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到长堤走走么?”孩子说:“好罢,我跟叔叔去。”他又把日间所写的习作批评了一会,便和他出门去。
五志能去了好几天没有消息,梦鹿也不理会。他只一心惦着找雁潭底下落,下完课,就在豪贤街一带打听。
又是一个下午,他经过一条小巷,恰巧遇见那个卖过鼠肉馄饨的。梦鹿已经把他忘掉,但他一见便说:“先生,这几天常遇见,莫不是新近从别处搬到这附近来么?”梦鹿略一定神才记起来。他摇头说:“不,我不住在这附近。我只要找一个朋友。”他把事由给卖馄饨的述说一遍。真是凑巧,那人听了便说他知道。他把那家底情形对梦鹿说。梦鹿喜出望外,连说“对对”,他谢过那人,一直走到所说的地址。
那里是个营业的花园。花匠便是园主,就在园里一座小屋里住。挨近金鱼池那边还有两座小屋,一座堆着肥料和塘泥,旁边一座,屋脊上瓦块凌乱,间用茅草补盖着,一扇残废的蚝壳窗,被一枝粘满泥浆的竹竿支住。地上一行小坳,是屋檐底溜水所滴成。破门里便是一厅一房,窗是开在房中底南墙上,所以厅里比较暗些。
厅上只有一张黄到带出黑色的破竹床,一张三脚不齐的桌子,还有一条长凳。墙下两三个大小不等、欲裂不裂的破烘炉,落在地下一掬烧了半截的杂柴。从一个炉里底残灰中还隐约透出些少零星的红焰。壁上除被炊烟熏得黝黑以外,没有甚么装饰。桌上放着两双筷子和两个碗,一碗盛着不晓得吃过多少次的腐乳,一碗盛着萝卜,还有几荚落花生分散在旧报纸上。梦鹿看见这光景,心里想一定是那卖馄饨的说错了。
他站在门外踌躇着,不敢动问屋里底人。在张望间,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孩子从里间扶着一位瞎眼的老太太出来。她穿的虽是经过多次补缀的衣服,却还光洁。黑油油的头发,映着一副不施脂粉的黄瘦脸庞,若教她披罗戴翠,人家便要赞她清俊;但是穿百补的布衫衬出来,可就差远了。
梦鹿站了一会,想着雁潭底太太虽曾见过,可不像里头那位底模样,想还是打听明白再来。他又到花匠那里去。
屋里,女儿扶着老太太在竹床上,把筷子和饭碗递到她手里。自己对坐在那条长凳上,两条腿夹着桌腿,为的是使它不左右地摇晃。因为那桌子新近缺了一条腿,她还没叫木匠来修理。
“娘,今天有你喜欢的萝卜。”女儿随即挟起几块放在老太太碗里。那萝卜好像是专为她预备的,她还把花生剥好,尽数给了母亲,自己底碗里只有些腐乳。
“慧儿你自己还没得吃,为什么把花生都给了我?”其实花生早已完了,女儿恐怕母亲知道她自己没有,故意把空荚捏得礴礴地响。她说:“我这里还有呢。”正说着,梦鹿又回来,站在门外。
她回头见破门外那条泥泞的花径上,一个穿蓝布大褂的人在那里徘徊。起先以为是买花的人,并不介意。后来觉得他只在门外探头探脑,又以为他是“花公子”之流,急得放下饭碗,要把关不严的破门掩上。因为向来没有人在门外这样逗留过,女孩子底羞耻心使她忘了两腿是替那三腿不齐的桌子支撑着的,起来时,不提防,砰然一声桌子翻了!母亲底碗还在手里,桌上底器具满都摔在地下,碎的碎,缺的缺,裂的裂了。
“什么缘故?怎么就滑倒了?”瞎母亲虽没生气,却着急得她手里底筷子也掉在地上。
女儿没回答她,直到门边,要把破门掩上。梦鹿已进一步踏入门里。他很和蔼地对慧儿说:“我是东野梦鹿,是雁潭哥底老同学。方才才知道你们搬到这里来。想你,就是环妹罢?
