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号百万，在新丰鸿门[1]；沛公兵十万，号二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2]：“沛公居山东时[3]，贪财好色；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4]，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5]。急击勿失！”……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羽鸿门[6]，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7]，将军战河北[8]，臣战河南[9]；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隙。”项羽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10]！”项羽因留沛公与饮。范增数目项羽[11]，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12]；项羽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13]。若入前为寿[14]，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15]，若属皆且为所虏[16]！”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羽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17]，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今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18]，臣请入，与之同命[19]！”哙即带剑拥盾入[20]。军门卫士欲止不内[21]，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遂入，披帷立[22]，瞋目视项羽[23]，头发上指，目眦尽裂[24]。项羽按剑而跽曰[25]：“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也[26]。”项羽曰：“壮士！赐之卮酒[27]！”则与斗卮酒[28]。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羽曰：“赐之彘肩[29]！”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其上，拔剑切而啖之[30]。项羽曰：“壮士复能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31]，刑人如恐不胜[32]；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还军霸上以待将军。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爵之赏，而听细人之说[33]，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34]，窃为将军不取也[35]！”项羽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36]，因招樊哙出。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如今人方为刀俎[37]，我方为鱼肉，何辞为[38]！”于是遂去。鸿门去霸上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骊山下道芷阳[39]，间行趣霸上[40]。留张良使谢项羽，以白璧献羽，玉斗与亚父。沛公谓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41]，公乃入。”沛公已去，间至军中[42]，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43]，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将军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亚父足下。”项羽曰：“沛公安在[44]？”良曰：“闻将军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羽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45]！夺将军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46]！”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注释”
