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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书十六首

“与李方叔书”

轼顿首方叔先辈足下。屡获来教,因循不一裁答,悚息不已。比日履兹秋暑,起居佳胜。录示《子骏行状》及数诗,辞意整暇,有加于前,得之极喜慰。累书见责以不相荐引,读之甚愧。然其说不可不尽。君子之知人,务相勉于道,不务相引于利也。足下之文,过人处不少,如《李氏墓表》及《子骏行状》之类,笔势翩翩,有可以追古作者之道。至若前所示《兵鉴》,则读之终篇,莫知所谓。意者足下未甚有得于中而张其外者;不然,则老病昏惑,不识其趣也。以此,私意犹冀足下积学不倦,落其华而成其实。深愿足下为礼义君子,不愿足下丰于才而廉于德也。若进退之际,不甚慎静,则于定命不能有毫发增益,而于道德有丘山之损矣。古之君子,贵贱相因,先后相援,固多矣。轼非敢废此道,平生相知,心所谓贤者则于稠人中誉之,或因其言以考其实,实至则名随之,名不可掩,其自为世用,理势固然,非力致也。陈履常居都下逾年,未尝一至贵人之门,章子厚欲一见,终不可得。中丞傅钦之、侍郎孙莘老荐之,轼亦挂名其间。会朝廷多知履常者,故得一官。轼孤立言轻,未尝独荐人也。爵禄砥世,人主所专,宰相犹不敢必,而欲责于轼,可乎?东汉处士私相谥,非古也。殆似丘明为素臣,当得罪于孔门矣。孟生贞曜,盖亦蹈袭流弊,不足法,而况近相名字乎?甚不愿足下此等也。轼于足下非爱之深期之远,定不及此,犹能察其意否?近秦少游有书来,亦论足下近文益奇。明主求人如不及,岂有终汩没之理!足下但信道自守,当不求自至。若不深自重,恐丧失所有。言切而尽,临纸悚息。未即会见,千万保爱。近夜眼昏,不一!不一!轼顿首。

“上知府王龙图书”

执事自轩车之来,曾未期月,蜀之士大夫,举欣欣然相庆,以为近之所无有。下至闾巷小民,虽不足以识知君子之用心,亦能欢欣踊跃,转相告语,喧哗纷纭,洋溢布出而不可掩,虽户给之粟帛而人赐之爵,其喜乐不如是之甚也。伏惟明公何术以致此哉?轼也安足以议!虽然,请得以僭言之。盖明公之于蜀人,所以深结其心,而纳之安居无事以养生送死者,有所甚易,而亦有所至难。

夫海滨之人,轻游于江河。何则?其所见者大也。昔先魏公宰天下十有八年,闻其言语而被其教诲者,皆足以为贤人,而况于公乎?度其视区区之一方,不啻户庭之小。且公为定州,内以养民殖财,而外震威武以待不臣之胡。为之三年,而四方称之。况于实非有难办之事,是以公至之日,不劳而自成也。此其所以为易者一也。自近岁以来,蜀人不知有勤恤之加,擢筋割骨以奉其上,而不免于刑罚。有田者不敢望以为饱,有财者不敢望以为富,惴惴焉恐死之无所。然皆闻见所熟,以为当然,不知天下复有仁人君子也。自公始至,释其重荷,而出之于陷井之中。方其困急时,箪瓢之馈,愈于千金,是故莫不欢欣鼓舞之至。此其所以为易者二也。

虽然,亦有所至难。何者?国家蓄兵以卫民,而赋民以养兵,此二者不可以有所厚薄也。然而薄于养兵者,其患近而易除。厚于赋民者,其忧远而难救。故夫庚子之小变,起于兵离。而甲午之大乱,出于民怨。由此观之,固有本末也。而为政者,徒知畏其易除之近患,而不知畏其难救之远忧,而有志于民者,则或因以生事,非当世大贤,孰能使之两存而皆济?此其所以为难者一也。蜀人之为怯,自昔而然矣。民有抑郁,至此而不能以告者。且天下未尝无贪暴之吏,惟幸其上之明而可以诉,是以犹有所恃。今民怯而不敢诉,其诉者又不见省幸,而获省者,指目以为凶民,阴中其祸。嗟夫,明天子在上,方伯连帅之职,执民之权,而不能为之地哉!夫惟天下之贤者,则民望之深而责之备。若夫庸人,谁复求之。自顷数公,其来也莫不有誉,其去也莫不有毁。夫岂其民望之深责之备,而所以塞之者未至耶?今之饥者待公而食,寒者待公而衣,凡民之失其所者,待公而安,倾耳耸听,愿闻盛德日新而不替。此其所以为难者二也。

