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老辈们每笑后生小子所学非用,到近年来,学也可以不必,简直就是不学有所用。市长在舞会所许加多怜的事已经实现了。她已做了好几个月的特税局帮办,每月除到局支几百元薪水以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她自己的。督办是市长自己兼。实际办事的是局里底主任先生们。她也安置了李妈底丈夫李富在局里,为的是有事可以关照一下。每日里她只往来于饭店、舞场和显官豪绅底家庭间,无忧虑地过着太平日子。平常她起床的时间总在中午左右,午饭总要到下午三四点,饭后便出门应酬,到上午三四点才回家。若是与邸力里亚有约会或朋友们来家里玩,她就不出门,也起得早一点。
在东北事件发生后一个月的一天早晨,李妈在厨房为她底主人预备床头点心,陈妈把客厅归着好,也到厨房来找东西吃。她见李妈在那里忙着,便问:“现在才十点多,太太就醒啦?”李妈说:“快了罢,今天中午有饭局,十二点得出门。不是不许叫‘太太’吗?你真没记性!”陈妈说:“是呀,太太做了官,当然不能再叫‘太太’了。可是叫她做‘老爷’,也不合适,回头老爷来到,又该怎样呢?一定得叫‘内老爷’、‘外老爷’才能够分别出来。”李妈说:“那也不对,她不是说管她叫‘先生’或是帮办么?”陈妈在灶头拿起一块烤面包抹抹果酱就坐在一边吃。她接着说:“不错,可是昨天你们李富从局里来,问‘先生在家不在’,我一时也拐不过弯来;后来他说太太,我才想起来。你说现在的新鲜事可乐不可乐?”李妈说:“这不算什么,还有更可乐的啦。”陈妈说:“可不是!那‘行洋礼’的事。他们一天到晚就行着这洋礼。”她嘻笑了一阵,又说:“昨晚那邸先生闹到三点才走。送出院子,又是一回洋礼,还接着‘达灵’、‘达灵’叫了一阵。我说李姐,你想他们是怎么一回事?”李妈说:“谁知道?听说外国就是这样乱,不是两口子的男女搂在一起也没关系。昨儿她还同邸先生一起在池子里洗澡咧。”陈妈说:“提起那池子来了。三天换一次水,水钱二百块,你说是不是,洗的是银子不是水?”李妈说:“反正有钱的人看钱就不当钱,又不用自己卖力气,衙门和银行里每月把钱交到手,爱怎花就怎花。像前几个月那套纱衣裳,在四郊收买了一千多只火虫,花了一百多。听说那套料子就是六百,工钱又是二百。第二天要我把那些火虫一只一只从小口袋里摘出来。光那条头纱就有五百多只,摘了一天还没摘完,真把我底胳臂累坏了。三天花二百块的水也好过花八九百块做一件衣服,穿一晚上就拆。这不但糟蹋钱并且造孽。你想,那一千多只火虫底命不是命吗?”陈妈说:“不用提那个啦。今天过午,等她出门,咱们也下池子去试一试,好不好?”李妈说:“你又来了,上次你偷穿她底衣服,险些闯出事来。现在你又忘了!我可不敢,那个神堂,不晓得还有没有神,若是有,咱们光着身子下去,怕亵渎了受责罚。”陈妈说:“人家都不会出毛病,咱们还怕什么?”她站起来,顺手带了些吃的到自己屋里去了。
李妈把早点端到卧房,加多怜已经靠着床背,手拿一本杂志在那里翻着。她问李妈:“有信没信?”李妈答应了一声“有”,随把盘子放在床上,问过要穿什么衣服以后便出去了。
她从盘子里拿起信来,一封一封看过。其中有一封是朴君的,说他在年底要来。她看过以后,把信放下,并没显出喜悦的神气,皱着眉头,拿起面包来吃。
中午是市长请吃饭,座中只有宾主二人。饭后,市长领她到一间密室去。坐定后,市长便笑着说:“今天请您来,是为商量一件事情。您如同意,我便往下说。”加多怜说:“只要我底能力办得到,岂敢不与督办同意?”
