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铅华洗尽难从容(口述历史之三)——访原四川省阆中丝绸厂助理工程师李元锡
时间:2009年10月28日晚
地点:阆中市凤凰楼21幢2单元4号李元锡家
被采访人:李元锡,男,85岁,原阆中丝绸厂退休职工,助理工程师曾做过织绸车间副主任
问:李老师,去年我在市图书馆看见你写了一本回忆录《我的一生》,作为一名退休老工人,这非常难得。所以很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在如此高龄还笔耕不辍,认真记录下了你这一生所经历的不平凡岁月?
答:我是当时厂里唯一没得文凭的助理工程师,档案上填的是“高小”,实际上就是解放后参加工作上的扫盲班,写得不好你不要笑话哟。但是我的记忆力特别好。
没得文化为啥也要写下这本7万多字的东西?因为我这一生来之不易,到了这把年龄,也需要回忆,应该总结一下。人嘛,不是孤立的,它说的是我个人经历,其实也可以看成就是一部简明厂史。
问:李老师说得非常好,这也是我今天要来采访的初衷。因为作为你个人,既是这个厂由小到大成长的见证,又是一个企业由强而弱变化的象征。凡是从20世纪过来的阆中人都知道,当时阆中丝四厂“按:1952年4月,正式改名为西南蚕丝公司第四制丝厂,以后又先后更名为南充专区第一制丝厂、四川省阆中缫丝厂、四川省南充地区阆中丝绸厂,直到1998年后破产重组为南充泰丰丝厂,2004年又通过招商引资整体转让,现为四川新立新(阆中)丝绸有限公司”的影响远远辐射到了南充和周边地区,包括现在的重庆市。如果哪一家同时有几位亲人在这个企业上班,那会引来社会上多少艳羡的目光。又比如你们现在居住的凤凰楼社区,这么大一片职工住宅区,企业那时如果没有实力也是不能想象的。你能谈一下阆中丝四厂当时在全省同行业中的地位吗?
答:全省当时有丝二厂、丝三厂、罗江丝厂、重庆丝纺厂等6家大丝厂。我在1950年2月8日进厂时,厂里才不到400人,到1953年后就增加到了3000多人。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丝绸产品就已远销东南亚、欧美市场,80年代初,产值已达到3000多万元,上交税金也有500多万元。记得1985年仅生丝一项出口创汇就达943万美元。特别是生产的“梅花牌”D4白厂丝受到了中纺部的表彰和日本神荣株式会社等外商的称赞。以后在车间QC攻关小组的努力下,又陆续生产出“金顶”“银琅”优质名牌生丝,取得了创部优春香缎、省优时新绉等优异成绩,同时还生产出了被外商誉为“万能坯绸”的03双绉,不但多次受到中央和省上的表扬和奖励,而且还先后代为培训了广东、云南、重庆以及省内的多家缫丝企业,在全国同行业中是很有名气的。
问:过去的国营大丝厂(按:当地老百姓一直这样称呼该企业,可能是便于区分其他集体所有制小丝厂)的确有一段很辉煌的历史,不管是对发展地方民族工业,还是在振兴传统川丝产业方面,都应该在历史上重重地记上一笔。李老师从20世纪50年代初到80年代后期,一直伴随着这个企业成长而成长。这几十年的光阴中,现在如果让你推举几件最值得回味和记录的大事,你认为该有哪些呢?
答:这个……我的水平还一下归纳不出来。不过自然灾害那几年特别是1960年,人们走到哪里都在说“吃”,还带薪下放了不少工人,这么艰苦的条件下,厂里都没有停止过生产,还生产出了6A级高档丝;还有我们厂的生产能力在短时期内得到迅速扩张,也是了不起的,就说1981年吧,我们新织绸车间安装K251型-145丝织机两百多台,只用了一年零八个月,比正常所需时间少了一多半;还有代表四川支援帮助云南曲靖丝厂建设;再有就是20世纪60年代内迁的军工企业阆中绸厂,所以要选在阆中,也是因为我们厂能基本保证质量稳定的原料供给,这些你们都可以去探讨一下。要说还有很多大事,像最初从自力更生、土法上马自制简易织机、翻丝机、水摇纡纺线车,到后来大批量生产双绉、乔其、洋纺、电力纺、青年纺、涤纶套装呢等多达84种绸缎产品,经历过来的事情多得很。你们也可以去翻看一下《阆中丝绸厂志》和我写的这本《我的一生》。
问:都已经拜读过了。据我所知,大丝厂最初还是从清末民初的“泰丰丝厂”“德新丝厂”基础上,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历史上最兴盛的时期有5000多名职工,也先后为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和地方发展作出过巨大贡献,但后来却“盛极而衰”“寿终正寝”,你作为一名老职工多少还是有些遗憾或感慨吧?