伏惟明公以高世之才,何施而不可,惟无忽其所以为易,而深思其所难者而稍加意焉,将天下被其泽,而何蜀之足云。轼负罪居丧,不敢辄至贵人之门,妄有所称述,诚不胜之心,敢以告诸左右。旧所为文十五篇,政事之余,凭几一笑,亦或有可观耳。

“与叶进叔书”

进叔足下。仆狷介寡合之人也。足下望其貌而壮其气,聆其语而知其心,握手见情素,交论古今,欢然若将与之忘年焉,仆不自知何为而得此于足下也。前日南归,草草不能道一辞。到家,秋气已高,窗户萧然,思与足下谈笑之乐,恍乎若相从于梦中,既觉而不知卧于虚榻也。行日,尝辱赠言,意勤辞直,读之使人恻恻动心。足下之所以知仆心者至矣,所以责善于朋友者亦至矣。而又凡所以为至之中有所不至者,仆得以尽之焉。仆闻有自知之明者,乃所以知人。有自达之聪者,乃所以达物。自知矣可以无疑矣,而徇人则疑于人。自达矣可以无蔽矣,而徇物则蔽于物。今足下自知自达而无可疑可蔽矣,岂仆所以得人与物之说耶?至以谓仆之交,不能把臂服膺以示无间,凡此者,非疑非蔽也,乃仆所以为狷介寡合者。足下顾不亮乎?夫投规于矩,虽公输不能使之合。何则?方圆者殊也。杂宫以羽,虽师旷不能使之一。何则?缓急者异也。对辩以讷,遇刚以柔,虽君子不能以无争。何则?所性所操之不同也。足下聪明过人,无世事不通,独不知物理之有参差者乎?昔张籍遗韩愈之书,责愈以商论文字不能下气。夫以退之而未免,矧其下者乎?虽然,亦思而改之耳。恐足下未审此,聊复以书。

“答范景山书”

自离东武,不复拜书,疏怠之罪,宜获谴于左右矣。两辱手教,存抚愈厚,感愧不可言。即日起居佳胜。知局事劳冗殊甚。景山虽去轩冕,避津要,所欲闲耳,而不可得,乃知吾道艰难之际,仁人君子舍众人所弃,犹不可得,然忧喜劳逸,无非命者,出办此身,与之浮沉,则亦安往而不适也。轼始到彭城,幸甚无事,而河水一至,遂有为鱼之忧。近日虽已减耗,而来岁之患,方未可知,法令周密,公私匮乏,举动尤难,直俟逐去耳。久不闻余论,顽鄙无所镌发,恐遂汩没于流俗矣。子由在南都,亦多苦事。近诗一轴拜呈,冗迫无佳意思,但堪供笑耳。近斋居,内观于养生术,似有所得。子由尤为造入。景山有异书秘诀,倘可见教乎?余非面莫尽,惟乞万万自重。

“答参寥书”

去岁仓卒离湖,亦以不一别太虚、参寥为恨。留语与僧官,不识能道否?到黄已半年,朋游常少,思念公不去心。懒且无便,故不奏书。远承差人致问,殷勤累幅,所以开谕奖勉者至矣。仆罪大责轻,谪居以来,杜门念旧而已。虽平生亲识,亦断往还,理故宜尔。而释、老数公,乃复千里致问,情义之厚,有加于平日,以此知道德高风,果在世外也。见寄数诗及近编诗集,详味,洒然如接清颜听软语也。比已焚笔砚,断作诗,故无缘属和,然时复一开以慰孤寂,幸甚!笔力愈老健清熟,过于向之所见,此于至道,殊不相妨,何为废之邪?当更磨揉以追配彭泽。未间,自爱。

