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在1927年夏天之后,正是国民革命军清共的开始,这班高等无赖之中,有些人在文艺上发明了一个动摇主义。这对于民族有很大的功绩。动摇主义和颓废虚无“鼎足而三”,埋伏在反动派的阵营里面,来响应正动——而且是用着很巧妙的战术。无赖固然是没有身家性命的亡命之徒,然而高等无赖却还保留着一点“高等的良心”。他们自己觉着矛盾,幻灭,动摇,追求——追求着的又是一个幻灭。他们,据说是“从事于与大时代有关的文学”的,他们也“写实”。写大时代的“实”吗?——哼,他们拿着一面镜子,瞧一瞧,发见自己的一个特别改良放大的影子。他们说:呵,是了,文学的对象在这里了。他们,说好听些,是“在夹攻中奋斗”,说老实些,是“在夹攻中夹死了”——夹得那身体动也动不得,反动是不敢,正动又不干,出不来,进不去,上不上,下不下,叫做“六路碰壁,外加钉子一枚”,因此只有一缕幽魂在肚子内部东钻钻,西碰碰,动摇动摇,做点内省功夫,好像一只苍蝇,碰着了玻璃窗,“努力”的往前飞,飞了三四年,仍旧是在老地方。因此,幻灭了就动摇,动摇了再追求,追求着的又是幻灭……这叫做循环三部曲。固然,这些都是大时代的文件(document),可是决不是大时代的写实,而只是大时代之中一部分人物的写实,这部分人物正是“动摇主义的无赖们”自己。
无赖文学之中,虚无颓废动摇的三大主义,对于咱们民族,在他们的捣乱反动派队伍这件事上面说来,固然是“殊堪嘉奖”;然而在他们的泄漏天机这方面说来,又是“实可痛恨”:咱们民族的这些“有为的青年”,尚且是这样幻灭,这样没落,这样不振作,这样没有出息,这样歌颂着“世纪末的悲哀”,——这是咱民族“沉沦的”预兆呵!他们创作的“文件”就这样留给反动派“国史馆”做“现代古典”吗?唉!
总之,现在还只有无赖会写实,写的也还只是无赖的“实”,那么,推倒了“古代古典”,创作了“现代古典”——这样的无赖文学,大概就是写实文学了。这是“文学革命”第三大主义的光荣。
此外,居然还有当初文学革命军旗帜上没有写着的新主义出现。这就是反动文学。
反动还有小反动大反动的分别。小反动文学,就是一班狡猾的无赖,他们发见了自己的创作和议论,还够不上反动,忽然大喊“转变方向”。本来“叛逆的女性”虽然叛逆,也还是“五四”初期的那种叛逆,这是现在咱们民族已经允许了的叛逆。本来,阿Q说乡绅因为自己已经革命了,不准农民革命,这也还不算是污秽咱们民族。但是这一类的创作诗歌等等,早已埋伏着那种狂妄的奔放的热和反抗一切的号召……尤其是带着野蛮性的反抗,尤其是想对于中外民族都实行反抗。——反抗罪恶黑暗等等是可以的,因为这所反对的是不道德或者不文明,可是,反对整个的外国民族和中国民族,那是不行的,因为这是卖国,这是绝灭人性!然而这一些无赖却偏偏愿意绝灭人性,偏偏要“转变方向”。他们甚至于怕自己的死尸还会作怪,怕那够不上反动资格的尸首会变成僵尸,起来害中国人而有利于中国民族,因此,居然请人家来鞭自己的尸。至于这些无赖之中最先叫喊的,那正是最无耻的“短裤党”——“党而短裤”,可谓无耻之尤者矣。甚至于接着就自称洪水猛兽,混蛋,混蛋!
幸而好!一则这班无赖,实际上都还是高等无赖;二则这些无赖之中有许多还是动摇的,一忽儿向右转一忽向左转;三则虽然有些短篇和零星小品企图鼓动民众,然而极大部分都只是智识阶级“往民间去”,去又去不成,结果是坐着等待“民众往智识阶级之间去”;四则他们和其他的高等无赖一样,只会照镜子画画自己的肖像,他们不懂得民众的生活,甚至于根本不知道现实生活,他们可只知道地面上,不知道地底下,他们是高等无赖,而且还只是些书生。这总算是咱们民族的小小幸福。更大一些些的幸福,就是现在总算还没有大反动的文学,或者几几乎没有。阿弥陀佛!
