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5月,中国画家张大千夫妇漫游了大半个世界,从南美辗转来到巴黎。邀请他们的,正是那位一手导演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在世的艺术大师看到自己的作品挂在卢浮宫中”的巴黎现代艺术博物馆馆长乔治·萨勒先生。
萨勒在日本东京期间参观了张大千的“敦煌作品展览”,张大千在艺术领域里深远和独到的探索,不仅线条富有魅力,而且那斑斓魔幻的色彩不在野兽派大师马蒂斯之下,使他非常震惊。萨勒为中国绘画艺术深深倾倒。
萨勒是一位杰出的艺术鉴赏家,他马上萌发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决定首次把东西方两位大师的作品同时展出,那一定会创造人类艺术史上的一段千古佳话。
5月31日至7月15日,在萨勒的安排下,张大千在巴黎举办了两个画展,一个是“敦煌画展”在东方博物馆举行;另一个是“张大千近作展”在卢浮宫的东廊展出,萨勒在西廊则同时安排“马蒂斯遗作展”。
巴黎观众的欣赏水平极高,他们惊异地看到:张大千的作品笔力遒劲,构图雄悍;而马蒂斯的作品,尤其到了晚年,大多线条简约,着重写意。这两位国籍、地域、历史、文化和民俗等背景截然不同的艺术家,虽然表现了各自独特的绘画风格,但在许多问题的处理上都有惊人的一致,就像他们经过商讨、切磋一样。
古老的东方,伟大的中国,长久以来,一直是毕加索魂牵梦绕的所在。辉煌的唐,繁荣的宋;声如磬、明如镜的瓷器,美如画、柔如水的丝绸……他多么想亲眼看一看这个国度的风土人情,亲身感受一下东方艺术的无穷魅力。
毕加索热爱中国的绘画,中国的水墨画是他仰慕已久的艺术形式。有一段时间,他曾潜心研究了中国绘画大师齐白石的作品,那雅俗兼备、文野并生的画作,那“工夫深处返天然”的境界,常常令这位现代艺术大帅惊赞不已。
这位70多岁的老人,开始拿起中国的毛笔,铺展开中国的宣纸,悉心地临摹着那些淡雅别致的中国水墨画。他认认真真地琢磨着,仔仔细细地描绘着。到后来,他所仿绘的中国水墨画约摸有200余幅了。
毕加索钟爱那种以线条为主要造型手段的艺术形式,而他的立体主义作品,也正渗透着线的魅力。他渴望到中国去,渴望有机会与中国的绘画大师促膝交流。正在这时,中国画界大师张大千先生叩门造访了。毕加索自然欣然接受了张大千的拜访。
1956年7月28日11时30分,张大千夫妇及翻译来到了毕加索位于卡星福尼的别墅。毕加索在门口迎接了客人,东西方画坛两位巨人的手紧紧握到了一起。
平日,毕加索喜欢穿宽松式的衣服。由于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绘画、工作,所以,他的穿着一向很随便、很俭朴。
这一天,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宾,他特意换上了一件质地精良的条纹夹克衫。他虽已谢顶,但脑后的头发却剪得齐齐整整,白发丝丝。张大千则是一袭长袍,美髯飘胸,满脸微笑。
两位东西方艺术大师没有一句寒暄,只是互相微微一笑,之后,便都用艺术家特具的目光打量着对方的眼睛。毕加索将客人径直引到了画室,画室很乱,颇似中国农村民居的杂屋,有几件雕塑和几张小油画,画架上的一张,是几何图形组成的裸女像,大师的视野,成人的心事,儿童的笔调,简单与复杂,稚拙与深沉,水乳交融。
待张大千坐定后,毕加索已从里间抱出了5大册画集,请张大千欣赏。张大千打开一看,原来是毕加索用毛笔作的中国画。画面多是花鸟虫鱼,模仿的又是齐白石的笔触和风貌、张大千不禁暗自惊诧:“名满天下的西方艺术大师,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的精力,来学习古老的中国画技呢?”
