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韩静下班的时候,对外协调处的人拿了一份资料来,要她们务必加班打出来,林助理晚上八点钟准时来取。
韩静看一看表,六点半了,她对教她打字的吴娓说:“吴姐,你回去吧,我打就是了。”
吴娓说:“搞得赢不?林助理说八点就肯定是八点,他的时间观念强,说不定是一份很重要的文件。”她将资料草稿拿起来看了看,“对了,是分厂征地的协议,估计林助理晚上同政府部门的人洽谈。难道裴律师回来了?”
裴律师?韩静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人。她的脸上隐隐约约地掠过了一丝疑问。
“你刚来不久,内幕不太清楚。”吴娓解释道,“这个厂原来是我们市的一家国营企业,亏损严重,就卖给了日本人。日本老板很少到中国来,所有事务交给未来的女婿林助理管。林助理和老板的女儿没有结婚,老板不太放心,便从日本委派了一个律师兼翻译来,名曰法律顾问。说是法律顾问,实际上是老板的心腹,跟随老板多年。林助理的重大决策都要经过裴律师同意。你忘了,就是上班那天拿文件来打的那个中年妇女,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韩静想起来了,当时她还注意看了那人几眼。她觉得那人的穿着打扮挺怪,既不像中国人,也不像日本人。她没有打听花边消息的习惯,上班就上班,下班就下班,过去了,没有再见面,也就淡忘了。
她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说:“老板的事,少管。你回去吧,我能打出来。”
她从吴娓手里拿过材料,接着,坐到微机前,开始操作。
吴娓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觉得韩静没有问题,便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吩咐两句后,回家去了。
沿海的夏天没有内地炎热,加上又下了两场雨,太阳刚从远处灰朦朦的山峦沉下去,海风呼呼地吹拂不停。韩静坐在屋子里,感到有丝丝凉意。她起身去关闭了窗户。
外面,暮色苍茫,楼下的院坝偶尔有行人走过,有轿车进出。她想:黎文会不会在家等她呢?自从那次吻了黎文的脸,她把整个心就交给了他。她不是很容易就去爱上一个人的女孩。上高中的时候,班上有两个男孩追她,她想也没去想过。后来,两个男孩都考上了大学,都给她写了信来,她还是无动于衷。在她看来,爱是不会因地位、身份的变化而变化的。不爱就是不爱,别说大学生,即使有朝一日成了百万富翁或者权贵,她照样还是会说不爱。她没给两个男孩回信,男孩得不到答复,也渐渐地冷下去了。然而,黎文不同。黎文是在她痛苦、孤独和寂寞的时候闯进她的生活的。人在落魄的时候,一句简单的安慰也会使你感恩不尽,何况她只身一人漂泊到沿海,黎文到来后便立即给了那么多在她看来是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关怀呢!
她坐回到键盘前,又开始工作。不过,她的思绪却再也不能从黎文的身上收回来了。她猜想黎文此时在干什么,是在做饭,还是做好了饭菜,正坐在木板拼凑的饭桌前等她。也许都不是吧,说不定黎文正好站在巷道的榕树下,眼巴巴地向外面张望呢!
林助理推开门进来了,吓了韩静一跳。
她看看手表,正好八点。她的脸红了,手忙脚乱,她说:“对不起,还有一点点未打完。”
林助理没说话,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微机的显示屏。
韩静的心咚咚直跳,越是跳,越是打得慢,越是将字选错。她觉得自己真笨,不是答应了吴姐不会有问题吗?问题出来了,刚才在干什么,居然没有按时完成任务。
“起来,让我试试吧!”林助理等得着急,说道。
韩静停住了,抬头望着林助理。
林助理也望着她,目光很坚定。
韩静站起来,让开了。
林助理坐到椅子上,摆正了协议草稿,又习惯性地用手捋了捋眼镜,嗒嗒嗒一阵轻微的键盘敲击声响起,显示屏上的文字眨眼间便井然有序地排列了出来。
材料打完了,林助理站起来,笑了笑:“办事要心静,你打得并不差,可是你心不静。好吧,核对一遍,然后打印三份,给我送到办公室来。”说完转身走了。
20
黎文和涂龙走到大街口,谭哥已在那儿等候多时。谭哥说:“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涂龙陪着笑脸,解释说:“哪里的话,我们一言九鼎,说来就肯定是要来的。”
他们招手拦了一辆的士,依照谭哥的吩咐,的士转了一圈后在一家豪华酒店的门前停住了。
他们穿过笑容可掬的迎宾小姐,在餐厅靠角落处的一张桌子前坐下。小姐将菜谱递到他们面前,要他们点菜。黎文没有进过高级餐馆,不懂得里面的规矩,便递给了涂龙,涂龙又递给了谭哥。
涂龙说:“谭哥你尽管叫菜,吃就吃个高兴。”
谭哥也不客气,拿过菜谱,用笔划了一大串。谭哥将菜谱还给小姐,然后对他俩说道:“兄弟呀,不是我批评你们,从内地来沿海打工,要学会处事。钱嘛,什么东西,只要你们懂得起,挣不完的钱。你看,我一句话,韩静去打字,你黎文也干轻松活。”
服务小姐给他们送来茶杯,斟满茶后又送了热毛巾来擦脸和手。
黎文端着茶杯,思忖着谭哥的话。他说:“不是我们懂不起,你也知道,我和涂龙出了事,不但忙,也花了不少的钱!”
