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韩静回到家,不大的巷子挤满了人,住在巷子里的打工仔都呆在家里,他们都没有了平日的欢笑和奔忙。
韩静打开黎文住的房间,将黎文换下的脏衣服捡进盆子,准备拿到外面去洗。马淑英牵着兰儿的小手过来了。马淑英扶了扶韩静零乱的发丝,说道:“死了就死了呗,不要太伤心。”
韩静伏在马淑英的肩上,双手搂着马淑英的脖子抽动着身子大哭。
马淑英的眼里也泪花翻滚。她双手抚摸着韩静颤动的肩膀,哽咽着说:“没想到你们的感情那么深厚。人活在世上真没有意思,说走就走了,连招呼也不打一下。”她将韩静的头抬起来,摊开手掌,用掌心将韩静的眼泪擦去了。
韩静说:“不知道涂龙去拍了电报没有,他的亲人一个也不在身边。”
“不去担心,涂龙又不是小孩,该做的事他知道去做好。”
挤在门口处的打工仔陆陆续续地散开了,屋子里有了一些光亮。韩静去取了毛巾,擦拭红肿的双眼。她说:“他的亲人没来,我们也不好安排。他以前的皮箱都不上锁,不知咋的,现在锁上了,连他有哪些亲人,都在什么地方也搞不清楚。”
“把皮箱的锁撬了不就是了,说不定里面有信件和他亲人的通讯地址。”
韩静摇了摇头:“那是他临终的一点秘密,既然死了,还是等他自己的亲人来打开。”
说话间,涂龙从外面回来了,满头大汗,雨水湿透了头发,到底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汗珠,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将拍电报的收据递给韩静,说道:“我发给他哥黎明的,不晓得何时赶得来。文哥好了一些吗?”
“好,好啥子好,死都死了!”马淑英气恼地回答道。
涂龙的双眼鼓得圆圆的,不停地看韩静和马淑英:“不会吧,咋这么快?”
韩静坐到了床边。
马淑英瞪着涂龙:“都是你不好,叫你不要鬼混,出门挣钱就挣钱,整天东游西逛,清早大八晨你们把自行车推出去我就知道要出事!”
“呵,怪罪起我来了,他是被车撞了,怎么能怪我呢?”
韩静见马淑英和涂龙争执,将他们劝阻了。韩静说:“别去提过去的事。不过涂龙也该吸取教训,背井离乡,来到这儿混口饭吃不容易。如今你文哥去了,以后谁来管你?”韩静说完,跨出屋子,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躺一会儿。
她刚跨出门口,巷道外面就来了几个穿制服的警察。韩静以为是交警来了解情况的,停住脚步,向他们打量。几个警察径直走到她的面前,问道:“涂龙在吗?”
涂龙从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向外张望,看见警察,六神无主,脸吓得铁青。几个警察显然也看见了他,一拥而入,将他擒住。韩静惶恐不安,追进屋去,问道:“又出啥事了?”
“不关你的事,他多次盗窃,依法传唤审查!”一个警察取出铐子,锁住了涂龙的双手,同时对韩静解释道。
涂龙望着韩静,双泪长流。他扑通一声跪到了韩静的脚前,哭诉道:“姐,弟弟对不起你,给你惹了不少麻烦。你不要管我了,给文哥好好的办个丧事!”
几个警察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涂龙提了起来。
韩静向前靠近了两步,她用指头抹去涂龙脸上的泪痕。她说:“世上没有后悔的药卖,既然犯了法,就该受到法律的制裁。记住姐姐的话,天无绝人之路,除非你像你的文哥那样死了。我们相处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一直把你当做亲弟弟,如果出来了,好好做人,活着就要活出一个人的样子。”她去床头取了两件干净衣服过来,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十元钱,递到涂龙的手里,然后对警察说:“打工仔,生活艰辛,拜托几位大哥不要打他骂他伤害他,他也是人!”她替涂龙扯顺了衣服,又替他扣好纽扣,“去吧,听姐姐的话,姐姐一定来看你!”说完,背过身子,扑到床上,哭成了泪人儿。
37
傍晚时分,天空放了短暂的晴,到晚上,又淅淅沥沥地*雨不断。第二天起床来,人们感到了阵阵的凉意。韩静知道炎热的夏天即将过去了,瑟瑟的秋风已开始消融碧树苍翠的绿。
韩静没有去上班,不过,林助理却到巷道里来看望了她。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韩静向林助理讲了涂龙又被抓的事。林助理说:“涂龙的事暂不管他,是厂里到派出所报的案,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料理黎文的丧事。”他告诉韩静,交警队打电话到保卫科,尸体存放在殡仪馆的冰棺里,亲属到了及时报告一声,以便火化。
韩静的脸上没有表情,她去将灯打开了,屋子里有了微弱的光。她愧疚地说:“没生火,水都没有喝的。”
林助理笑了笑,从韩静的床头取过了书。他问韩静:“看完了吗?”