“答李康年书”

向承宠访,教语甚厚,因循未及裁谢。复枉专使辱书累幅,意愈勤重。且获所著《通言》三篇,及新诗碑刻,废学之人,徒知爱其文之工妙,而不能究极其意之所至,钦味反覆,不能释手,幸甚!幸甚!比日起居何如?窃想著书讲道,驰骋百氏,而游于艺学,有以自娱,忘其穷约也。

《通言》略获披味,所发明者多矣。谨且借留,得为究观。他书岂敢辄留。他日别为小字,写草书见惠,不必《心经》,乃大赐也。要跋尾,谩写数字,不称妙笔。

“答舒尧文书”

轼启。午睡昏昏,使者及门,授教及诗,振衣起观,顿尔醒快,若清风之来得当之也。大抵词律庄重,叙事精致,要非嚣浮之作。昔先零侵汉西疆,而赵充国请行,吐谷浑不贡于唐,而文皇临朝叹息,思起李靖为将,乃知老将自不同也。晋师一胜城濮,则屹然而霸,虽齐、陈大国,莫不服焉。今日鲁直之于诗是已。公自于彼乞盟可也,奈何欲为两属之国,则牺牲玉帛焉得而给诸?不敢当!即承来命,少资け噱。

“答陆道士书(或题作与陆子厚)”

轼启。别来岁月乃尔许也,涉世不已,再罹忧患,但知自哂尔。感君不遗,手书殷勤如此,且审道体安休,喜慰之极。惠州凡百不恶,杜门养疴,所念君弃家求道二十余年,不见异人,当得异书。见许今春相访,果然能践言,何喜如之。旧过庐山,见蜀道士马希言,似有所知。今为何在,曾与之言否?黄君高人,与世相忘者,如轼与舍弟,何足以致。若得他一见子由,龙错其所未至,则轼可以并受赐矣。愿因足下致恳,当可得否?韩朴主事,多从傅同年游。近傅得广东漕幕,遂带得来此否?因见,亦道意。罗浮有一邓道士名守安,专静有守,皆世外良友。世外之道,金丹为上,仪邻次之,服食草木又次之,胎息三住为本,殆无出此者。嵇中散曰:“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然后承以灵芝,润以醴泉,以朝阳,绥以五弦。”不用其他,举以中散为师矣。适饮桂酒一杯,醺然径醉,作书奉答,真不勒字数矣。桂酒,乃仙方也。酿桂而成,盎然玉色,非人间物也。足下端为此酒一来,有何不可,但恐足下拘戒不饮。道家少饮和神,非破戒也。余惟善爱。

“答孙志康书”

自春末闻讣,悲愕不已。自惟不肖,得交公父子间有年矣。即欲奉疏,少道哀诚,不独海上无便,又闻志康从西路迎护,莫知往还的耗,故因循至今。遂辱专使,手书累幅,愧荷深矣。窃承已毕大事,营办勤若,何以堪任。即日孝履支持,预慰所望。志文实录,读之感噎。自闻变故,即欲撰哀词,以表契义之万一,不知爵里之详。今复睹此文,旦夕当下笔。然不愿传出,虽志康亦不以相示。藏之家笥,须不肖启手足日乃出之也。自惟无状,百无所益于故旧,惟文字庶几不与草木同腐,故决意为之,然决不敢相示也。志康必识此意,千万勿来索看也。师是此文甚奇,斯人亦可人也哉。

轼谪居已逾年,诸况粗遣。祸福苦乐,念念迁逝,无足留胸中者。又自省罪戾久积,理应如此,实甘受之。今者北归无日,因遂自谓惠人,渐作久居计。正使终焉,亦何所不可。志康闻此言,可以不深念也。玳瑁药合见遗,乃吾介夫遗意。谨炷香拜受。志康所惠布蜜药果等,一一捧领,感怍无量。海上穷陋,又谪居贫病,乃无一物报谢,惭负无量。见戒勿轻与人诗文,谨佩至言。如见报出都日所闻,虚实不可不知,勿以告人也。舍弟筠州甚安,时得书。儿侄辈或在陈,或在许下,两儿子在宜兴,轼与幼子过在此。明年长子迈,当挈他一房来此指射差遣,因般过房下来。见爱之深,恐要知其详。示谕开岁来此相聚,虽为厚幸,然窜逐中,唯欲亲故谢绝为孤寂可怜者,则孤老犹可以粗安。若志康,人所指目者,而乃不远千里相求,此重增轼罪戾也,千万寝之,切告!切告!