“花了不少的钱?不就是几千块吗?几千块钱算啥钱,我给林助理和裴律师打声招呼,免了,不要你们还,行不?”
“不,我们自己欠的自己还,再说韩静的工资也涨了,只要稍微节约一下,我们就能够偿还。”
涂龙用手捏了黎文的大腿一把,打断黎文的话说道:“如果谭哥肯帮忙,把我们欠的钱免了,我们送一半,不,送七成给你。”
“一言为定!”谭哥喜出望外,伸出手,将涂龙的肩膀抓住了,“够朋友!”
黎文的目光在涂龙和谭哥的脸上转动。小姐已陆续将菜端到桌上,酒杯和酒瓶占了好大一块。黎文说:“伤没完全好,不喝酒吧?”
“看大哥说的,陪谭哥吃饭,岂有不喝酒的道理。多少喝一点。”涂龙边说边取过酒杯,将啤酒瓶的盖子掀开,倒满一杯,递到谭哥面前,然后又给自己和黎文各倒了一杯。
谭哥半杯酒下肚,话就多起来了。从他如何到沿海打工,如何投靠到林助理门下,又如何从打工仔调到劳资处,讲得滔滔不绝,唾沫横飞。他说:“这个社会,要耳听四面,眼观八方。人家有钱,该当老板,我们没有钱,该当丘二。可是,丘二也有丘二的当法。同是丘二,我的日子就比你们好过得多。我在劳资处是一般人员,但说一句算一句。你们打工仔,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中,叫你们干活就干活,叫你们没有活干就没有活干。不过,你们的日子慢慢会好起来的。明白吗?韩静可是你们的摇钱树呀,林助理对她好。韩静来厂里不久,林助理就向我打听,还调了她的用工表去看。不是林助理对她好,我敢担保她去厂里借钱吗?好耍,守着一棵摇钱树却不晓得挣钱!”谭哥又将一杯酒倒进了肚子里。
黎文听了谭哥的话,仿佛五雷轰顶,脑子要炸裂似的,嗡嗡直响。难怪韩静去借钱那么容易,难怪韩静毫不费力地调到微机室,难怪谭哥对他和涂龙视若亲兄弟,原来……
涂龙看出了他的心思,接过谭哥的话说道:“韩静姐可不是那种人,我们是老乡,虽然不在一个县,但离得很近,我了解她。”
“哈,了解,谁了解谁?有权就是大哥,有钱就是老板。林助理啥子人?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有了权有了钱就要玩女人。玩个把打工妹算啥子。说来不信,在街上等你们的时候,我亲眼看见林助理把韩静送出了厂门。林助理坐在小车里还不停地向韩静挥手,多亲热!”
