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八斤越想越觉得自己活得窝囊。
他把那个装有推刨、吊线壶、木匠笔一类的帆布挎包套在肩上,似乎要去哪里,但很长一段时间不见动。他似乎不愉快地沉思着什么,突然就把包又扔在地上,牙用着力气咬一咬,这使他的头像一个木雕。包背上又扔下这个动作他已重复好几次了,但这一次他似乎下了决心。从草窑里出来,阳光很显得刺眼,一只公鸡将一只很肥的母鸡几乎追到马八斤脚边,然后它奋不顾身地跃上了母鸡的身子。马八斤无动于衷地看了它们一眼,走开了。阳光使院子很亮。马八斤在阳光下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心里似乎和眼前一样茫然。阳光把他的影子从他脚下流出一块,脏水一样,很短促,从影子看,根本不像个人。马八斤看看自己的影子,突然就探出脚去踏,惊得影子猛地向前一跃。马八斤的影子突然使马八斤的心情复杂了起来,有一种莫名的愤怒兴起在他心里了,他转过身去,把自己的影子丢在后面,这样他就对着大门了。所谓大门,其实只是一种叫法,其实门很小,只一扇,而且很旧了,上面有一些裂开了的缝子。马八斤一直没有发现自己原来竟有那么难看那么让人丢脸的一个方面,那就是街门,而他马八斤还是个木匠。马八斤是王厅长来那天发现自己的门丑陋的,王厅长拉住他的手往里走时,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家那像脱毛的瘦狗一样的门。正是这门,后来使马八斤产生了很多极为复杂的想法,一会儿害臊得恨不能掴自己的嘴巴,一会儿却又为自己有这样一个门而颇为得意了。哈哈,有那么一刻,马八斤的心里就有了这么一种很古怪的振奋:你王厅长不是高大结实么,我偏弄这么个门,叫你进来时不得不把你的大脑袋低上一低,我偏不修,偏不修,我的门就是这样的。能这样想时,王厅长他们必不在身边,他可以恣意汪洋地想个痛快,仇恨个痛快。要是王厅长一来,他的想法就完全地变了,禁不住地害臊了,想打自己的嘴巴了,决心等王厅长他们前脚一走,后脚他就修门。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竟是这样一个俯仰不定的人,他对自己的这种俯仰不定也有着很大的却同样无可奈何的痛恨。把自己的影子丢在身后,自己的门却在眼前面了。门就像一只无聊而又空虚的眼睛,厌倦地看着他。瞅着那门,马八斤就想起王厅长那高大健伟的身子从门外往里走的样子,心上就重起来,像王厅长真的从那里进来了。现在马八斤一想到王厅长,一听到谁说王厅长心上就重起来,呼吸也很短促了,马八斤觉得这个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王厅长简直要把自己毁灭了。
“不做木活吗?”老婆手里拿着一只鞋底,悠闲地走过来问。那是一只很长的鞋底,而且极厚,所谓千层底的。显然不是为他这个当丈夫的做的。
“没心境。”马八斤说。
“啥是个心境啊,把活计做了,把钱挣了就中了嘛,还要啥心境?”老婆说着,低下头,神情坚韧地用锥子扎穿鞋底,将一根大针穿过去。
马八斤抬起一只手来挡挡阳光。马八斤说:“从今儿起,我不做木活了。”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竟这样说。老婆把麻绳儿拉得像锯树一样响,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马八斤。这便使马八斤来气,他有些冲动地说:“不干了不干了。我啥都不干了。钱也不挣了,我一天到黑晒暖暖。”女人突然停止了拉麻绳,她审视地望了他一会儿,突然嘲讽地一笑,扭头走了,走着,又把麻绳拉得吱儿吱儿响。
马八斤免不了要骂她一句,而且望着她那一扭一扭的屁股,心里突然跃出歹意来,他想若是有一条野狗,在那肥硕而又风骚——马八斤突然觉得老婆的屁股有些风骚了——的地方狠狠咬一口该多解气呢。自从王厅长来后,马八斤觉得自己的老婆徒然有些变了,连他的一对儿女也不像先前那样敬服他了,突然把他这个挣钱养活他们的老子不放在眼里了。
“认啥亲戚,一世界的歪歪儿心思。”老婆走后,马八斤蓄积什么一样站了一会儿,然后就这样咕哝起来。“认你娘的脚后跟去吧。”他终于忍不住独自骂起来了。
马八斤原本可以说是一个很安分很自在的人。他是个手艺不错的木匠。他一向自视甚高,凭手艺挣钱,日子虽然过得不怎么红火,但完全还是能过得去。而且老婆娃娃都很听他的话,很尊敬他,在家里,他完全处于一个显要的位置,他几乎说一不二。原本不觉得,直到将王厅长没来时的那个家丧失之后,马八斤才痛彻地感到自己对那个宁静的家有着怎样的留恋,在那样的家里,自己的心是舒展的,目的很明确,而且觉得自己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这很重要。
怨只怨刘习贵,不正是他把那个王厅长领到他马木匠门上的吗?然而说真的,也只能是刘习贵把王厅长领来,刘习贵他是村长。
刘习贵把王厅长领来以前,曾对马八斤打过招呼。那天马八斤提着那只帆布挎包从鸡窝山回来,门前流过的小河已看不太清了,只听见嘟嘟哝哝的流水声。马八斤回到屋里,刘习贵正坐在炕边费神地看贴在墙上的报纸,见他进来,就说,钱挣成山了吧,我等了你快两个钟头了。说着把一条瘦瘦的胳膊往前伸伸,但腕上并没有戴表。
马八斤说,下苦力的人嘛,能挣几个钱?刘习贵说,听你呻唤的,放心,没有人抢你的。现在就是这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两个人说着话,马八斤老婆把饭端上来。刘习贵说,我不吃,我找你有个重要的事呢。马八斤说,吃着说吃着说。刘习贵斜眼看看饭碗,里面是有肉的,就端起碗吃起来。
“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一下,老马,乡上刘乡长我也给说了,我报的是你。”刘习贵吃着饭说。辣子辣出了他一头的汗。
马八斤停下吃饭,望住刘习贵。
刘习贵却不再说,低头吃几口饭,然后忽然就沉思于什么了,又吃了一口饭,一边有些舍不得地说:“老马,我给你找了个亲戚。”
马八斤说:“你要给我琐琐当媒么?”