李泰伯前辈不相交往,然敬爱其人,欲作集引,亦终不传出也。承谕世膺,可为聚其前后文集,异日示及,当与志康商议,少加删定,乃传世也。期人既无后,吾辈当与留意。李文叔书已领,诸儿子为学颇长,迨自宜兴寄诗文来,甚可观。此等辱雅游最旧,故辄以奉闻,然不敢令拜状,无益,徒烦报答也。会见无期,千万节哀自重。

“上执政乞度牒赈济因修廨宇书”

轼顿首上书门下仆射相公阁下。去年浙中,冬雷发洪,太湖水溢,春又积雨,苏、湖、常、秀皆水,民就高田秧稻,以待水退,及五六月,稍稍分种,十不及四五,而又继之以旱,以故早晚皆伤,高下并损。自元丰以来,民之艰食,未有如今岁者也。轼已三奏其事,至今未报。盖人微言轻,理自当尔。然亦恐监司诸郡,不尽以实奏。而庙堂所访问往来之人,或揣所乐闻,不尽以实告,故朝廷以轼言为过耳。不然,岂有仁圣在上,群贤并用,而肯恬不为意乎?

入冬以来,缘诸郡闭籴,而税务用例违条,收五谷力胜钱,故米价斗至八九十,衢、睦等州至百余钱,皆足钱,炎炎可畏。轼用印板出榜千余道,止绝此两事。自半月来,米谷通流,价亦稍平。然浙中无麦,青黄之交,当在来秋,而熟不熟,又未可知。民惩熙宁流殍之祸,上户有米者,皆靳惜不肯出,其势非大出官米,不能救此患。自正月至七月,本州里外九县,日粜官米千五百石,乃可以平价救饥,计当用米三十一万五千石。今本州常平除兑充军粮外,止有十七万石,漕司许于邻郡致三万石,尚少十一万五千石。计穷理迫,须至控告。

轼近以本州廨宇弊坏,奏乞度牒二百道修完,未蒙开允。意欲以此度牒募人于诸县纳米,度可得二万五千石。然后减价出卖,每斗六十,度可得钱万五千贯。且以此钱修完廨宇。虽不及元计钱数,且修完紧要处,亦粗可足用。则是此度牒一出而两利也。伏望相公,深念本州廨宇弊坏已甚,不可不修,及今完葺,所费尚少,后日大坏,其费必倍,又因以募人纳米出粜救饥。设使不因修完廨宇,朝廷以饥民之故,特出圣恩,乞与二百道度牒,犹不为过,而况救饥修屋两用而并济乎?

轼愚蠢少虑,仰恃庙堂诸公仁贤恤民,必不忍拒此请。意此度牒可以必得,以此不候回降指挥,辄已一面告喻商旅,令储峙米斛,具水陆脚乘,以须度牒之至。深望果断不疑,于一两日内,降付急递。日与吏民延颈企踵,虽大旱望云,执热思濯,未喻其急也。若不蒙哀察,则是使轼失信商旅,坐视流殍,其为惭惶狼狈,未易遽言。至时朝廷虽加诛殛,何补于事。

兼轼近者奏为本路转运司今年合起年额米斛百六十万,乞特许且起一半或三分之二,其余候丰熟日随年额起发,未蒙恩许。今年漕司窘迫,实倍常岁。异时预买绸绢钱,常于岁前散绝,今尚阙大半,刷之急,盖不遗余力矣。若非朝廷少加矜察,则督迫之极,害必及民。近蒙朝廷许辍上供二十万石出粜,此大惠也。然望更辍留三十万石。若无米可粜,只乞以此钱收买银绢上供,虽无补于饥民,而散币在民,少解钱荒之患,亦良策也。