什么是大反动文学?就是无产阶级的文学,所谓普罗文学。大反动文学要反动到什么地步,这是咱们民族应当知道的。首先,大反动文学,才是真正“以阶级反动民族”的文学。
反动派想:不但要组织工人,领导农民,不但要宣传,不但要一刻不停的领导阶级斗争,不但要利用每一件小事去“造谣惑众”,罢工,抗租,兵变,抗税,赖债,不但要组织匪军,不但要准备以至于实行暴动,不但要“以多欺少”——由几万万人来杀几千或几万人,来逮捕一二十万人,来没收一二百万人的财产土地,不但要企图消灭友邦在中国的一切势力,以及友邦对中国的一切友谊,而且还想有自己的文学。反动派的文学,想要组织和领导群众的情绪,发挥激励他们的匪性,污秽咱们民族以及他的官吏学者,讥笑市侩的正当买卖和清客的美妙声容,鞭策高等无赖的动摇幻灭……总之,是帮助反动派的政治宣传,用文艺的手段,更深入群众的心理和情绪,企图改造他们的民族固有道德,摧残安分守己的人性,用阶级意识来对抗以至于消灭民族意识。这固然只是帮助而已。然而危险亦就够大了!阶级斗争,阶级意识,阶级情绪等等匪性的发作,正是咱们民族的大祸害。大反动文学反对“民族固有道德”和东方文化,反对个人主义,反对肉感的买卖。他们的理想,是要“大贫”推翻“小贫”,推翻西洋文明民族对于中国的“治理”,例如帝国主义之类,要想由一大群下等的苦力,工人,乡下佬,丘八大爷,小瘪三,“没有学问”没有身家性命的智识分子——卖智识的苦力,要由这样的一大群混帐王八蛋来掌握政权。当然,他们的文学一定就反对市侩,反对官僚,反对清客,反对伦常,反对孔孟,反对韩愈,……他们反动到甚至于反对升官和发财——资本主义。反动派理想着:在掌握政权之后,专门去发展机械的化学的电气的物质文明;甚至于要用机器电力来打破竹篱茅舍的诗意和田家乐——“田家”将要消灭,变成工厂式的大农场,在那里种田的工人好几千,用机器耕着好几千好几万亩,弄得他们之中谁也认不出来:哪一块田地是他的;工场农场矿山……都要丧失他们的主人,变成很可怜的孤哀子……甚至于家庭也要消灭,丈夫不能有妻子,妻子不能有丈夫,儿女不能有父母,父母不能有儿女,臣没有君,君没有臣,国家没有国民,国民没有国家,只剩下一世界的混帐王八蛋,自己做自己吃,“不事其上”,大家做大家吃,越做越能够少做,越吃越会有多吃,——这样好吃懒做的一班惰民贱种。这真正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禽兽世界!这些禽兽还要和“天?去捣乱,他们研究恶毒的“物质科学”,高兴起来也许会把咱们五千午崇拜的五岳,以及一切高山大川都捣碎了,去建造合于兽性的花园。他们那时要大大发展他们的兽性文艺了!
现在幸而好:中国的大反动文学还只有萌芽呢。——他们简直可以说没有一部创作;他们还只有一些议论,一些文学评论,以及一些翻译。然而这种大反动文学,居然大大的活动起来,这正是“民族将亡,必有妖孽”。侥幸的是:(一)他们的文艺理论仿佛只想他们自己懂,并不企图宣传,所以也是由外国古典堆砌起来,很艰涩的很迂晦的。(二)他们的文学评论,也还表现着高等无赖的意识,有些时候,是自欺欺人的,例如,他们一开口便说“阿Q时代死去了”,说“中国农民都有很严密的组织”了,——其实,阿Q式的贫农雇农还到处多有,否则,大刀红枪也没有这样容易组织成功,也没有这样容易受民族的收抚,中国农民没有组织的还多得很,否则……所以这是瞎动主义的意识;再则,他们居然说蒋光慈是Demian Bedny事件的重演,事实上,蒋光慈的创作还不过是小反动的文学,够不上大反动的资格。而Demian Bedny却是俄国红匪的大反动的文丐,他会运用下流俗语做诗歌,做出来就有许多变成五更调那样通行的小调,造谣惑众的能力很大,蒋光慈却只会用高等无赖的言语和文字,——这种妄自尊大的态度,只是鸡尾主义的表现。瞎动主义和鸡尾主义,对于阶级有害,对于咱们却是有利的。(三)大反动文学的翻译,除掉少数以外大半是特别难懂,这大概是因为大反动文学家之中,也还都是些高等无赖的低等书生,既然不会讲下等阶级的话,又不会讲道地的高等鬼话(文言)。他们制造新名词的时候,并不会用白话的语根,却只用英汉字典和《康熙字典》,他们造句的时候,也还只像英文文法析句法的练习。所以什么“雷阳会议”(Rayonny committee=district committee),什么“细胞书记”(Secretary of nucleus)等类的怪名词,不但下等人不懂,连高等无赖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现在的“大反动”,还有些像大饭桶,这对于咱们民族,倒是有利无害的。
然而大反动小反动既然在文学上抬头了,——咱们民族的国民文学(绅商文学),社会文学(市侩的清客文学),就应当格外努力,就应当更加利用虚无颓废动摇的写实文学(无赖文学),和反动派文学宣战。
六
总之,文学革命之中的文艺革命三大主义已经是得着了伟大的“光荣”:——第一,贵族脱胎换骨变成了绅商(民族);民族道统借尸还魂的表现在绅商的国民文学。第二,山林隐逸脱胎换骨变成了市侩清客,倡优文艺借尸还魂的表现在清客的社会文学。第三,落拓名士脱胎换骨变成了高等无赖;古典堆砌无病呻吟的文艺借尸还魂的表现在无赖的写实文学。这样,旧文艺和新文艺之间还有什么战争的需要呢?!何况这些过程——脱胎和换骨,借尸和还魂,——都是潜移默化的进行着的,很合于“君子之风”,自然是不战不和“顺而导之”的真革命。
然而“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努力做什么?努力反对反动,反对大小反动!现在不是新旧文艺对立打架的时候了,现在是民族和阶级对立。阶级文学是违背太史公的文学定义的:他们不肯“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所轻”。“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不肯为主上所戏弄……则如何呢?当然亦是诛了!!这是非常之对的政策。
“……假如共产党没有文艺政策,国民党也许没有文艺政策的……”
“民族主义文学对普罗文学等,取何种态度?”