“不是那不是那,”刘习贵说着把头摇得很厉害,“那算个啥亲戚嘛,这会我要给你找个了不得的亲戚,咱们全乡的人谁家都没有这样的亲戚。”
马八斤把饭挑在筷头上,不吃,静静地候着刘习贵的下文。但刘习贵却低头猛猛地吃饭去了,这样他的碗底很快就露了出来。
倒上倒上。马八斤说。刘习贵也不说什么,将手边的一碗饭神情严肃地倒入自己碗里,怔怔地看一会儿碗,似乎在思索很重大的问题,接着他对马八斤说,老马,说个老实话,这不光是你的亲戚,更是咱们全乡、全县的亲戚。我和刘乡长研究了一天,决定还是把这个机会给你,你千万千万要给咱们招待好,千万千万不能把人家慢待了。你要把人家慢待了,那就是把大祸闯下了。
马八斤老婆一直站在一边听刘习贵的话,她的脸上渐渐有了一种紧张与期待的神情:“你究竟说的是谁啊?”她忍不住问。
刘习贵吃两口饭,又若有所思地审视一样看看马八斤两口子,郑重地说:“反正你们不能给咱们丢脸,这个脸咱们丢不起,我直说吧,说出来是要吓你们一跳的。省化工厅的王厅长,要认一门穷亲戚,要在咱们这搭认。我和刘乡长我们商量了,人家虽说是要认穷亲戚,但太穷了也不好,毕竟人家来走亲戚得吃上一顿起码的饭吧,最后我和刘乡长我们商量了,商量过来商量过去,就觉得你家还合适一些。我们的意思是,无论天塌地陷,都要把人家王厅长招待好,这可是一丝丝也不敢马虎的。”刘习贵说完,并不吃饭,他期待而又压迫地看住马八斤,似乎要向他立刻讨出一个答案或保证。
马八斤那一刻心里很混乱而茫然,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主张,他有些莫名的担心,又有些莫名的振奋,他模棱两可地说:“我嘛,怕是做不了人家厅长的亲戚。”
刘习贵就把筷子扔桌上:“老马,事情早已决定了,报都报上去了。你要清楚,让王厅长当你的亲戚,是我和刘乡长我们商量了整整一天的,不是谁想做人家王厅长的亲戚都可以做的。你也知道,选准你是看得起你,这个理你要明呢,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千方百计当好王厅长的亲戚,把人家招待好,一丝丝也不要伤着人家就行了。”刘习贵对什么不解似的摇了摇头。刘习贵说:“老马,说个不瞒你的话,村长不能当王厅长的亲戚,文件上有这么个规定的,不然,轮不到你,我自己就当王厅长的亲戚了。”
这时候饭已吃罢,马八斤老婆揪了一盘果子摆在桌上。大概觉得已经有功于马家了吧,刘习贵大口地吃着果子,夸说果子真好吃,后来突然停住吃,对马八斤老婆说:“你们的果子还有多少?”马八斤老婆说,多是不多,但还是有一些的。刘习贵的眼睛骤然亮起来,他说:“好,我给你说,从今儿起,你们的果子就再不要揪,你们想吃的话就忍一忍,把最上等的果子留下,等着招待王厅长。”
马八斤老婆说:“王厅长究竟是个谁啊,听你说得玄玄乎乎的。”
刘习贵就嘲弄地笑一笑,说:“县长知道么?你说县长他的官大不大?但是跟王厅长一比呢,他就成这个了。”说着竖起一根短短的小拇指动一动。
“他那么大的官,找我们做亲戚啥意思么?”马八斤老婆质疑地说。刘习贵掀起上唇笑笑,露出不屑与女流们说话的样子,望住马八斤,说:“那就这么着,老马,定了,你思想上有个考虑和准备,过两天,王厅长就认你这个亲戚来了,到时候你可得……啊,哈哈。”刘习贵说着就从炕上下来。院里已经很黑了,没有月亮但是天很清澈,星星很稀,而且星星显得极为遥远,人望着那些高远渺茫的星星,觉得自己好像在很难测的地方无依地坠落着。
“把他家的,这弄了个啥嘛。”送走刘习贵,马八斤这样说。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莫名其妙,怎么不对刘习贵讲清楚呢?他不能说清自己究竟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找穷亲戚?找穷亲戚弄啥?好好当你的官就成了嘛。”他说。老婆说:“再说啥,已经定了。”老婆显得很兴奋,脸上红红的像获得了一个什么。这便使马八斤心里油然地沉重起来,并且突然对老婆有了厌恶:“谁说定了?谁的嘴说了?”他用生气的声音对老婆说。老婆说:“没定么?我咋觉着已经定了。”马八斤说:“你把屁股撅着定了,你咋那么会撅着呀。”马八斤惊讶地发现自己心里已有了很多的愤怒。