市长说:“我知道只要您愿意,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我给您说,现在局里存着一大宗缉获的私货和违禁品,价值在一百万以上。我觉得把它们都归了公,怪可惜的,不如想一个化公为私的方法,把它们弄一部分出来。若能到手,我留三十万,您留二十五万,局里底人员分二万,再提一万出来做参与这事的人们底应酬费。如果要这事办得没有痕迹,最好找一个外国人来认领。您不是认识一位领事馆的朋友吗?若是他肯帮忙,我们就在应酬费里提出四五千送他。您想这事可以办吗?”加多怜很躇踌,摇着头说:“这宗款太大了,恐怕办得不妥,风声泄漏出去,您、我都要担干系。”市长大笑说:“您到底是个新官僚!赚几十万算什么?别人从飞机、军舰、军用汽车装运烟土、白面,几千万、几百万就那么容易到手,从来也没曾听见有人质问过。我们赚一百几十万,岂不是小事吗!您请放心,有福大家享,有罪鄙人当。您待一会儿去找那位邸先生商量一下得啦。”她也没主意了,听市长所说,世间简直好像是没有不可做的事情。她站起来,笑着说:“好罢,去试试看。”
加多怜来到邸力里亚这里,如此如彼地说了一遍。这邸先生对于她底要求从没拒绝过。但这次他要同她交换条件才肯办。他要求加多怜同他结婚,因为她在热恋的时候曾对他说过她与朴君离异了。加多怜说:“时候还没到,我与他的关系还未完全脱离。此外,我还怕社会底批评。”他说:“时候没到,时候没到,到什么时候才算呢?至于社会那有什么可怕的?社会很有力量,像一个勇士一样。可是这勇士是瞎的,只要你不走到他跟前,使他摩着你,他不看见你,也不会伤害你。
我们离开中国就是了。我们有了这么些钱,随便到阿根廷住也好,到意大利住也好,就是到我底故乡巴悉罗那住也无不可。我们就这样办罢。我知道你一定要喜欢巴悉罗那的蔚蓝天空。那是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比得上的。我们可以买一只游船,天天在地中海遨游,再没有比这事快乐的了。”
邸力里亚底活把加多怜说得心动了。她想着和朴君离婚倒是不难,不过这几个月的官做得实在有瘾;若是嫁给外国人,国籍便发生问题,以后能不能回来。更是一个疑问。她说:“何必做夫妇呢?我们这样天天在一块玩,不比夫妇更强吗?一做了你底妻子,许多困难的问题都要发生出来。若是要到巴悉罗那去,等事情弄好了,就拿那笔款去花一两年也无妨。我也想到欧洲去玩玩。……”她正说着,小使进来说帮办宅里来电话,请帮办就回去,说老妈子洗澡,给水淹坏了。加多怜立刻起身告辞。邸先生说:“我跟你去罢,也许用得着我。”于是二人坐上汽车飞驶到家。
加多怜和邸先生一直来到游泳池边,陈妈和李妈已经被捞起来,一个没死,一个还躺着。她们本要试试水里底滋味,走到跳板上,看见水并不很深,陈妈好玩,把李妈推下去,那里知道跳板的弹性很强,同时又把她弹下去。李妈在水里翻了个身,冲到池边,一手把绳揪着,可是左臂已擦伤了。陈妈浮起来两三次,一沉到底。李妈大声嚷救命,园里的花匠听见,才赶紧进来,把她们捞起来。邸先生给陈妈施行人工呼吸法,好容易把她救活了。加多怜叫邸先生把她们送到医院去。
邸力里亚从医院回来,加多怜继续与他谈那件事情,他至终应许去找一个外商来承认那宗私货,并且发出一封领事馆底证明书。她随即用电话通知督办。督办在电话里一连对她说了许多夸奖的话,其喜欢可知。
两三个月的国难期间,加多怜仍是无忧无虑能乐且乐地过她底生活。那笔大款她早已拿到手,那邸先生又催着她一同到巴悉罗那去。她到市长那里,偶然提起她要出洋的事,并且说明这是当时的一个条件。市长说:“这事容易办,就请朴君代理您的事情,您要多久回任都可以。”加多怜说:“很好,朴君过几天就可以到。我原先叫他过年二三月才来,但他说一定要在年底来。现在给他这差事,真是再好不过了。”
朴君到了。加多怜递给他一张委任状。她对丈夫说,政府派她到欧洲考查税务,急要动身,教他先代理帮办,等她回来再谋别的事情做。朴君是个老实人,太太怎么说,他就怎么答应,心里并且赞赏她底本领。
过几天,加多怜要动身了。她和邸力里亚同行,朴君当然不晓得他们关系,把他们送到上海候船,便赶快回来。刚一到家,陈妈底丈夫和李富都在那里等候着。陈妈底丈夫说他妻子自从出院以后,在家里病得不得劲,眼看不能再出来做事了,要求帮办赏一点医药费。李富因局里底人不肯分给他那笔款,教他问帮办要。这事迁延很久,加多怜也曾应许教那班人分些给他,但她没办妥就走了。朴君把原委问明,才知道他妻子自离开他以后的做官生活的大概情形。但她已走了,他即不便用书信去问她,又不愿意拿出钱来给他们。说了很久,不得要领,他们都恨恨地走了。
一星期后,特税局底大侵吞案被告发了。告发人便是李富和几个分不着款的局员。市长把事情都推在加多怜身上。
把朴君请来,说了许多官话,又把上级机关底公文拿出来。朴君看得眼呆呆地,说不出半句话来。市长假装好意说:“不要紧,我一定要办到不把阁下看管起来。这事情本不难办,外商来领那宗货物,也是有凭有据,最多也不过是办过失罪,只把尊寓交出来当做赔偿,变卖得多少便算多少,敷衍得过便算了事。我与尊夫人的交情很深,这事本可以不必推究,不过事情已经闹到上头,要不办也不成。我知道尊夫人一定也不在乎那所房子,她身边至少也有三十万呢。”
第二天,撤职查办的的公文送到,警察也到了。朴君气得把那张委任状撕得粉碎。他底神气直像发狂,要到游泳池投水,幸而那里已有警察,把他看住了。
房子被没收的时候,正是加多怜同邸力里亚离开中国的那天。她在敌人底炮火底下,和平日一样,无忧无虑地来到吴淞口。邸先生望着岸上的大火,对加多怜说:“这正是我们避乱的机会。我看这仗一时是打不完的,过几年,我们再回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