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春的一个下午,天空里罩着一层银灰色的淡雾,四周青翠的春山,都隐约于迷离的雾光间,整齐而苍葱的松柏树,静悄悄地矗立着,这时宇宙奏着神秘的声音,那美妙的音波有潺盢的春水,温柔而轻灵,微微的温风,吹进倩丽的花丛,发出醉人的馨香。在这个宇宙里的人们的心弦也起了神秘的颤动。
半坡上,有一株大柏树,枝干茂密,树梢头萦绕着飘浮的白云,从云隙里偷窥人间的太阳,射在树叶上,如鱼鳞闪烁着点点的金光。树荫放着一张黄色的木椅,椅上坐着行云和他的女友沙冷。
他们是刚从山脚下上来的,这山坡很陡峭,一步一步的高上去,一缕白云,只在他们的头顶上,使出诱惑的袅娜的身段,他们忘了辛苦,追逐着这美丽的幻影。
他们确实感到奔波的疲倦了,白云虽然仍是一步一步高上去,但是他们没有力量追逐了,他们慵懒地坐在树荫下的木椅上。松枝的荫影,随着微风,在他们衣服上拂动,干了额上的汗液,平静了跳动的心脉,他们在沉默中恢复了心身的疲倦。
这是一个很空寂的环境,前面有一条石砌的山路,左右环绕山峦,没有人家,没有村落,也没有游人,只有一两个樵夫背着柴束,向山下林丛中走去,山涧中的流泉,偶尔发生潺溅的水声。
行云和沙冷都沉醉于这伟大的沉默中了。
在他们的眼前,展露着宇宙的神秘,他们的心弦,同时奏着和谐的曲调;他们的内心,充实着美满的光和爱。
远远的鸡声,将他们从超绝的世界唤回人间,他们不自觉地流出惊奇的眼泪——同时他们感到青春去而不返的怅惘。
行云颤声说道:“沙冷!前者我感到太空虚了!但是,现在我是比较充实了,……不过以后呢?”
沙冷正凝视着远远的山影出神,听了这话,不免回过头来,蓦见行云眸子中,有一缕热烈的奇光射出,——这真是一个奇迹,她平静的灵海,起了不能克制的波浪。她觉得眼前的世界变了,她仿佛失了母羊的乳羊,心身都没了依据,她理智的宝剑,不知什么时候生了锈,不用说不能砍断这坚韧的柔丝,便是切一根细草的力量也没有了。她只如馋猫追寻鱼腥似的,追逐着他那醉人的目光,但是他……唉!羞涩地逃避着,他低着头,垂着眼睑,逃避她的注视。
她似乎不忍使他受窘,回过脸来不去看他,但是不久,她又觉得他那醉人的目光,在左右射激,不自觉地回过头去,他更羞涩了,面颊上微微泛出红云。
“哦,行云!你为什么总逃避我的注视?”沙冷故作不经意的神情这样向他诘问。
“沙冷!请原谅我!……我怕你看见我的心!……”行云嗫嚅着说。沙冷淡然地笑了,道:“行云,我告诉你,……我早已听见你的心弦的音波了,……你何必逃避我呢,……而且我不是用耳朵听来的,那是一种灵的感应,只有全知全能的上帝能够清楚,……那么你对于我,一切都不必掩饰了!”
“沙冷!……我不掩饰什么,我对你一切都是真实的。不过你呢!沙冷!请你坦白地答复我,你喜欢不喜欢我?”行云这样地问她。
沙冷不直接地答复,只含笑说道:“哦!行云你看不出情形吗?
……为什么故意问我?……”
“我觉得你很喜欢我是不是?”行云很狡猾地笑着说。
“是的!我很喜欢你,……不过我好像喜欢我自己的兄弟一样地喜欢你!……”
行云听了沙冷的解释,已经明白沙冷的用意,连忙说道:“自然!这一点我是明白,……就是我喜欢你,也就是纯粹的喜欢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沙冷你知道,我很重视精神生活的,只要有一个朋友,不论同性或异性的,只要他能抓得住我的心灵,使我永远充实,那便是我一生的幸福了。至于别的要求,那是最容易满足的,不成什么问题。……”
沙冷听了这话,如同掘矿的矿夫,忽然发现矿苗似的欢喜,不禁握住行云的手说道:“行云!我想不到在我没入坟墓之先,居然能遇见这样脾胃相合的人,……我真要疑惑这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梦罢了!……行云请你再确切地告诉我,你的话是真的或者仍然是一个梦?”