我虽然没见过你,但知道你。”慧儿不晓得要怎样回答,门也关不成,站在一边发愣。梦鹿转眼看见瞎老太太在竹床上用破袖掩着那声泪俱尽的脸。身边放着半碗剩下的稀饭,地下破碗底片屑与菜酱狼藉得很。桌子翻倒的时候,正与他脚踏进来同时,是他眼见的。他俯身把桌子扶起来,说:“很对不起,搅扰你们底晚饭。”女儿这才蹲在地上,收拾那些残屑。屋里三个人都静默了,梦鹿和女孩子捡着碎片,只听见一块一块碗片相击的声。他总想不到雁潭底家会穷到这个地步。少停,他说一声“我一会儿回来”,便出门去了。
原来雁潭于前二年受聘到广州,只授了三天课,就一病不起。他有两个妹妹,一个名叫翠环,一个就叫慧儿。他底妻子是在东洋时候娶的。自他死后,不久便投到无着庵带发修行去了。老母因儿子死掉,更加上儿媳出家,伤悲已极。去年忽然来了一个人,自称为雁谭底朋友,献过许多殷勤,不到四个月,便送上二百元聘金,把翠环娶去。家人时常聚在一起,很热闹了一些时日。但过了不久,女婿忽然说要与翠环一同到美国留学去。他们离开广州以后大约二十天,翠环在太平洋中来信,说她已被卖,那人也没有踪迹了!
一天,母亲忽得了一封没贴邮票的欠资信,拆开是一幅小手绢,写着:“环被卖,决计蹈海,痛极,书不成字。儿血。”她知道事情不好,可是“外乡人”既没有亲戚,又不详知那人底乡里,帮忙的只有她自己底眼泪罢了。她本有网膜炎,每天紧握着血绢,哭时便将它拭泪。
母亲哭瞎了,也没地方诉冤枉去。慧儿想着家里既有了残疾的母亲,又没有生利的人,于是不得不辍学。豪贤街底住宅因拖欠房租也被人驱逐了。母女们至终搬到这花园底破小屋。慧儿除做些活计,每天还替园主修叶,养花,饲鱼,汲水,凡园中轻省的事,都是她做,借餐过活。
自她们搬到花园里住,只有儿媳妇间中从庵里回来探望一下。梦鹿算是第一个男子,来拜访她们的。他原先以为这一家搬到花园里过清幽的生活,那知道一来到,所见的都出乎意料之外。
慧儿把那碗粥仍旧倒在沙锅里,安置在竹床底下。她正要到门边拿扫帚来扫地,梦鹿已捧着一付磁碗盘进来说:“旧的碎了,正好换新的。我知道你们这顿饭给我搅扰了,非常对不起。我已经教茶居里给你们送一盘炒面来,待一会就到了。”瞎母亲还没有说什么,他自己便把条长凳子拉过一边来坐下。他说:“真对不起,惊扰了老伯母。伯母大概还记得我。
我就是东野梦鹿。”
老太太听见他底声音,只用小手巾去擦她暗盲的眼。慧儿在旁边向梦鹿摇手,教他不要说。她用手势向他表示她哥哥已不在人间。梦鹿在访问雁潭住址的时候,也曾到过第五小学去打听。那学校底先生们告诉他雁潭到校不到两个星期便去世,家眷原先住豪贤街,以后搬到那里或回藉,他们都不知道。他见老太太双眼看不见,料定是伤心过度。当然不要再提起雁潭底名字,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他愣着,坐在一边。还是老太太先用颤弱的声音告诉他两年来的经过。
随后又说:“现在我就指望着慧儿了。”她拉着女儿的手对她说:“慧儿,这就是东野先生。你没见过他,你就称他做梦鹿哥哥罢。”她又转向梦鹿说:“我们也不知道你在这里,若知道,景况一定不至这么苦了。”
梦鹿叹了一声说:“都是我懒得写信所至。我自从回国以后,只给过你们两封信。那都是到广州一个月以内写的。我还记得第二封是告诉你们我要到梧州去就事。”
老太太说:“可不是!我们一向以为你在梧州。”
梦鹿说:“因为岳母不肯放我走,所以没去得成。”
老太太又告诉他:“二儿和二媳妇在辛亥年正月也到过广州。但自四月以后,他们便一点消息也没有。后来才听他底朋友们说他们在三月二十九晚闹革命被人杀死了。但他们底小婴孩,可惜也没下落。我们要到广州也是因为打听他们底下落。直到现在,一点死活的线索都找不出来,雁潭又死了!”
她说到此,悲痛的心制止了她底舌头。
梦鹿倾听着一声也没响,到听见老太太说起三月二十九的事,他才说:“二哥我没会过。因为他在东京,我在冈山,他去不久,我便回国了。他是不是长得像雁谭一样?”
老太太说:“不,他瘦得多。他不是学化学的么?庚戌那年,他回上海结婚,在家里制造什么炸药,不留神左脸炸伤了,到病好以后,却只丢了一个耳朵。”
他听到此地,立刻站起来说:“吓!真的!那么令孙现在就在我家里。我这十几年来的谜,到现在才猜破了。”于是他把当日的情形详细地述说一遍,并告诉她延禧最近的光景。
老太太和慧儿听他这一说,自然转愁为喜。但老太太忽然摇头说:“没用处,没用处,慧儿怎能养得起他!我也瞎了,不能看见他,带他回来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