[1]新丰：本为秦骊邑。鸿门：在新丰东。[2]说：劝说。[3]山东：战国秦汉时以崤山或华山以东为山东。[4]幸：为帝王所宠爱。[5]古代有所谓望气之迷信说法。认为帝王欲游某处，其地必有彩色气雾。[6]旦日：天明时。[7]戮力：并力。[8]河北：黄河以北地区。[9]河南：黄河以南地区。[10]籍：即项羽。名籍，字羽。[11]数：屡次。目：使眼色。[12]玦：玉器。如环而有缺。范增举之，欲使项羽痛下决心杀死刘邦。[13]不忍：不忍心。[14]若：你。为寿：进爵于尊上而献寿。[15]不者：否则的话。[16]若属：你们。[17]翼蔽：遮蔽。[18]迫：危急。[19]同命：同生死。[20]拥：抱。[21]内：纳。[22]披：掀开。[23]瞋（chēn）目：怒目。[24]眦（zì）：眼角。[25]跽（jì）：长跪。双膝着地，上身挺直。[26]参乘：陪乘的人。[27]卮（zhǐ）：酒器。[28]斗：酒器。[29]彘（zhì）肩：猪腿。[30]啖：吃。[31]举：全。[32]胜：尽。[33]细人：小人。[34]续：延续。[35]窃：谦词。[36]如：去，往。[37]刀俎：刀砧。[38]为：语气词。[39]芷阳：秦县名。在今陕西西安市东。[40]间：偏僻小路。趣：趋。行走。[41]度：估摸。[42]间：不一会。[43]不胜杯杓：不胜酒量。[44]安：疑问语气词。[45]竖子：小子。[46]吾属：我们。
“译文”
这时，项羽拥兵四十万，号称百万，驻扎在新丰鸿门；刘邦拥兵十万，号称二十万，驻军霸上。范增劝项羽说：“刘邦在山东时，贪财，好色。现今入关，财物不取，女色无所宠幸，可见他的志向不小。我曾命人观望他的云气，都显示出龙虎的形状，呈现五彩的颜色，这是天子之气啊。赶快进攻他，不要错过时机！”……天一亮，刘邦带领一百多骑随从人员到鸿门来见项羽，道歉说：“我与将军合力攻秦，您在黄河以北作战，我在黄河以南战斗，没料到自己能先进入关中破秦，得以在这里与您重又相见。如今有小人之谗言，使您和我之间产生了隔阂。”项羽道：“这是您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不然的话，我何至于如此！”项羽于是就留刘邦与他一起喝酒。范增屡次地向项羽递眼色，并三次举起他所佩带的玉玦暗示项羽杀掉刘邦，项羽默然不语，不作反应。范增起身出去招呼项庄，对他说：“项王为人心软，你进去上前给刘邦敬酒，敬完酒，你就请求表演舞剑，乘势在坐席上袭击刘邦，杀了他。不然的话，你们都将成为他的阶下囚了！”项庄即入内为刘邦祝酒，敬完酒后，项庄道：“军营中无以为乐，就请让我来为你们舞剑助兴。”项羽说：“好啊。”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也起身拔剑起舞，并时时用身子遮护刘邦，使得项庄无法行刺。这时张良来到军门找到樊哙。樊哙说：“今天的事情怎么样了？”张良说：“现在项庄拔剑起舞，他的用意却常在沛公身上啊。”樊哙道：“事情紧迫了，我请求进去，与他同生共死！”樊哙随即带剑持盾闯入军门。军门的卫士想要阻止他进去，樊哙侧过盾牌一撞，卫士扑倒在地。樊哙入内，掀开帷帐站在那里，怒目注视项羽，头发直竖，眼角都好像睁裂开了。项羽手按剑，跪起身，说道：“来客是干什么的？”张良说：“是沛公的陪乘卫士樊哙。”项羽道：“壮士啊！赐给他一杯酒喝！”左右的侍从即给了他一大杯酒。樊哙拜谢后，起身站着，一饮而尽。项羽说：“再赐给他猪腿吃！”侍从们便又拿给他一条生猪腿。樊哙将他的盾牌倒扣在地上，把猪腿放在上面，拔出剑来切切就大口地吃了。项羽说：“壮士，你还能再喝酒吗？”樊哙道：“我连死都不逃避，一杯酒难道还值得我推辞吗！秦王的心肠狠如虎狼，杀人唯恐杀不完，用刑惩罚人唯恐用不够，致使天下的人都起而反叛他。怀王曾与各路将领约定说：‘先打败秦军进入咸阳城的人，在关中为王。’现在沛公最先击溃秦军，进入咸阳，毫毛般微小的东西都不敢染指，就率军返回霸上等待您的到来。如此劳苦功高，您非但不给予封地、爵位的奖赏，还听信小人的谗言，要杀有功之人。这是在重蹈秦朝灭亡的覆辙呀，我私下认为您的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项羽无话可答，就说：“坐吧。”樊哙于是在张良的身边坐下了。坐了不一会儿，刘邦起身去上厕所，趁机招呼樊哙出来。刘邦说：“我现在出来，没有告辞，怎么办啊？”樊哙道：“现在人家正好比是屠刀和砧板，我们则是鱼肉，如此还告什么辞哇！”于是就这么走了。鸿门与霸上相距四十里，刘邦撇下车马，抽身独自骑马而行，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手持剑和盾牌，快步相随，经骊山下，取道芷阳，抄小路奔向霸上。留下张良，让他向项羽辞谢，将白璧敬献给项羽，玉杯给亚父范增。刘邦临行前对张良说：“从这条路到我们的军营，只不过二十里地。您估摸我已经抵达军中时，再进去。”刘邦已走，抄小道回到军营，张良方才进去告罪说：“沛公不胜酒量，无法来告辞，谨派臣张良捧上白璧一双，以连拜两次的隆重礼节敬献给将军您；玉杯一双，敬呈给亚父您。”项羽说：“沛公现在哪里呀？”张良道：“他听说您有要责备他的意思，便抽身独自离去，现在已经回到军中了。”项羽就接受了白璧，放到坐席上。亚父范增接受玉杯后搁在地上，拔剑将它们击碎，说：“唉，这小子不值得与他共谋大业！夺取将军天下的人，必定是刘邦。我们这些人眼看着就要被他俘获了！”刘邦到达军中，立即杀掉了曹无伤。
“点评”
鸿门宴，刀光剑影，斗智斗勇，千钧一发，死里逃生。双方的主帅、军师都出场了。项羽的优柔寡断，使他失去了一个捕获并杀死刘邦的机会。范增发怒的几句话，不幸而言中，成为这幕大戏的精彩总结，也是对这场生死博弈的画龙点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