答:还不好说得清楚……总的来说嘛,还是要跟形势、要转轨,谁也阻挡不了。现在这个企业虽然不很景气,但还是在生产运转,而且一些新的企业又在成长,像当年从大丝厂劳动服务公司演变过来的卓尚丝绸工业公司,今天已成为生产丝棉蚕丝被(服)的专业企业,总还在弘扬光大这个产业嘛。
不过,我的4个子女原来都在大丝厂,后来全都下岗了,他们这一代人,或者以后的人要像我们当年勤奋忘我(工作),对生活和未来很自信,怕是很难的了。在历史上,大丝厂总还是我们这个城市曾经的骄傲,是应该多少都要留下一些特殊的“记忆”。
问:的确应该这样。现在世界上把每年的4月18日定为“国际古迹遗址日”,前几年我们国家也搞了个《无锡建议》,基本宗旨之一就是把现代化进程中留下的旧厂房、旧机器、旧仓库、旧设施、旧工艺等早期工业遗产,作为一种重要的人类文化活动遗存保存下来,而且要特别注重不同历史时期各具特色的工业遗产,以此见证并记录一个城市在近现代的社会变革与发展。阆中是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也是四川早期受洋务运动和民族资本企业影响很大的地方,当年洋务派的代表人物张之洞还来做过视察。所以,更应在这些方面有所觉悟、有所作为,而不能让“历史”在我们手中出现断层或空白,保护遗址就是留住“记忆”。我也将及时把你个人的宝贵意见反馈到市上决策层,但愿能引起一定的重视。
答:那就太感谢你们了。
“相关链接”工业遗产:记忆昨天保护今天为了明天
翻开历史,人们不难发现,如果社会主流习惯于从政治功能上认识现实社会,从而突出的就是农民起义、战争厮杀、英雄人物、行政隶属;如果一切转向到围绕经济“中心”而运转,人们的价值取向又会以经济标准为圭臬,并成为时代的主旋律。这就是所谓时代基本价值观的导向作用。
从20世纪70年代世界促进工业遗产保护国际组织的诞生(即国际工业遗产保护委员会,简称TICCIH),到六年前国际工业遗产保护的纲领性文件《下塔吉尔宪章》的通过;从我国已先后将一批早期冶铁、兵工厂、啤酒厂、纱厂、电站、火车站等列入近现代工业遗址重点保护,到2006年国际遗址日期间,讨论并通过了对我国工业遗产保护具有宪章作用的《无锡建议》。相对于其他自然和文化遗产的重视和保护,无论是地球村还是中国人,这个认识过程无疑是很短暂的。
随着人们国际化视野的拓宽,随着社会变革节奏的加快,人们正逐渐认识到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工业化”对具有几千年封建传统的中国人,在意识形态和社会经济形态上所产生的影响,都是非常深刻而又长远的。它们不仅已深入到灵魂成为“昨天”最清晰的记忆,而且还将在相当长的时期对人们的行为进行校验和导向。以笔者生活的这个蕞尔之地为例,如果从工业发展的角度来看,要客观、理性地梳理一下历史脉络,唯有“桑与茧”“丝与绸”,才是这座城市的童年印象,也是这方热土的生命基因,不妨信手拈来,有史为证。
1.东汉班固撰《汉书》载:“巴郡守都尉,春亲行属县,劝课农桑,种谷必杂五种以备灾,田中不得有树以妨谷,还庐树桑”;“春三月,巴郡太守行县,劝农桑,振乏绝。”
2.东晋常璩撰《华阳国志》载:“巴西郡,属县七……土地山原多平,有牛马蚕桑”“巴子国盛产桑蚕、麻、鱼、盐……。”
3.据《阆中县地理志》载,西魏时曾设置重锦镇,在该县城东110公里。
4.《唐书》载:“阆中郡,上贡绫绢绸。”
5.唐杜佑撰《通典》第六卷载:“阆中郡,今阆州,贡重莲绫20匹。”
6.《元史·列传第四十八》载:宋末元初,时任阆州东路安抚使扬文安任上,因“阆州累遭兵变,户口凋耗,文安乃教以耕桑……民始复业。”
7.明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保宁府志·食货志》载:“丝,各州县皆有之,然多火丝。惟阆中……所产多水丝。绫,阆中人造,精致。”
8.《明实录》记:“当年山西潞安州织进贡绸缎采用阆丝。”
9.明代《四川省情》称:“阆丝最有名。”
10.咸丰元年(1851年)《阆中县志》称蚕丝庙“各乡有之,皆乡人祈蚕之所”。