毕加索似乎觉察到张大千的内心所思,他真诚而坦率地说:“这是我临摹的贵国齐白石先生的作品,请张先生指教。”
张大千一张张地翻阅,发现这些画都酷似白石风貌,笔力苍劲,拙趣浓郁,他在赞扬毕加索高度理解了中国绘画的同时,也真切地说出了不足之处:“你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不会使用中国毛笔,墨色浓淡难分。中国毛笔与西方油画不同,油画主要靠颜料的铺张与调和,而中国毛笔则是蘸墨,它依靠含水量的多少来控制深浅,使墨形成了五色,焦、浓、重、淡、清。”
“通过笔法引导墨法,画面就能如兼五彩,阴阳明暗干湿远近高低上下,历历入眼。中国画,黑白一分,自现阴阳明暗;干湿皆备,就显苍翠秀润;浓淡明辨,凹凸远近,高低上下,历历皆入人眼。由此可见,要画好中国画,首先要运好笔,以笔法为主导,发挥墨法的作用,才能如兼五彩。”
此种高论,毕加索闻所未闻,佩服得连连点头。接着,张大千又向毕加索简述了中国画重写意、求神似的要旨。此时,毕加索双目圆睁,听得津津有味。
张大千说完,毕加索好像还陷在思索之中,不发一言。室内的安静让人喘不过气来。毕加索抬起了头,微笑着说道:“张先生,你能写几个中国字看看吗?”
张大千没有推辞,他走到桌前,提起一支毛笔,蘸满了墨汁,一挥而就,写下了“张大千”三个字。
毕加索满怀兴趣地端详着这几个浓淡兼施、枯润互映的中国字,不禁叹道;“线的魅力,真是无所不在,连中国的书法也渗透其中啊!”
他指了指张大千的字幅,又指了指自己那5本画册,深情地说道:“中国画太奇妙了,齐先生水中的鱼,没用一点颜色,只用一根线条去画水纹,就使人看到了江河,甚至嗅到了水的清香,这真是了不起的奇迹。”
谈到自己喜爱的艺术形式,毕加索又激动起来:“中国画有些看上去一无所有,其实却包含了一切。连中国的字,都是艺术。”
站在一旁的张大千被毕加索的情绪感动了。
突然,毕加索对着张大千近乎吼道:“我最不懂的,就是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跑到巴黎来学艺术!”
毕加索缓和了一下自己的口气,谦和地接着说:
巴黎是一座艺术堕落的城市,整个西方都是如此。不配在这个世界上谈艺术,第一是你们中国人;其次是日本,日本的艺术又源自中国;第三是非洲黑人。
东方的一切都吸引着我。假如把东方比作一块精美的大面包,那么西方的文明只不过是面包碎屑而已!
张大千的胸中心潮澎湃,他漂泊他乡多年,受尽了无数屈辱与歧视。为了事业和尊严,他上敦煌,下欧美,力图弘扬中华艺术的精髓。苦苦求索,他一步一步登上艺术的巅峰,终为一代宗师。这场东西方对话,使他的努力得到了世界的首肯。是世界绘画艺术的高峰会晤。
突然,毕加索的情绪一沉,不无伤感地说道:“我永远也画不了中国的墨竹兰花。”
他目光忧伤地望着张大千,缓缓地说下去:“我一直向往中国,但是,我已经老了,再也不能忍受艺术上新的强烈的震撼了。”
毕加索的这番话语,深深地打动了张大千的心。
情绪稍微平复后,毕加索又拿出了自己各个时期的得意作品给张大千夫妇观赏。张大千每发表一句评论,毕加索都迫不及待地要翻译马上翻译给他听。两位老人的目光常常长久地对视着,那一份默契,真可称得上是心心相印。
下午,两个人吃了饭,毕加索带着张大千夫妇参观了自己的小花园,并且一同合影留念。虽然两位大师惺惺相惜,但相聚的时间毕竟短暂。毕加索将自己手头的那幅《西班牙牧神像》作为礼物送给了张大千。他还按中国画的习惯,在画幅上端题了几个字:
赠张大千 毕加索56.7.28.
张大千则特意回赠给毕加索一幅浓淡相宜的墨竹图和一套中国毛笔。他在图的右侧签署上:
毕加索老作家一笑 丙申之夏 张大千
还印上了一方红红的石印。
第二天,张大千和毕加索会晤的消息就在巴黎各大报纸的显要版面上刊登,继而成为世界艺术的焦点。
美术评论家认为:“毕加索和张大千这两位分据东西画坛的巨子的历史性会晤,昭示了近代美术界东西方相互影响、调和的可能。”
实际上,这种影响与调和早已发生在毕加索、马蒂斯、张大千等大师们的作品里。艺术是没有国界的。日后,毕加索还使用张大千赠送的这套毛笔,绘制出了许多绚丽多彩的陶瓷画盘。中国的毛笔,在毕加索的艺术作品里留下了美丽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