后来儿女们知道了这事,都是异常地兴奋。马八斤不理解他们兴奋的来由。他们唧唧喳喳地议论着什么,一会儿说衣服穿好些吧,不要让人家厅长瞧不起,一会儿,又说穿烂些好穿烂些好,他是个厅长,瞅着他的亲戚穿得这么烂,他就不想个法儿呀?又议论说家里肯定有个命大的人,不然哪里会碰上这样的好事呢?马八斤心里隐隐有了一种压迫与恐惧,那个王厅长虽然还没有来,但已有一种什么重物击碎了家里那种惯有的宁静与祥和。
很想去找找刘习贵,想对他说说,自己担心招待不好,麻烦你们给厅长商量个更好的亲戚吧。但走到人家门上,又总是返回来,他心里有着铁一样的拒绝,拒绝王厅长到他家里来,他隐隐觉得对自己一向宁和的家来说,王厅长不啻是一颗炸弹。但他发现自己那像铁一样的拒绝里也有着一丝漏洞,是隐隐约约地期望厅长到自己家里来吗?这真是难以理喻的。
王厅长终于来认亲戚了。
那天天气极好,连日头也似乎格外地显着殷勤,很温暖,但是却不刺眼。大地白得使人如置幻觉。马八斤已收拾着家当,准备去鸡窝山把那家的活计做完,就见儿子虎娃像被狗追着一样跑进来,口里连连说:“来了来了来了。”马八斤问谁来了,但是他很快就知道是谁来了,他像得到了死刑的判决那样觉得脑子空了起来。这时候老婆娃娃都显出异常的紧张和兴奋,向门口那儿探探地张望一下,又赶紧怕被子弹打中那样躲开。老婆载着一对颤颤的硕乳,突突突跑入屋里去,换了一双新鞋又突突突跑出来,到马八斤眼前,狠狠推他一把说:“你这个人,死了么?客都到门上了,我给你说。”说着又突突突跑入屋里去。琐琐的眼睛像两只被惊吓的笼中鸟那样飞着,她过来拉了马八斤一把,说,快走,再不敢磨了。马八斤就糊里糊涂地跟了女儿走,心不知疯狂地跳着还是根本就没有跳。走出门,见一辆绵羊一样高的黑色小车无声地驶过来,滑冰似的,远远地跟来了一些观热闹的村里人,在阳光下,他们很像是一堆破烂儿。
马八斤不知那辆车驶到什么地方才停,他甚至觉得它会从自己身上开过去的,那样自己会有阻挡的权利和策略吗?他希望那小车直接开过来,把自己撞死才好。但小车正是几近无声地停了下来。走出来刘乡长,一个认不得但一定是官的人,一个扛摄像机的青年,最后就走下一个身材高大结实很具威仪的人来。先下来的几个人就像旋风中的树叶那样聚向他,他们漫不经心地说着什么。马八斤和他的女儿站在门口,神情茫然而惶恐地向这里望着。一时马八斤就像一颗尚未长大且被晒蔫了的榆树。那个高大威仪的人一边对说话的人点着头,一边向马八斤这里望了望,马八斤恍惚看见那人似乎对自己笑了笑,他觉得自己必须报之一笑才是,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笑没有笑。
这时候刘习贵骑着自行车从小车后面窜出来了,他像风吹得不能招架一般下了车子。很显然刘习贵处于巨大的紧张之中,他的嘴唇失措地跳了几跳,结巴着说:“那是马……马八斤。”说着话,两手不停地在大腿上搓着,不知搓什么。
“走吧。”王厅长说。
他稳健自如地走在最前面,刘习贵自然是尾在最后面的,他的步子明显有些混乱,似乎脚下有什么绊着。马八斤他们一家这时候都出来了。马八斤像完全不代表什么也不能代表什么一样茫然而惶恐地站在一家人最前面,他觉得自己模糊不清。
王厅长几乎要高出马八斤一头还多,这使马八斤觉得自己是那样的矮小,简直比地皮高出不了多少。“这是王厅长,专门来看看你这个亲戚。”那个认不得的官用本地话对马八斤说,很明显,他故作真诚的声音里依然有着很大的虚浮与漏洞。他说时,王厅长就点着他那让人觉得高不可攀的头颅,并和善地对马八斤笑着。马八斤觉得自己很模糊。马八斤觉得一切都很模糊。这样恍恍惚惚地站了一会儿,不知谁说,走吧走吧到屋里。王厅长就走过来,拉住马八斤的手,说,咱们已经是亲戚了,不要那么拘谨。说着拉了马八斤的手往里走,这时马八斤才觉得自己的门那么小,两个人并排是根本进不去的,而且这时候马八斤发现自己的门简直丑得不成个样子。他对那门憎恶透了,为什么要那么窄呢?