11.清陈梦雷、蒋廷锡主编的《古今图书集成》有“阆州,贡莲绫”,“西北之机潞最工,取给予阆茧。予道湖阆女桑姨桑参差墙下,未尝不羡二郎女红之而病四远之惰也”。
12.清宣统元年(1909年),全省最早的蚕桑学校之一在阆中县城内西街创办,每年由官拨经费1800元,年平均招收学员50人。
13.清宣统元年(1909年),阆中县人阎开基、阎瑞征叔侄2人,合购木机10部,于滚锦坪创办泰丰丝厂,开始雇用男工缫丝。1911年又迁至城区良牧街开办。
14.清宣统元年(1909年),《四川官报》第31期刊登《保宁府试办山蚕已著成效》的呈文,为最早详细记载地方蚕桑事业发展的官方公报。
15.清宣统二年(1910年),阆中县人集资创办嘉陵丝厂,生产扬返丝。
16.《阆中县志》:“川北大绸,擅名蜀中,上销甘陕,下运江汉。”
17.光绪十八年(1892年),阆中张姓新纪丝厂缫过盆水丝20担,并以“红鸡牌”为商标;清末,阆中嘉陵丝厂有“四星角”再缫丝,均在国内外享有盛誉。
18. 1915年,泰丰丝厂生产的厂丝参加巴拿马国际博览会获四等奖;1916年,参加农商部全国物品展览会获三等奖;连年参加四川省劝业会获头等奖,1924年获特等金质奖。
19. 1926年由阆中商会会长赵振生及侄儿赵嵩如在机房街开办德新丝厂。
20.民国29年(1940年)四川省建设厅《建设周报》第十卷称:阆中共有德兴、五福、阎泰丰等丝厂9家,年产生丝36.29吨。
21.《阆中县志》:民国19年(1930年),阆中产茧量约100万公斤,市场日成交蚕丝最多达3500关担……民国时期,城乡先后建有63家丝厂,4家绸厂。
22.《阆中丝绸厂志》:“民国年间,由渝转沪,进入国际市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本县‘阆’字丝在上海每关担(60公斤),售价达1700两白银或80两黄金。1923年,本县泰丰丝厂挂过德商招牌,生丝源源进入到欧洲市场。”
许多人和事即使文献典籍着墨不多、语焉不详,但并不代表其已经湮灭或正在消逝,它可能会衍变成为另一种形式伴随着我们的生命和生活,它也可能早已植入到灵魂深处而影响到甚至几代人。比如,也许是近水楼台的缘故,当年即使在物资较为贫乏的岁月,人们也会惊叹在老街小巷时常可见穿着风情万种丝绸时装的年轻女子,为这座古城平添了许多生命的气息和尚美的情怀;又比如,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完全依据大丝厂早晚两次鸣汽笛(即“放哨”)来安排自己的作息,从而在视钟表为高档消费品的情况下,也能普遍养成守时的习惯。如今,当铅华洗尽,人们除了渐渐模糊的记忆还会有什么呢?“作为丝绸发明者的中国,不仅丧失了这个财源和技术优势,最关键的是,几代人都丧失了对丝绸的鉴赏力和对雍容华贵的理解力”(摘自《华夏地理》2007年11月号“抢救中国丝绸”专题)。因此,为了确保历史的绵延不断、记忆的全息保真、城市名片的完整可信,也为了文化的多元多样,凝固并矗立一个城市历史的工业遗产见证,是为了以标本的形式告诉我们之后若干代的“我们”曾经的特殊历程,这,就是工业遗产保护的意义之所在。因此,“保护好不同发展阶段有价值的工业遗存,给后人留下中国工业尤其是近现代工业化的风貌,留下相对完整的社会发展轨迹,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摘自《无锡建议》)
“在旧城改造的热潮中,在推土机的轰鸣中,一些尚未进行界定、未受到重视的工业建筑和旧址,正急速从城市的界面消失,烟消尘散后留下了城市记忆的空洞……对于曾经有过辉煌工业传统的城市来说,工业遗产的灭失所导致的文化遗产的断层,对城市肌里和个性特征带来了不可挽回的伤害。”现任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博士,在他的新著《从“文物保护”走向“文化遗产保护”》中无不忧虑地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