“愿拿出作品与理论来较量,取决于大众。……”
“大家拿出理论和作品来较量。这态度是伟大的。但政治环境不允许有这种可能又如何?”
“这问题就当作别论的了。民族主义文学的抬头,普罗文学是必需要其败退的。……书店被封……是可以杜绝反动的。”(朱应鹏《关于民族主义文学的谈话》,见上海《文艺新闻》二期)“在黑暗中”的,偏要走到“光明的前面”,这仿佛飞蛾投火——是必需要其“牺牲”的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十二年来的文学革命,正革到新旧调和的“光荣”时代,却来了许多大小反动,这是文学革命的“大耻辱”。咱们民族文学一定要勇敢的作战,镇压这些阶级妖魔和反动无赖,否则还有咱们民族吗?
民族反对阶级之战是“神圣的战争”,这是保存民族固有道德,文化,家庭,财产的战争。文学上的民族反对阶级的战争,民族方面有“最后”胜利的保障吗?——有!只要学阀万岁万岁万万岁,长命不死老乌龟。
学阀是什么?阀就是阀阅,阀阅是和阶级不同的。阀阅仿佛是行会,同行就是同阀。中国的木匠有行会,他们供养自己的祖师鲁班。中国的学者有阀阅,他们供养自己的祖师仓颉。仓颉大圣制作了特别优美的艰深的方块子的汉字,因此,中国文字是世界第一。一个方块的汉字,仿佛一个精致的金丝笼,四五万个字,就是四五万个金丝笼,这可以范围住维持住学阀。学阀因此可以垄断住独占住文字的智识。所以不论是文言也好,白话也好,都是请教文字专家的学阀。现在添上外国文,懂的人更少,学阀之中又有新学阀了。
中国的“文坛”因为学阀独占的缘故,截然的分成三个城池,中国隔着两堵万里长城,一堵城墙是汉字的深奥古文和上古文,一堵城墙是外国文和中外合璧的欧化汉字文。第一个城池里面,只有勉强认得千把汉字的“愚民”,所以他们文坛上称王道霸的是《西游记》、《封神榜》,“几侠几义”,《阎瑞生惊梦》,《蒋老五殉情》,《陆根荣黄慧如轧姘头》,十八摸,五更调……第二个城池里面,只有不懂得欧化文和上古文的“旧人”,所以他们文坛上称王道霸的,是张恨水、严独鹤、天笑、西神等等,什么黑幕,侠义,艳情,宫闱,侦探……小说。第三个城池里面,方才有懂得欧化文的“新人”,在这里的文坛上,才有什么鲁迅等等,托尔斯泰,易卜生,莎士比亚,高尔基,哥尔德等等。阀阅本来只有墙门,可是,这墙门(门第)太高了,所以要叫做城墙了。
现在的反动文学还只发现在第三个城池里面——他们离着下等愚民远着呢。咱们赶快联合旧文艺——从诗古文词直到《啼笑因缘》,直到十八摸五更调,——这里民族道统是相同的,天然是联盟的“文学革命军”,——去进攻大小反动的阶级文学。好在反动文学家的门第很高,虽然是无赖,仍旧是学阀。这学阀的城墙,使他们和愚民隔离着。这是咱们民族的救星。——唯一的救星。趁此快快进攻呀,联合旧文艺进攻反动文学呀,这是民族主义新文学的天责呀。进攻呀,冲锋呀,杀,杀,杀,“则诛”!
1931年6月10日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