为什么门额要那样低呢?他对自己也憎恶透了,还是个木匠,看你那门,羞先人,咋不做大一些呢?咋不弄高一些呢?这一刻如果那门有一个如意的改观,付出一切代价马八斤都觉得在所不惜。他下决心今儿夜里就开始修门,不,等王厅长这里一走,那里他就修门。两个人到门上,马八斤的手仍被王厅长牵着——他不敢抽脱——身子却后退一下,几乎跟在王厅长后面。王厅长进门时果然低了一下头,而且由于给马八斤留位置的缘故,他的左肩膀撞了一下门框,这使马八斤异常地不安。进门后,马八斤发现那个扛摄像机的青年早立在院里了,他用那个小炮口一样的东西对着他们,一边旋转着镜头,一边后退着。日头不安而探究地看着他们。一只紫红的公鸡慌乱地从院墙上跑过,它跑得那么急,终于展开笤帚一样的翅膀,仓皇地飞到墙那边去了。马八斤的手还被王厅长握着,马八斤觉得那只被王厅长握着的手已不是自己的了,那似乎是自己给王厅长的一份令他惭愧的礼物。但也没有办法,他不能把自己的手从王厅长手里抽出来,王厅长对他的那只手比自己更具有支配权,他想什么时候拿那只手就什么时候拿,他想拿多久就拿多久,什么时候他厌倦了,扔开了,他马八斤就不能凭自己的意愿把手再送到人家手里去。马八斤觉得自己就像一坑儿毫无由来的水那样一荡一荡,他做木匠时的那种老练、自信、稳健一丝也没有了,他像一只病狗那样听任事情发展着,听任别人安排着自己。
日光把人们的影子融合到一起,使人不能凭借影子来辨认出谁是谁。王厅长关切而宏观地向院子里张望着,那个扛摄像机的青年一直用阴森的镜头对着王厅长的面部,惊得马八斤不时要凝惧地看着它,担心从它那里射出什么,但王厅长却浑然不见。
他牵着马八斤,率领着众人走到那两棵果树跟前,细微的风动着树叶,但果子大都一动不动,神情宁静而高贵地望着这些走到它们身边的人。这时候虎娃已端着一个盘子站在果树下了,他脸红红地揪着果子,显得局促不安。有几个果子落到地上了,不知是被紧张的虎娃碰下来的还是自行落下来的。摘掉果子的地方同时也摘去了阳光,使原本有着圣洁之光的地方显得阴郁了。
“听说你要来,就再一个都没敢揪,专门留在树上等着你呢。”刘习贵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才这样说,他显然为说这句话付出了很大的心理劳动,话说完后,他的喉结那里还令人悲悯地动了一会儿。
王厅长说够了够了。刘乡长立刻就喊虎娃把果子端来。在阳光下,在洁净的盘子里,那些新摘的果子颇似一些圣品,它们始终显得贞洁而高贵。
“洗一洗吧。”马八斤老婆突然走过来说。她的脸红得能沾下颜色来,她的眼神也很慌乱。虽然如此,马八斤还是被老婆的大胆吓了一跳。在这样一个场合,他这个做男人的都说不出一句话,但他的老婆却说了,而且把那样一对大奶子的自己置于众目睽睽之下。马八斤突然发现自己的老婆的确很好看,尤其今儿,这使他又愤怒又不安。
“厅长,这是你的女亲戚。”那个认不得的官用熟稔的口气说。其实他也是第一次来马八斤家而已。
王厅长笑着点点头,说:“不洗了吧,很干净的。”率先拿起一个吃起来。接着人们就依次各取了一个果子,但只有王厅长和那个认不得的官吃着,刘乡长和刘习贵都把拿果子的手背在后面,两个人都没有吃。马八斤奇怪地觉得这些果子原本都是一样的,但拿在不同的人手里后,就不一样了。譬如拿在王厅长手上的果子与拿在刘习贵手上的果子给人的感觉完全是不一样的。马八斤还有个担心,他担心王厅长在果子里突然吃出一只虫子来,虽然这就他的果子而言是很鲜见的,但是万一呢?谁又能排除万一?马八斤的心紧张不安了好大一会儿,直到王厅长又吃完了一只果子,宣称说不吃了,才落下心来。
虎娃不知何时已将那只飞逝的公鸡擒拿在手里了,他聚着它两边的翅膀,使它惊恐万分地叫着,它的叫声像两块生锈的铁器相互用力地摩擦着。它正是前几日在马八斤脚边酣畅地体现其充沛生命力的公鸡。家里母鸡倒多,公鸡却只有这一只。虎娃把鸡抱到他的母亲跟前,悄悄地问着什么,那女人也红着脸悄悄地说着什么。然后虎娃就抱着那只已叫破喉咙的鸡小跑着出了门,刘习贵像风吹着一样向前走一走,喊着说快一点来。王厅长说,那是去干什么?快叫他回来。同来的几个人就一起说没啥没啥,这里的人就是这样,很好客的。