韩静说:“匆匆地看了一遍,待心情好转了再细细地读。”
听说林助理来了,几个白天休息的打工仔都跑到门外悄悄地窥望。张**也在家里,黎文出事了,他请了两天假,帮助韩静处理一些事情。他倒了一杯开水过来,放到林助理的身旁。
林助理有些感动,他对韩静说:“这些打工仔都是你们那儿的吗?挺有人情味的。”
韩静说:“不一定。来自四面八方,有四川的,有江西的,也有云南贵州的,张大哥离我们老家不远。”
林助理将书放回原处,他站了起来,从身上取出一叠钱递给韩静,他说:“拿去开支,以后有了还我。”
韩静没去接。她说:“我欠你的太多了,恐怕今生今世无法还清,我哪里还敢接受你的资助?”
林助理抓住韩静的手,将钱硬塞进了她的手里。他将韩静的手用力握着,很久都没有放开。他说:“我曾经给你许下过诺言,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话,不管今后会遇到什么阻碍,也不管彼此间会出现一些什么样的荣辱蹉跎,我都会至死不悔地爱你!”说完,林助理放开韩静,走了。
韩静站着未动,她痴痴地注视着手中的钱,半晌回不过神来。
张**又来了,在外面唤她。
韩静赶紧收好钱,站到门外。
张**说:“我们设法去买点白布,扎一些白花,准备点香、烛、纸钱,再到火车站去看看,说不定黎文的亲属来了找不到地方。”
韩静想,说得也是道理。涂龙的电报是怎么写的?黎文的亲属咋会知道到巷道里来找他们呢?她转身收拾了一下床铺,换了一套灰色的秋装,对着镜子照了照,带上门,站到榕树下。
雨住了,灰蒙蒙的天空有了柔和的太阳光。榕树依然森森的,挡住人们的视线。几束气根从树冠悬垂而下,紧紧簇拥在粗壮的树干周围。张**已等候在了巷道口。韩静看看天色渐好,用不着带雨伞,便空着手跟在了张**的身后。
走出巷道,路过大街口的时候,马淑英叫住了他们。马淑英带着兰儿正在摆摊卖小吃。她问他们到哪儿去。张**说去火车站接黎文的亲属。
马淑英骂道:“笨头笨脑的,黎文的老家到这儿多远,接到电报起程起码也要两天两夜。再说,你们和他的亲属不相识,怎么个接法?”
韩静凄苦的脸上掠过自嘲的笑容。她说:“嫂子的话对,我们去也是空跑。大哥你帮嫂子看照一下摊子,反正黎文的尸体也存放了,看也不能看,大家静一静心,说不定过两天黎文的亲人来了我们都会手忙脚乱。我去看一看涂龙。”
张**犹豫着留下了,韩静独自沿着大街向闹市区走去。其实她并不是真的要去看涂龙,她知道涂龙是不能见的,她只是想找个借口独自散散心。
街上很热闹,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小摊、小贩不时挡住她的去路;香蕉、菠萝、苹果都熟透了,摆在大街两旁,飘溢着浓浓的蜂蜜味……
然而,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出秋天来临后的惬意和闲适。她不仅心烦意乱,而且也欲哭无泪。犹豫和徘徊了许久,她毅然拦下一辆的士,向大海奔去了!
