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呢?……真如香象渡河,毫无迹象可寻;他空空洞洞,也不是春鸟,也不是夏雷,也不是冬风,更何处来的声音?静悄悄地听一听:隐隐约约,微微细细,一丝一息的声音都是外界的,何尝有什么“心的声音”。一时一刻,一分一秒间久久暂暂的声音都是外界的,又何尝有什么“心的声音”;千里万里,一寸尺间远远近近的声音,也都是外界的,更何尝有什么“心的声音”。鉤輈格磔,殷殷洪洪,啾啾唧唧,呼号刁翟,这都听得很清清楚楚么,却是怎样听见的呢?一丝一息的响动,澎湃訇磕的震动,鸟兽和人底声音,风雨江海底声音几千万年来永永不断,爆竹和发枪底声音一刹那间已经过去,这都听得清清楚楚么,都是怎样听见的?短衫袋里时表的声音,枕上耳鼓里脉搏的声音,大西洋海啸的声音,太阳系外陨石的声音,这都听得清清楚楚么,却是怎样听见的呢?听见的声音果真有没有差误,我不知道,单要让他去响者自响,让我来听者自听,我已经是不能做到,这静悄悄地听着,我安安静静地等着;响!心里响呢,心外响呢?心里响的——不是!心里没有响。心外响的——不是!要是心外响的,又怎样能听见他呢?我心上想着,我的心响着。
我听见的声音不少了!我听不了许多凤箫细细,吴语喁喁底声音。我听不了许多管、弦、丝、竹、披霞那、繁华令底声音。我听不了许多呼卢喝雉,清脆的骰声,嘈杂的牌声。我听不了许多炮声、炸弹声、地雷声、水雷声、军鼓、军号、指挥刀、铁锁链底声。我更听不了许多高呼爱国底杀敌声。为什么我心上又一一有回音?
1919年5月1日我在亚洲初听见欧洲一个妖怪的声音。他这声音我听见已迟了。——真听见了么?——可是还正在发扬呢。再听听呢,以后的声音可多着哪!欧洲,美洲,亚洲,北京,上海,纽约,巴黎,伦敦,东京……不用说了。可是,为什么,我心上又一一有回音呢?究竟还是心上底回音呢?还是心的声音呢?
1920年3月6日晚上(庚申正月十五夜),静悄悄地帐子垂下了;月影上窗了,十二点过了,壁上底钟滴鎝滴鎝,床头底表悉杀悉杀,梦里听得枕上隐隐约约耳鼓里一上一下的脉搏声,静沉沉,静沉沉,世界寂灭了么?猛听得硼的一声爆竹,接二连三响了一阵。邻家呼酒了:
“春兰!你又睡着了么?”
“是,着,我没有。”
“胡说!我听着呢。刚才还在里间屋子里呼呼的打鼾呢。还要抵赖!快到厨房里去把酒再温一温好。”
我心上想道:“打鼾声么?我刚才梦里也许有的。他许要来骂我了。”一会儿又听着东边远远地提高着嗓子嚷:“洋……面……饽饽”,接着又有一阵鞭爆声;听着自远而近的三弦声凄凉的音调,冷涩悲亢的声韵渐渐的近了……呜呜的汽车声飙然地过去了……还听得“洋……面……饽饽”叫着,已经渐远了,不大听得清楚了,三弦声更近了,墙壁外的脚步声、竹杖声清清楚楚,一步一敲,三弦忽然停住了。——呼呼一阵风声,月影儿动了两动,窗帘和帐子摇荡了一会儿……好冷呵!静悄悄地再听一听,寂然一丝声息都没有了,世界寂灭了么?
月影儿冷笑:“哼,世界寂灭了!大地上正奏着好音乐,你自己不去听!那洪大的声音,全宇宙都弥漫了,金星人,火星人,地球人都快被他惊醒那千百万年的迷梦了!地球东半个,亚洲的共和国里难道听不见?现在他的名义上的中央政府已经公布了八十几种的音乐谱,乐歌,使他国里的人民仔细去听一听,你也可以随喜随喜,去听听罢。”我不懂他所说的声音。我只知道我所说的声音。我不能回答他。我想,我心响。心响,心上想:“这一切声音,这一切……都也许是心外心里的声音,心上的回音,心底声音,却的确都是‘心的声音’。你静悄悄地去听,你以后细细地去听。心在那?心呢?……在这里。”
1920年3月6日。
一错误
暗沉沉的屋子,静悄悄的钟声,揭开帐子,窗纸上已经透着鱼肚色的曙光。看着窗前的桌子,半面黑越黝黝,半面黯沉沉的。窗上更亮了。睡在床上,斜着看那桌面又平又滑,映着亮光,显得是一丝一毫的凹凸都没有。果真是平的。果真是平的么?一丝一毫的凹凸都没有么?也许桌面上,有一边高出几毫几忽,有一边低下几忽几秒,微生虫看着,真是帕米尔高原和太平洋低岸。也许桌面上,有一丝丝凹纹,有一丝丝凸痕,显微镜照着,好像是高山大川,峰峦溪涧。我起身走近桌子摸一摸,没有什么,好好的平滑桌面。这是张方桌子。方的么?我看着明明是斜方块的。站在洗脸架子旁边,又看看桌子,呀,怎么桌子只有两条腿呢?天色已经大亮,黯沉沉的桌子现在已经是黄澄澄的了。太阳光斜着射进窗子里来,桌面上又忽然有一角亮的,其余呢——黯的,原来如此!他会变的。……唉,都错了!……