“不要说一只鸡,为你王厅长,一只羊也是舍得的。”刘习贵神情谦卑而紧张地说。
“一个牛就舍不得了吗?”刘乡长将了刘村长一军。刘习贵依旧谦卑如故地说:“舍得舍得,自己身上的肉都舍得。”
这时候马八斤觉得心里颇不是味儿,他觉得这里任何一个人都似乎是自己家里的主人,独独他这个真正主人却不知能算个什么了,他们吃果子时,都夸说果子好吃,但没有人对着他的面儿来夸果子好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要宰家里的鸡也不由他来决定了,他连参与商量的资格都没有了,似乎谁都觉得今儿是得宰一只鸡的,似乎这是无需问的,连事事与自己商量并最终由自己拿决定的老婆也不问他一句了,擅自就决定了。怎么一个稳稳当当的家变得这么快?按道理说,这么大的亲戚来家里,不宰一只鸡是说不过去的,但问题是,似乎这鸡是那个他不认识的官的,是刘乡长的,是刘习贵的,却独独不是他的,甚至也不是老婆的,这都是怎么回事呢?就在这时候,马八斤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早被王厅长放开了,真是大意,自己的手什么时候被人家丢开的呢?马八斤看看自己的那只手,觉得很有一种遭劫归来的神情,忽然地就有些辛酸。而且让他深为难堪的是,被王厅长丢开后,他突然觉得自己不知站在哪里好了。他觉得站在王厅长身边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但走过去,站在众人的后面——这自然是最适宜的——他又觉得那短短几步路实在难走。他就低下头紧张不安地站着,看见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鞋子。
“你这种鞋其实是很好的,穿上舒适,又耐穿。”马八斤怎么也没料到王厅长会说到他的鞋,他甚至蹲下来,用保养得很好的手指摸一摸他的鞋。他穿的是一双黑条绒鞋,底子很厚,老婆做成快一年了,但他很少穿它们,关键还是不想把鞋穿坏。马八斤自己是很喜欢这双鞋的,的确如王厅长说的,穿上舒适,且有一种踏实感。
“脱下来,你脱下来叫王厅长看。”那个认不得的官指着马八斤说,他的神情像是让一个被抓获的盗窃犯当场放下赃物。这使马八斤心里滋味很复杂。但他很快就脱下鞋,穿着补着脚后跟的袜子站在地上。
“这种鞋子的确是很好的,比皮鞋强多了。”王厅长起来说,目光却还在那双鞋上。马八斤神情卑怯地穿着袜子站在一边,这便使那双鞋真像是一对赃物。
“叫你的女亲戚给你做一双嘛,用不了一个月就成了。”那个认不得的官说。王厅长摇着很大的脑袋说不成不成。
“成呢,咋不成。”那个认不得的官说,“也不枉做一场亲戚嘛。”
“这是很容易的事嘛。”刘乡长说。
刘习贵异乎寻常地激动着说:“嫂子,赶紧做吧,鞋面我出,王厅长一辈子能穿咱们几双鞋?”
马八斤老婆脸红得很厉害,她偷偷斜了一眼王厅长的脚,像是第一次去相亲的样子,羞羞答答地说:“鞋面总用不上一丈条绒吧,一丈条绒我也是出得起的。王厅长真要是不嫌土,我就做一双。”
那个认不得的官独自一个人寡寡地鼓着掌,说:“好,好。”王厅长说:“那就麻烦你了,不过我一定要付工钱的。”
“还付个啥钱啊,你愿穿都算是看得起我们了,放心,几天儿工夫就做成了。”刘习贵说着,双手笨拙地弄了一个做针线的姿势,显然他已经渐渐地活跃起来了,让人觉得他是一只随时都会跳上主人肩头卖乖的猴子。
琐琐在屋里忙了一会儿,出来,戴着花围裙倚在门口看这群人,眼里有着许多天真却浅俗的向往与憧憬。马八斤偏头看见了,心里便憎恶起她来,一个女娃娃,那样地一站像个啥呢?他真切地觉得做父亲的他其实在此时对自己豆蔻年华的女儿并没有多少保护能力。其实最让他愤怒与不安的还是老婆,这女人,跟人家见面没几分钟,就答应给人家做鞋,还说出那样轻佻的话来,倒好像她不是他的老婆,而是他们的老婆。再瞅瞅这一伙人,他们毫无顾忌地代别人的老婆拿主意,毫无顾忌地当着一个丈夫的面让他的女人给另一个男人做鞋,肆无忌惮地在他家里当着主人——这算是把人欺负死了。
心口可真是堵!
