而在历史舞台上,人们所构建的社会环境常常是不尽如人意的,社会现实的瑕疵、荒谬常常使人感到迷茫,人们或许有参与建设性工作的能力和愿望,在现实中却难以找到这样的机会,于是便有人会垂青杨朱式的理论。不管是这个杨朱本人还是后来宣扬及时行乐的跟风者,他们鼓吹这样一种不怎么冠冕堂皇的理论,往往更多的是一种对现实的愤懑而并非真的推崇这样的人生追求。因为真想及时行乐的话,只需要去做就行了,又何必喋喋不休地跟人说呢?把想法去告诉别人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并且也不属于“行乐”。
无论是秉烛夜游的精神享受还是华服美酒的物质刺激,都因为对人生苦短的忧虑而变得无奈、狂躁,似乎唯有用这种穷兵黩武式的竭力享受才能暂时忘却自己的生命之旅处于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境地。读着这样的作品,我们不难想见作者对生活、对事业的炽热激情,当这种激情遭到现实的压抑、扭曲之后,它便以一种怪异的面貌被释放出来。
这样的一种精神状态来自动荡的社会、黑暗的政治,它和老庄著作中的哲学思辨相结合,就成了玄谈清议的风气,又因为玄谈清议的主体都是那些颇有文化的士人,所以在文学中的投影就非常的明显。思想上的风气一开,仓促之间与文人的固有习惯相结合,便出现了所谓的玄言诗。但是,玄言和诗在先天上就有根本的不合,把老庄的阴阳有无装到诗歌这个容器里总是显得不怎么般配,诗歌本来是追求美感的,过分谈论玄理就把美感冲淡甚至消灭了。所以,玄言诗流行了没多久,后来马上就被文人们自觉地改良了,改良后的品种之一被称为山水诗。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
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
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
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
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这是谢灵运的名作《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这首诗恰好像是玄言诗向山水诗进化过程中的一个标本——青蛙的形态已经清晰可见,不过还有着一条蝌蚪的尾巴,诗的后半部分还是典型的玄言诗,仍然保留了哲理、玄言。对此我们不妨认为,玄言清谈是一种发展着的思潮,诗歌也是一门发展着的艺术,二者在各自的发展轨道上发生了一次交汇,使得双方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而发生交汇的重要媒介之一,就是生死的问题,一个玄谈和做诗都会遇到的问题。这个问题在玄谈的轨道上越谈越枯燥,以致杨朱开始用情绪化的形式加以表述。终于,诗歌介入了,这个话题便陡然获得了生机。谢灵运这样陶醉于山水之美的诗人已经找到了更优雅的表述方式,这种方式造就了很多优美的山水诗。然而诗人并非都是谢灵运,胸中自有不平之气的大有人在,他们终于发现原来可以用更加美丽的方式去抒写心灵的痛苦。就像那个一口气写了十几首《拟行路难》的鲍照,本来他或许只能把那份压抑化作玄谈,但现在他可以说: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
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今我何时当然得,一去永灭入黄泉。
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
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沽酒钱。
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后世评诗推崇神韵,什么叫神韵?很玄。如此说来,不妨把神韵看作是诗中的玄谈——世俗地看,的确没什么用处,但是又很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