此外只有劝诱富民出谷助官赈贷,及用常平钱米募民工役二事,然皆难行。劝诱之利,未及贫民,而诛求之祸,先及上户。浙中富民欠官钱者,十人而九,决无可劝诱之理。至于募民工役,亦非实惠。若散募饥贫,不堪工役,鸟兽聚散,得钱便走。熙宁中,尝行此事,名为召募,其实不免于等第上差科,官支钱米尽入役夫,而本户又须贴钱雇人,凶年人户,重有此扰,皆虚名无实,利少害多。惟有多粜官米一事,简而易行。米价既低,民无贫富,均享其利。惟望相公留意,则一路幸甚。

轼拙于言语,不能尽写忧危之状,以晓左右。惟有发书之日,西向再拜,扣头默祷。庶几区区丹诚,可以感动万一也。不宣。

“上吕仆射论浙西灾伤书”

轼顿首上书门下仆射相公阁下。轼近上章,论浙西淫雨飓风之灾。伏蒙恩旨,使与监司诸人议所以为来岁之备者。谨已条上二事。轼才术浅短,御灾无策,但知叫号朝廷,乞宽减额米,截赐上供。言狂计拙,死罪!死罪!

然三吴风俗,自古浮薄,而钱塘为甚。虽室宇华好,被服粲然,而家无宿舂之储者,盖十室而九。自经熙宁饥疫之灾,与新法聚敛之害,平时富民残破略尽,家家有市易之欠,人人有盐酒之债,田宅在官,房廊倾倒,商贾不行,市井萧然。譬如衰羸久病之人,平时仅自支持,更遭风寒暑湿之变,便自委顿。仁人君子,当意外将护,未可以壮夫常理期也。今年,钱塘卖常平米十八万石,得米者皆叩头诵佛云:“官家将十八万石米,于乌鸢狐狸口中,夺出数十万人,此恩不可忘也。”夫以区区战国公子,尚知焚券市义,今以十八万石米易钱九万九千缗,而能活数十万人,此岂下策也哉!窃惟仁圣在上,辅以贤哲,一闻此言,理无不行。但恐世俗谄薄成风,揣所乐闻与所忌讳,不以仁人君子期左右,争言无灾,或言有灾而不甚,积众口之验,以惑聪明,此轼之所私忧过虑也。八月之末,秀州数千人诉风灾,吏以为法有诉水旱而无诉风灾,拒闭不纳。老幼相腾践死者十一人,方按其事。由此言之,吏不喜言灾者,盖十人而九,不可不察也。

轼既条上二事,且以关白漕、宪两司,官吏皆来见轼,曰:“此固当今之至计也,然恐朝廷疑公为漕司地,奈何?”轼曰:“吾为数十万人性命言也,岂恤此小小悔吝哉?”去年秋冬,诸郡闭粜,商贾不行。轼既劾奏通之,又举行灾伤法,约束本路,不得收五谷力胜钱。三郡米大至,施及浙东。而漕司官吏,缘此愠怒,几不见容。文符往来,僚吏恐悚,以轼之私意,其不为漕司地也审矣。力胜之免,去岁已有成法,然今岁未敢举行者,实恐再忤漕司,怨咎愈深。此则轼之疲懦畏人,不免小有回屈之罪也。伏望相公一言,检举成法,自朝廷行下,使五谷通流,公私皆济,上以明君相之恩,下以安孤危之迹,不胜幸甚。去岁朝旨,免力胜钱,止于四月。浙中无麦,须七月初间见新谷,故自五月以来,米价复增。轼亦曾奏乞展限至六月,终不报。今者若蒙施行,则乞以六月为限。去岁恩旨,宽减上供额米三分之一,而户部必欲得见钱,浙中遂有钱荒之忧。轼奏乞以钱和买银绢上供,三请而后可。今者若蒙施行,即乞一时行下。