马八斤预感到自己的家将从此失去安宁,而且要生出什么大事了。他深切地觉到王厅长这样的亲戚确乎不是一般的亲戚,对他这样的家庭来说,他确乎是一颗炸弹,而最受重创的无疑就是他,他是男人,是父亲,是一家之主!但令他那么辛酸的是,自己近二十年苦苦营造的一种家的安宁竟被这个来认穷亲戚的王厅长轻轻一下就击碎了。
他的心里充满着喑哑的愤怒与惆怅。
他真想不通王厅长为什么不好好当他的官,是什么原因竟使他辛辛苦苦来认穷亲戚。
而且他的木匠一直做得那么自尊而自在啊。
虎娃回来了。鸡已经宰了。那只生机勃发地跃上异性之身的大公鸡,那只墙头上烈火一样跑过的大公鸡,此刻却把它已遭斩断的头颅耷拉着了。
老婆让马八斤去拔鸡毛。马八斤真想把老婆的毛拔掉,但他还是去拔鸡毛。王厅长他们被主人气十足的刘习贵让到屋里去了。“虎娃,把白糖拿来。”刘习贵大声地喊着。他的声音使人不费力气就能想到他的神情与身体的样子,从声音便可以听出这个人在异常地振奋与快乐着。他的声音让马八斤觉得恶心,两耳里像是塞入了肮脏而干燥的猪毛。
马八斤把鸡抱到草窑里去拔毛,他心里充满着各种强烈难名的滋味,他很觉得辛酸,但他那喑哑的愤怒远远胜过了这辛酸。这竟使他落不下泪来。
草窑里很安静,很黑,这使马八斤感知到自己,他突然想与一切人不见面,就一个人待在这草窑里,而且久远地待下去。
马八斤拔了一会儿鸡毛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窑里很暗,马八斤又是背身蹲着,这使他看不清那鸡,但这个已死的牲灵,它的身子仍还温热着。马八斤突然觉得自己与它是同命运的,他想起了这鸡在世时的许多事情,就再也下不了手拔它的毛,滚烫的泪水突然就决堤似的汹涌而下。
王厅长走时马八斤合家出去送。门很窄,只能一个一个往外走,王厅长像来时一样,又握了马八斤的一只手走,只这一握,使马八斤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的愤怒与仇恨一瞬竟销匿了不少,心里又有了一种很不能说清的东西。到门上,王厅长自然又得低头,他是大而胖的,一边的肩膀就又撞了一下门框。刘乡长在后面说:“马八斤你这个门,我看得修修,你是木匠嘛,咋弄下这么个门啊。”这话很使马八斤害臊,关键这话点出了马八斤一向引以为豪的职业,“你是个木匠嘛”,他可以凭这话恢复一点已经很惨淡了的什么。而且高大宽阔的王厅长低了头,也撞了肩膀,却一句责备也没有,这使他禁不住又有些感动,打算等客人一走,就修门。门嘛,不合意了修一修,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到门外,宾主就自然站在两边,马八斤发现自己的老婆娃娃似乎已与王厅长相识已久,已有着很深的感情了,似乎他真是自家的一个有血缘的亲戚。马八斤心里就又难受起来。这使他不知究竟该如何显示脸上的表情,他觉得自己的脸很僵化,像戴了一具自己无法看清又难以摘下的面具,他为自己如此的面部表情感到不安,王厅长俯视他时,他就低下自己的头,他觉得自己面上的肌肉按捺不住地跳着。“好啦老马,我们就算是亲戚了,有什么困难就给我说,我会尽自己所能帮助你的。”王厅长摇着马八斤的手说。马八斤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摇动着的空网。马八斤预感似的抬起头,发现“炮口”又对着他们了。王厅长掏出一百元钱来,钱很新,像不是钱,而是另外一种什么名贵的东西。“来也没给你带点啥,这点钱,不多,我的一点心意,补补生活上的困难吧。”王厅长说。扛摄像机的青年就逼近来,镜头只照着那张钱,但马八斤没有接。“拿上拿上,厅长帮你,你就拿上,记着厅长的情意就行了。”那个认不得的官说。马八斤没有去接钱,脸涨红得很厉害。“我,我不可能要的。”他咕哝说。王厅长不说什么,自信地笑着,将自己手里马八斤的那只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掰开,将钱放在里面,然后用两手握住马八斤拿钱的手,他握得很紧,显示着一种很深的什么。镜头又推近来,将三只握在一起的手以及半隐半露的钱尽情地吸收进去。“再见。”王厅长摇着马八斤的手说。“你几时再来,王伯伯?”虎娃有些激动地问。马八斤就觉得自己的儿子真是大胆,老婆更是大胆,还有女儿,为什么独独自己这个最该发言的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呢?但他对老婆他们的大胆很是反感,他觉得他们都太矫情太令人恶心。“我暂时不走,很快又会来的。”王厅长说。“记牢,鞋。”那个认不得的官对马八斤老婆说。马八斤老婆就害羞似的点着她的头。“二六吗?”她脸红红的斜一眼王厅长的脚,轻轻问。王厅长立刻显出惊喜的样子说,二六二六。