洗完脸,收拾收拾屋子,桌子,椅子,笔墨书都摆得整整齐齐。远远的看着树杪上红映着可爱的太阳儿,小鸟啁啾唱着新鲜曲调,满屋子的光明,半院子的清气。这是现在。猛抬头瞧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一角花篱,几盆菊花,花后站着、坐着三个人。我认识他们,有一个就是我!回头看一看,镜子里的我,笑着看着我。这是我么?照片上三个影子引着我的心灵回复到五六年前去。——菊花的清香,映着满地琐琐碎碎的影子,横斜着半明不灭的星河,照耀着干干净净的月亮。花篱下坐着三个人,地上纵横着不大不小的影子,时时微动,喁喁的低语,微微的叹息,和着秋虫啾啾唧唧,草尖上也沾着露珠儿,亮晶晶的,一些些拂着他们的衣裳。暗沉沉的树荫里飕飕的响,地上参差的树影密密私语。一阵阵凉风吹着,忽听得远远的笛声奏着《梅花三弄》,一个人从篱边站起来,双手插插腰,和那两个人说道:“今天月亮真好。”……这就是我。这是在六年以前,这是过去。那又平又滑的桌面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道:
“请秋白明天同到三贝子花园去。呵!明天到三贝子花园去的,不也是我么?这个我还在未来;如何又有六年,如何又有一夜现在,过去未来又怎样计算的呢?这果真是现在,那果真是过去和未来么?那时,这时,果真都是我么?……唉!都错了!……我记得,四年前,住在一间水阁里,天天开窗,就看着那清澄澄的小河,听着那咿咿哑哑船上小孩子谈谈说说的声音。远远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江阴的山,有时青隐隐的,有时黑沉沉的,有时模模糊糊的,有时朦朦胧胧的,有时有,有时没有。
那天晚上,凭着水阁的窗沿,看看天上水里的月亮。对岸一星两星的灯光,月亮儿照着,似乎有几个小孩子牵着手走来走去,口里唱着山歌呢。忽然听着一个小孩子说道:
“二哥哥,我们看水里一个太阳,太……”又一个道:
“不是,是月亮,在天上呢,不在水里。”转身又向着那一个小孩子说道:
“大哥哥,怎么今天月亮儿不圆呢?昨天不是圆的么?”听着回答道:
“怎么能天天都是圆的呢?过两天还要没有月亮呢。”
“大哥骗我,月亮不是天生圆的么?不是天天有的么。”
“我们去问姊姊。姊姊,姊姊。我刚才和阿二说,月亮会没有的,他不信,他说我说错了。”姊姊说道:
“妈妈的衣服还没有缝好呢,你们又来和我吵,管他错不错呢……”
1920年3月20日
二战争与和平
小花厅里碧纱窗静悄悄的,微微度出低低的歌声。院子里零零落落散了一地的桃花,绿荫沉沉两株杨柳,微风荡漾着。一个玲珑剔透六七岁的小孩子坐在花厅窗口,口里低低的唱着:
“姊姊妹妹携手去踏青。
垂垂杨柳,呖呖莺声,
春风拂衣襟,春已深。
郊前芳草地,正好放风筝……”
桌子上放着一个泥人,是一个渔婆,手里提着一只鱼篮,背上搁着很长很长一竿钓鱼竿,丝线做的钓丝,笑嘻嘻的脸。小孩子一面唱一面用手抚着那钓丝,把许多桃花片,一片一片往钓丝上穿,又抓些榆钱放在那鱼篮里。又一个小孩子走来了。说道:“哥哥,我找你半天了,爸爸给我一个皮球。”那哥哥道:
“我不爱皮球。弟弟,你来瞧,渔婆请客了,你瞧他体面不体面?
篮子里还装着许多菜呢。”弟弟瞧一瞧说道:“真好玩,我们两个人来玩罢。”说着,转身回去拿来许许多多纸盒,画片,小玻璃缸,两只小手都握不了。一忽儿又拿些洋囝囝,小泥人来了。
两个小孩子摆摆弄弄都已摆齐了,喜欢得了不得,握握手对着面笑起来。弟弟一举手碰歪了一只小泥牛,哥哥连忙摆好了说道:“都已齐了,我们请姊姊来看,好不好呢?”弟弟说:“我去请。”说着兴头头的三脚两步跑进去了。一忽儿又跑出来气喘喘的说道:“姊姊不来,他在那儿给渔婆做衣服呢。”
哥哥道:“他不来么?”说着,又把一张画片放在渔婆面前说道:“弟弟,你瞧,渔婆又笑了。”弟兄两个人拍着手大笑。一忽儿,哥哥弟弟都从椅子上下来,一面踏步走,一面同声唱着,嚷着很高的喉咙,满花厅的走来走去,只听得唱道:
“……战袍滴滴胡儿血。
自问生平……头颅一掷轻。”
一面唱一面走出花厅,绕着院子里两株杨柳,跑了两三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