黎文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抓过酒瓶,打开,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的喝了底朝天。来不及涌进喉咙的,顺着嘴角外淌,像涓涓流水,滴落而下,湿透了胸襟。
涂龙将他的酒瓶抢掉了。他说:“你干啥呀,你还劝我们不要喝酒,看你这副模样!”他使劲将酒瓶子搁在桌上,由于用力过猛,酒瓶子破碎了,玻璃碎片撒落一地。
小姐忙找来桌帕替他们收拾。
“没什么,想喝,想喝个醉!”黎文喘着粗气,不停地摇头,他略略有了几分醉意。
21
韩静回到家里,不见黎文和涂龙,便四处寻找。她问张**看见他们没有,张**说恐怕出门办事去了,涂龙说过要出去办事的。她匆忙地热了饭菜,独个儿吃。吃完了,又将碗和筷子收拾好。她打开黎文的房间,将黎文和涂龙的脏衣服收出来,合着自己换下的衣服一块儿洗。
张**打开门,准备去上夜班,见韩静摸黑洗衣服,关心地劝道:“明天洗吧,看不见!”
韩静说:“白天哪来时间?再说黎文和涂龙又没有多的换洗衣服,不洗出来晾干,换的时候就没有。”
“你真体贴人!”张**走到韩静的身边,迟疑了片刻,说道:“我想求你帮个忙,你和劳资处的谭哥熟,能不能叫他多给我办个打工证,我想上两个班。”
“两个班多辛苦?”韩静抬头望着他,从窗户透出的灯光微弱地照在张**的脸上。那是一张略显疲惫而又憨厚朴实的脸。
“有啥办法?一家人要用钱,你嫂子又不能出工,眼看就要生小孩了。只要能生个儿子,累一点苦一点有个啥?”
“其实你们根本就不该来,拖儿带女的,即使生了小孩,回家照样罚款,照样不能给孩子上户口。”
“我也琢磨过,不过父亲只有我一个独儿,不能生个儿子我无法回去办交待。农村的风俗你不是不懂。做一个人,难哪!”
韩静低下了头,默默地搓衣服。她是在农村长大的,农村人的苦衷她知道得不少。她说:“好吧,抽空我给你问一问。”
张**连声称谢后,满意地走了。
四周很静,空气也很清爽。不知什么时候,明月从云堆里挣脱出来,将如水的柔光洒在地上。榕树在微风的摆弄下,发出些许沙沙轻响。婆娑的树冠,筛下斑驳的光点在阴森森的巷道里跳动。
韩静将衣服洗完,拿进屋子晾在绳索上。她取过表看时间,快深夜十二点了,黎文和涂龙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她试图到巷道口去望一望,可走到门外,有些胆怯,又回来了。
她从床头取了一本杂志,随便翻着。杂志看过若干遍,千篇一律,她的目光收不进一个文字。她放下杂志,又走到室外。
室外的月光更加清澈,透过浓密的树叶可以窥见浩淼的夜空和航行在夜空中的满月。她逐渐萌生了思家的感觉。将近一年了,她应该写封信回去告诉母亲和哥哥,她生活得很好,不仅有满意的工作,而且还有了一位恋人。他们再挣一些钱就回家结婚,过安定的日子。
想到这里,她毅然进屋,取出纸和笔,伏在床上,给亲人写信。可是,“妈妈及哥哥你们好”几个字写下后,她就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了。她不知道是不是该这个时候告诉他们。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是黎文和涂龙回来了吧。她从床上跳起来,奔到室外。月光下,两个人影晃动。涂龙和黎文相互搀扶着,一倒一歪的从巷道口进来了。
“你们到哪里去了?”她忙跑上去扶住他们。
一股浓烈的酒味熏得她想吐。她用手捂住了鼻子和嘴,去将黎文的房间打开了,又扭亮了灯。
黎文和涂龙进来了,一头栽倒在床上。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见她,只管自己不停地喘粗气,不停地啊啊啊的大声叹息。
韩静站在床边,眼泪潮湿了双眼,背过身,眼泪喷涌而出。她克制不往了,抓起钥匙赶忙跑回自己的房间,伏在枕头上失声哭起来。
流了一趟泪水,情绪平静了许多。她止住哭声,从绳子上取过毛巾,揩了泪痕,然后出门打了一盆凉水,把凉水端到黎文他们床前。
黎文和涂龙呼呼睡着了,地上吐了不少秽物,满屋子酒臭。韩静好几次想吐,可她都憋得眼泪强忍了。她去取了扫把,将秽物扫了,又用拖帕将地面擦洗干净。所有事情做完了,腰酸背痛,她才拧干毛巾,替黎文和涂龙洗了脸,脱去了鞋子,盖好被单,回自己的房间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