那辆小车像梦一样消失后,马八斤就突然变了脸色,他把那皱巴巴的钱废纸一样扔在地上,自己气呼呼地就进去了。对马八斤来说,这样的门额是不低的。一进屋,看见桌面上那凌乱的碟碟盘盘,觉得难受,气呼呼地走出来,气呼呼地走入灶房里去,用力摔上门,然后就躺在炕上,拉一条被子蒙住自己。他感到自己像从很多人胯下爬过来那样筋疲力尽,那样屈辱而恶心,他不断地摇着头颅,像在极力否认着什么。门开了,老婆儿女都走进来,神情异样地看着他。老婆手里拿着那一百元钱,看了几眼,突然就生气地说:“咋了么咋了么?好好儿的个事,究竟是咋了么?”马八斤打开被子的一角,脸隐在暗处,说:“你还没把我气够么?”老婆用更大的声音说:“啥意思么?你这个主人。”说着望一望儿女,儿女们都增援似的望着她,又有些厌恶与不可理解地看看马八斤。马八斤从老婆儿女眼里感到一种很寒凉的东西,这是他不曾料到的。他一直是一个很自信的木匠。他一直觉得老婆娃娃是尊重自己的,但现在看,显然不是这样。“把人辛酸死了。”他哽咽着下炕来,到外面去。地上已游浮了夜色,一只母鸡像禁受什么一样缩紧着身子站在屋檐下。他不知该到哪里去。一颗星星莫名其妙就出现了,它有些疑惑地瞅着马八斤。
夜里睡不着,觉得有很沉的东西在心上压着,搬不开。脑里乱七八糟地闪过一张张脸,每一张脸都使他觉得不可接受。想想自己今儿的经历,真像是在两块缓缓运动着的巨大的磨盘之间度过了一天。想想那王厅长,从来未曾见过面的,他说要找个穷亲戚,满世界就都帮着他找了,他马八斤不乐意自己有这样一个亲戚,但王厅长要当他的亲戚,轻而易举就当上了,他乐意不乐意其实都是没什么的。反过来说,假如他马八斤提出要找个富亲戚,要找个当官的亲戚,要找他王厅长当亲戚,王厅长会怎样看呢?满世界又会怎样看呢?马八斤痛心地发现,王厅长一当他的亲戚,他的一家很快就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老婆不像自己的老婆了,儿女也不像自己的儿女了,这一点让马八斤觉得又辛酸又窝囊。他悲伤地觉到自己已经处在某种阴影的笼罩中了,而且这阴影还要向他不断地扩大和逼近。夜深黑得有些阴险。但马八斤突然就想起自己的那个街门来了,这想法使他郁闷的心骤然地一跳跃,一亮,他觉得自己有些感激那门了,多好,那才是最好的门,今儿一天,只有它没将自己改变以适应谁。这忽然成了马八斤唯一的安慰,可真是一个好街门,还修它么?还有必要修它么?不可能的了,绝不修了,多好的门!马八斤突然怀着一种歹意期望那门再窄一些再矮一些,使王厅长根本不能进来。门的安慰使马八斤心里稍稍轻松了一些。他不可名状地躺了一会儿,突然那么的想与老婆推心置腹地谈一点什么。他觉得问题就在这里,如果老婆支持,如果老婆能与自己达成共识,那么他马八斤就有可能干出一件大事,就有可能拒绝王厅长当自己的亲戚。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满溢着要对老婆说的话了。但是他犹豫了很久。他真切地觉到,仅只是今儿一天,老婆与自己之间已有着一种很陌生的东西了。要早早儿提防才是,万万不能任其发展。犹豫了很久,他终于把老婆的身子翻了过来。老婆原来也没睡,老婆在想什么呢?马八斤把老婆的一只手珍惜地捏在手里,低声而真诚地说:“他妈,我想跟你商量个事。”老婆没说什么,但她显然是听着的。“我咋觉得这个人当咱们的亲戚不美劲,让人咋觉着不舒服。”老婆静静地听着,能感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是睁着的。“说真的我咋觉着难受得很,他妈,你也是明白人,你想,人家一个厅长,咋能跟咱们一个屎肚子百姓实心实意地做亲戚呢?你想想,这是个明显的道理嘛。”夜那么静,似乎能听到人眨眼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心里的话很多,却不知道把哪些话说出来才好。“琐琐妈,我的意思,咱们把这门亲戚免了去吧,咱们往远里想想,这样下去能有个啥结果呢?咱们也是个人,咋能叫人这么着呢?我没求过你啥事,在这事上,我就求你一次吧,今年冬天我想多揽些活儿,多挣点钱,这个我给你保证,人家的那一百元钱,还给人家去吧,啊?”老婆恹恹地说:“要还你还去吧,我们娘们是不去的。”马八斤的心就那么一惊。他突然没好气地说:“你为啥非叫那个厅长当咱们的亲戚呢?你……”老婆也没好气地说:“你这是啥话,是你让人家当你的亲戚,到了儿倒来怨我。”“我让他当我亲戚了吗?”马八斤不再说什么,感到握老婆的手很尴尬,像两个陌生人被捆在一起。他正不知怎么办好,老婆却将自己的手摆脱什么一样抽出,背过身去睡了。那一刻若是凭着内心的忧虑愤怒和耻辱感,马八斤可以把他的老婆打个半死。
老婆第二天就购来了鞋面,像做嫁妆那样用心地劳动了起来。马八斤瞅着那个大大的鞋样子,心里觉得真堵。“你真格给人家做啊。”他惨白着脸笑着说。琐琐不满地说:“大,你这两天咋了啊,阴阳怪气的。”马八斤说:“我不是你大,你那个王伯伯才是你大。”虎娃说:“就怕人家看不上给我们当大。”“你们看上就行了啊。”马八斤说,说到后面,声音哽咽了。几十年做木匠的自得与自信一下子都没有了,像被一风吹干净了。