沙冷这时兴奋极了,在她的发光眼瞳里可以知道她的心花正在怒放了。行云连忙答道:“沙冷!你相信吧!这绝对不再是个梦了。我告诉你,我平生有一个理想,……我不爱一切的虚荣,我不希冀什么功名;我只愿意有一个真能了解我的人,在清幽绝尘的环境里,厮守着,发挥我们灵性中的智慧之光。……直到我死的时候,一直美丽的热情充塞着我的全人格,……但是我的命运很不好。……我虽然遇见到当代的明哲,也遇见过对我表同情的朋友,然而这只是一部分,不能充塞我的全心灵。……这次无意中遇见你,不知为什么,……你竟给我说不出来的强烈的刺激,好像在漫山的石堆中,发见一颗晶明皎洁的金刚钻,因之我要牢牢地抓住你,不肯让你轻易地逝去。……我想我将来到了老年的时候,在我的诗歌里,一定可以找出你给我的伟大与美丽……”
“是的,我也相信情感就是生命,我也希望由你给我的热烈情感里,发现生命的活跃与趣味。……唉!行云,真惭愧,我是一个最脆弱的人,……我尊重情感的伟大,它是超出宇宙一切的束缚的,它不像理智处处要循蹈规矩的——然而我一面又反抗情感的命令,我俯首生息于不自然的规律下,……行云,你知道我平生最大的苦闷,就是生活于这不可调解的矛盾中呵!……”沙冷说到这里,心里感到一般凄酸,喉管发哽,她不能再说下去了。行云也似乎负着繁重的压迫,彼此又都怅然无言。
时间一秒一秒不停驻地逝去,天空的阴雾更加浓厚了。微凉的春风,鼓起一片松涛的澎湃声,远处的山,只有模糊的轮廓,四出寻食的劳鸦,也都纷纷飞回。
“行云!……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沙冷看过手表以后,这样说。
“哦!沙冷,我记起英国某诗人有一个名句道:‘做人那里还有恨的时候,生命为爱已经是太短促。……’我很喜欢这句话,沙冷你说怎样?”
“诚然!在爱的漩涡中,永不会感到疲倦与空虚……在爱的时候,绝不会感到时间的长久,……但是爱太不可捉摸了,它好像天空的浮云,有时积得非常浓厚,遮掩日光,月光与星光。但有的时候,它将稀薄到目力不能看见,……它时时刻刻都在变幻。……”
“唉!沙冷,真理是不易变更的……如果我们爱的对象是真实的,绝不至像浮云那样不可捉摸了。”
“但愿你的话是可相信的!不然,我又要走到彷徨路上来了。”
沙冷虽是这样勉强自己安慰自己,但是在她的脸上已经罩上失望和怅惘的颜色了。
时间今天特别的迅速,刹那间,又已经过了半点钟,沙冷恐怕太晚,赶不及进城,因又催促道:“走吧!行云,天快黑下来了!”
“唉,沙冷,我也知道天快黑了,我们应该回家去了,不过你要知道……这种的聚合是不会有第二次的,何妨尽量的享受呢!……”沙冷似乎不能反抗他的话,不知不觉又坐下了。
远远地来了一群人,抬着两个山兜,前头一个山兜上,坐着一个体重总有二百斤的中年男子,衣襟上挂着一块徽章,想来总是某机关的职员了。兜夫抬到他们面前的山坡上,已经是筋疲力尽,“嗳哟”了一声,将山兜放下,一股汗臭夹着葱蒜的辛臭气味,直冲过来,一阵阵粗噜的喘息声,搅乱了四境的幽静,他们不能再往下留恋了。急忙离开这一群人,走下山坡去。
夕阳已经是隐在群山的背后,灰色的天幕渐渐张开来,宇宙都笼罩于烟雾中,他们走到山脚下,回头看那松树,那松树的荫影,荫影下的一切,都不免有些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