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镝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也,犹像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当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黄帝》
“古句新解”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他拉满了弓弦,把装满水的杯子放在手肘上,射出箭去,后发的箭正中前一支箭的尾部,前一箭刚射出,后一箭已张弓上弦。在这个时候,他就如泥人木像般一动不动。伯昏无人说:“你这是为了射箭而射箭,并非不为射箭而射箭。我要和你登上高山,走在摇晃的岩石上,面对万丈深渊,你还能射吗?”于是伯昏无人便登上高山,踏上摇晃的岩石,面对万丈深渊,背部已经无处可容,双脚已有两成悬空,向列御寇拱手作揖,请他过来。列御寇趴在地上,汗水流到了脚后跟。伯昏无人说:“道行最深的人,上可窥伺青天,下能潜入黄泉,在宇宙间纵横奔腾,精神元气都不会改变,现在你头晕目眩,心中恐惧,你还想再射中箭靶怕是不太可能了!”
按照道家的说法,列子在射箭时有这个内外之分,虽然技法精湛,但那只算是“射之射”,只有连这内外之分都泯灭了,那才是最高境界“不射之射”。“不射之射”是道家比较喜欢用的一种构词法,跟“无为无不为”差不多,能找到相应感觉的读者并不费劲,要是光就语法结构死抠,那是无论如何会晕掉的。其实,在我们今天的语言中也保留着类似的现象,不过平时说话并未在意,到了道家这看似复杂的话题我们便想不起来可以互相比较来加以理解了。用现代的语言来说,伯昏无人的话是这样的:嗨!这射箭跟射箭不一样,你这就叫为了射箭而射箭,整个小技术。看咱们这个,那才叫境界!在语言使用上,古人今人怕是没有哪个更聪明,语言的作用本来有限,碰上说不明白的大家都少不得违反一下语法规则,你要是说“不射之射”不成话,那“射箭跟射箭不一样”同样不成话。至于我们听众的理解,把这句话解释清楚是一回事,是否理解其背后的意思又是一回事了。凡是话中故意违反语法常规或带有明显的逻辑矛盾,往往都是别有深意,所谓“不射之射”便是一个典型,不要指望什么人能够把它背后的深意说出来——要是能说,原作者早说了,何必非要用别别扭扭的词句,而且还塞进寓言、装进小说呢。我们能做的,只是描述一下感受和体会。
如果单就射箭一事而言,这“不射之射”不算太复杂,其实就是心无旁骛,把自己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射箭之事上。然而,这样的事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关键在于人是活的,所有的感官时时刻刻都张开着、活动着,所谓全神贯注只是说说而已,你感觉到的声色香味能对你毫无作用?就算外界没什么信息传达给你,你的内心不免东想西想又能奈何?即便一个训练有素的人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使之能拒绝外界干扰,依然会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奥运会上那个美国射击选手埃蒙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在最后一枪犯下不可理喻的错误。如果他自己认为当时是走神了或受了什么影响也许还有救,可是他不知道,事后也不知道。所以,这“不射之射”的境界远不是说来或想来那么容易达到的。
如果把这个道理扩充到其他更多的事上,情形还会更加复杂。当我们孤立地看待射箭一事,似乎它是一个射手的唯一,但现实中射箭和其他所有的事一样,只是一个人的一面,一个射手可能还有其他的工作,起码他还是儿子、父亲,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不同的角色,便有着不同的得失利害,也就有了复杂的患得患失。患得患失是人的通病,这个寓言也很绝,直接来了一个终极考问,让伯昏无人把列子带到悬崖上,带到生命的边缘去射箭。这是寓言的一种夸张,而我们以此为据则可以想到很多不那么过分的现实,比如,射箭的时候你会不会想到亲人的期待、对手的眼神或者自己将如何面对成功失败?如果有,那就是患得患失,真把你带到生命的边缘,你一样会无处可逃地汗流浃背。现实中不管做什么都不太可能有人故意把你带到悬崖边,但只有在悬崖边依然故我的人才是真正能把事情做得了无遗憾的人。
能够达到这样境界的人被称为至人,对其描述照例又是玄玄乎乎的老一套,上天入地、水火不侵,这些东西看多了才知道语言真是不太够用的东西。不过,这种至人受到道家极大的推崇是可以肯定的。既然如此,是不是要达到这境界难比登天呢?恐怕不是。达到这种境界的常常只是很平凡的人,他们不过尽力去做好自己的那份事,就那么简单,就那么纯净。因为简单纯净,所以常常只是很平凡的人做到,而那些被认为不平凡的人在扰攘的名利得失中反而做不到。清代有个著名的大文人叫袁枚,名气很大,他的诗文在当时可谓一字千金。他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乾隆年间,成名很早,衣食无忧。袁枚主张写诗要写出个人的性灵,这就颇有几分道家的色彩。他自己也是个很率真的人,公开承认自己贪吃好色,他的生活中也从不缺少美女和美食。在他的文集中,甚至专门有一篇私人厨子王小余的传——那个年代文人替人作传要么是达官显贵、亲朋故旧,要么是为了宣传教化而为孝子烈女作传,冷不丁夹一个厨子实在有些怪异。然而就是这篇传记使得后人知道那时候还有这样一个神奇的厨师,深谙烹饪美食之道,能把袁枚这样顶级的老饕喂得心服口服。或许,在袁枚看来,王小余就是一个厨子中的“至人”,他把自己全部的心思和天分都用在了厨艺上,他既没有想过靠这个出名,也没想过以此养家糊口——尽管最终他确实达到了这些目的。后来袁枚还专门对王小余的儿子说:不要小看你父亲,他虽不是几品的大官而只是个小小的厨子,但他认认真真,把事情做得有声有色,比那些心不在焉的大官强得多。名利得失的纠缠,会耗费人们的精神,使本来能做好的事也做不好。于是,道家要你忘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