王厅长他们很快又来了,这一次拿摄像机的人多了一个。马八斤听到一个小伙子飞跑进来报消息时就真后悔自己在家里了,而且让他引以自豪的街门突然又使他不安起来。王厅长又要低头的,又要碰肩膀的。刘乡长说了让他修一修,却没有修,让人家怎么想呢?由于门的缘故,由于一种极为难说的复杂心理,马八斤决定要躲开他们了。老婆使琐琐慌慌来喊他,他说:“我尿一个去。”便匆匆跑到隐蔽处去,幸好那里有一个洋芋窑。还犹豫什么,跳下去就是了。有一个堵窑口的草袋子,马八斤跳入窑里后,又使草袋子把窑口堵上,窑里原本就暗,这样一来就更暗了。暗使马八斤觉得安全。他蓦然听见自己的心大声地跳着。他对自己的这种急中生智很感满意。他静静地呆在窑里,大气不敢出,怕谁听到。他隐隐听见琐琐压低声音在喊他,琐琐喊着由窑口上走过去了,他没有答应,他听见自己的心大声地跳着。
一会儿,就完全地寂静了,似乎一切都成了往事。马八斤坐在洋芋上,渐渐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和缓下来,他极力想揣测上面的事情,每一个人的感情,老婆是什么样子,但又不着边际。便想管它呢随它去吧。他在这静而阴郁的窑里坐着,那很多的洋芋都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沉默而忠厚地陪伴着他,他又一次为自己的明智之举得意起来,你难受我我躲着你还不行么?这窑里多好,在这里呆上一辈子都是可以的。他已经决定了,以后王厅长们不来则已,一来,他就不犹豫地跳入这窑里。这样的想法使他心里宽慰了许多,似乎为自己的以后找好了一个出路。从窑里上来时,天竟完全地黑了,月光虚虚的,让人有些不明所以。王厅长他们显然已经走了。使马八斤大吃一惊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的门没有了,门框、门额都不翼而飞,现在望去,门不过是在院墙之间开了个口子而已。王厅长有天大的个子也能昂着首进来了。马八斤想不清是谁拆了他的门,他觉得自己连气也不会生了。他向那个令心败落的地方徒然地看了一会儿,就走到有灯光的屋里去。忽然莫名地有了一丝胆怯,似乎倒是自己做了一件什么错事。那娘儿几个正热烈地说着什么,见他进来,便都噤了口,各个像深怀了什么一样沉默着。马八斤原想着他们起码要问问他的去向的,说不定还要吵一架。但他们谁也没有问他,似乎他是一个异已的人。马八斤深觉自己如一片落在湿地上的叶子,他不解事情为什么竟成了这样。站了一会儿,他听见自己突然问道:“谁把门拆了?”他们都沉默着,不回答他的话。“是哪个龟儿子把我的门拆了?”突然就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很快两个手就颤起来。虎娃抬起头,说:“不拆能成么?那么点鸡尻子,人能进来么?”
马八斤去找村长刘习贵。
马八斤对刘习贵说:“村长,我给你说心上命上的话,你给王厅长再访个亲戚吧,我们实在招待不好这样的亲戚,到了儿又给你们丢丑。”
刘习贵生气地看住马八斤说:“你这话是啥意思?你咋这么个人啊你?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烦起我来了,你昨儿躲到哪搭去了?”
“我没躲。”
“你没躲?你没躲你到哪搭去了?你有几个牙牙儿我清楚着,啥意思嘛,王厅长来,你这个当亲戚的没在,你叫我们脸往哪搭搁?我给你讲清楚马八斤,从今儿起,要是王厅长来,你乖乖儿给我在家里候着,你要趁巧不在,得着信你乖乖儿给我回来,闯祸呢,躲人家厅长,你要再躲,看乡上县上咋熟你的皮?闯天祸呢,这么大的个人,像是没长脑子。”
“村长,我……”
“再不要讲,没讲头,这一次我们给你遮挡过去了,以后你的事你自己担去。我给你说,马局长和刘乡长都很生气,你要清楚,这不是你马八斤一个人的事情。话说回来,人家一个堂堂的厅长找你一个烂木匠做亲戚是你的恩典,你不要给上个锅盔当紧,你也不要嫌我说话难听,我这是话丑理端。”
马八斤沉默了很大一会儿,突然红着脸说:“村长,这么个行不行,麻烦你再给王厅长另访一个亲戚,我呢,给你做一套家具,工钱就不收了。”
刘习贵似乎是气得笑了:“你说的这是啥话嘛老马,看来你把经念反了,这不是咱两个之间的事啊。”
从刘习贵家里出来,刘习贵又赶在后面说:“老马,我不清楚你咋是这么个人,这让谁讲也是一种好事嘛。”
马八斤回过头说:“是好事你能推给我?我又不稀罕啥厅长不厅长。”刘习贵说:“闯天祸呢,你听你说的那话,我给你讲清,这样的话万死不敢再说了,你咋这么个人啊,咋这么个怪人啊你。”
“反正一句话,不管你心里咋想,面子上你要尽心尽意把王厅长招待好,出了问题,你我可是担不起的。”刘习贵向走远的马八斤这样喊着说。他久久地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不可理解的人,摇摇头,他现在也颇后悔选马八斤当王厅长的亲戚了,原本觉得这个人不错嘛,怎么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但现在能找王厅长说,马八斤他不愿意做你的亲戚了,给你再换个吧。能这样说吗?割掉舌头他也不敢说的。他突然觉得非常的不安起来,肩上明显是有一副沉重的担子了,他想必须得往马八斤家里多跑跑,多扯扯,多给他点救济粮,让他高兴高兴,总之是得让这个心长在右边的人知道利害关系,千万不要把天祸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