38
天完全放晴了,太阳圆圆的泊在中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空气颤凉而清新。
大海波涛澎湃,一望无际的蔚蓝。
站在岸边,任海风不停地扑面,任波浪不停地爬上沙滩舔吻双脚,韩静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惆怅。她避开人多的地方,独个儿到了沙滩尽头的礁石丛中。巍巍的大山,气势磅礴地舞动着,直向大海延伸,仿佛要将大海劈为两半似的,然而,海水无情地拦阻了它的去路。它前进不得,后退不能,便在茫茫的海岸傲然地昂起了头。海浪成年累月地扑打它、冲涮它,使它的身躯脱落了不少巨石在水中。
韩静选择了一尊大的爬上去。她坐在巨石的顶上,目睹海浪排阵而来,又仓皇地退缩回去,只在脚下留下一些泡沫和浪花,禁不住浮想联翩。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远处的沙滩上增添了不少游人。有的迎着海风放风筝;有的穿着泳装,岸上海里往返奔忙;有的三五成群燃起野火,烧烤食物。几只游艇在海边飘飞,不停地划过海面,拖起白色的水雾。韩静的思绪随着那些风筝、那些人影、那些淡蓝色的轻烟和长长的水雾飞翔着,漫无边际。
太阳西下了,海边的风猛烈了不少,脚下的波涛又开始汹涌澎湃,撞在岩石上,激起雄壮的吼声。韩静有了些凉意。她极目远眺,海水在夕阳的晚照下,变得深邃而墨蓝,有的地方甚至殷红殷红的,像即将败谢的紫色玫瑰。她站了起来,感到双脚麻木,满眼金星四溅。她揉了揉双腿,退到岩石平坦的地方,重新坐下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惊得她蓦然回首,只见林助理也爬到岩石上来了,坐在她的旁边。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让我好找?”林助理说着,把韩静搂到了胸前。
韩静顺势躺进他怀里,微微的闭上了双眼。她的眼里又有了泪水,林助理替她擦去了。
林助理说:“我不知道你爱着他,我不该在你和他之间插一脚。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我更有理由来追求你,你说是吗?”
韩静的双唇颤动了一下,她将脸转向林助理的怀抱,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林助理的衣襟。她觉得好孤独,她好想得到一份爱、一份温暖。
林助理将韩静搂得更紧了。他俯下头,在韩静大理石般冰凉而憔悴的脸上吻了一下,然后,张开手指,不停地梳理韩静柔软的长发。他低声说道:“我和裴律师闹翻了,我把谭辉也解聘了,我下了决心,辞去厂长助理的职务,我想自己办厂。寄人篱下,为日本人挣钱,忍气吞声地活,我办不到!答应我,我们一块儿到你老家去。这些年我也积攒了不少钱,我们可以买住房,开工厂,过一种崭新的生活。”
他将韩静的头从怀里扶起来。韩静的双眼红肿,眼泪湿透了他的胸襟。
韩静摇了摇头,说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真和别的女孩不同,我从小就任性。黎文活着我爱他,哪怕他再丑再穷;死了,我也一年半载难得将他遗忘。”
林助理沉默了许久,吁了一口气,他说:“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何止是你呢,我和川子不也一样嘛。川子爱我,我却怎么也不爱她。我知道自己辜负了她的真情,我很想报答她,没有她,我就不可能有今天。记得那年我留学日本,生活艰苦,我到她父亲开的工厂打工,冬天,大雪纷飞,我冷得哆嗦,川子看见了,给了我一件毛衣,我感激不尽,拼命干活。她见我勤俭好学,便爱上了我。她要我和她结婚,留在日本。可是,我想回国,想回来建设我贫穷的家乡。你知道吗?我父母死得早,是爷爷把我拉扯大。爷爷的一条腿是被日本鬼子攻占武汉时砍掉的。每当我和川子在一起,我就会想到那条我从未见过却又满是淋漓的鲜血的腿。爷爷的腿成了我和川子相爱的一个障碍,这个障碍我无法消除。几年前爷爷去世了,我从日本回来,他的坟头已长满了青草。爱,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韩静从林助理的怀里挣脱出来,她的泪水已停歇。她听了林助理的话,若有所思地说道:“前人的债不能让后人来还。你了解女人吗?她们似乎很软弱,办事也优柔寡断,可她们一旦真正的爱上了一个男人,就很难回头。你应该好好地珍惜川子的爱!”说完,她站起来,挺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