轼窃度事势,若不且用愚计,来岁恐有流殍盗贼之忧。或以其狂浅过计,事难施用,即乞别除一小郡,仍选才术有余可以坐消灾者,使任一路之责。幸甚!幸甚!干冒台重,伏纸栗战。不宣。

“扬州上吕相书(或题作扬州上吕相公论税务书)”

轼再拜。伏蒙手书,见谓勇于为义,不当在外。奖饰过分,悚息之至。轼窃谓士在用不用,不在内外也。自揣所宜,在外,不惟身安耳静,至于束吏养民,亦粗似所便。又不自量,每有所建请,蒙相公主张施行,使轼常在外为朝廷采摭四方利病,而相公择其可行者行之,岂非学道者平生之至愿也哉!顷者所论积欠,蒙示谕已有定议,此殆一洗天下疮也。近复建言纲运折欠利害,乞申明《编敕》,严赐约束行下,而罢真、扬、楚、泗转般仓斗子仓法,必已关览。此事若行,不过岁失淮南商税万缗,而数年之后,所得必却过之。但纲梢饱暖,馈运办集,必无三十万石之欠,而能使六路运卒,保完背颊,使臣人员千百人,保完身计,此岂小事乎?其余纲运弊害,小小枝叶,亦不住讲求,续上其事。又轼自入淮南界,闻二三年来,诸郡税务刻急日甚,行路咨怨,商贾几于不行。有税物者既无脱遗,其无税物及虽有不多者,皆不与点检,但多喝税钱,商旅不肯认纳,则苛留十日半月。人船既众,赀用坐竭,则所喝唯命。州郡转运司皆力主,此辈无所告诉。窃闻东南物货,全不通行,京师坐致枯涸。若不及相公在位,救解此患,恐遂滋长,至于不可救矣。只如扬州税额,已增不亏,而数小吏为虐不已。原其情,盖为有条许酒税监官分请增剩赏钱。此元丰中一小人建议,羞污士风,莫此为甚。如酒务行此法,虽士人所耻,犹无大害。若税务行之,则既增之外,刻剥不已,行路被其虐矣。轼旦夕欲上此奏,乞罢之。亦望相公留念。轼已买田阳羡,归计已成。纷纷多言,深可悯笑。但贪及相公在位,求治绳墨之外,故时效区区,庶小有益于世耳。不宣。

“答虔ヘ俞括奉议书”

轼顿首资深使君阁下。前日辱访,宠示长笺,及诗文一编,伏读数日,废卷拊掌,有起予之叹。孔子曰:“辞达而已矣。”物固有是理,患不知,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与手。所谓文者,能达是而已。文人之盛,莫如近世,然私所敬慕者,独陆宣公一人。家有公奏议善本,顷侍讲读,尝缮写进御,区区之忠,自谓庶几于孟轲之敬王,且欲推此学于天下,使家藏此方,人挟此药,以待世之病者,岂非仁人君子之至情也哉!今观所示议论,自东汉以下十篇,皆欲酌古以驭今,有意于济世之用,而不志于耳目之观美,此正平生所望于朋友与凡学道之君子也。然去岁在都下见一医工,颇艺而穷,慨然谓仆曰:“人所以服药,端为病耳,若欲以适口,则莫如刍豢,何以药为?今孙氏、刘氏皆以药显,孙氏期于治病,不择甘苦,而刘氏专务适口,病者宜安所去取,而刘氏富倍孙氏,此何理也?”使君斯文,未必售于世。然售不售,岂吾侪所当挂口哉,聊以发一笑耳。进宣公奏议,有一表,辄录呈,不须示人也。余俟面谢,不宣。

“答吴秀才书”

轼启。远辱专人惠教,具审比来起居佳胜,感慰之至。与子野先生游,几二十年矣。始以李六丈待制师中之言,知其为人。李公人豪也,于世少所屈伏,独与子野书云:“白云在天,引领何及。”而子野一见仆,便谕出世间法,以长生不死为余事,而以练气服药为土苴也。仆虽未能行,然喜诵其言,尝作《论养生》一篇,为子野出也。近者南迁,过真、扬间,见子野无一语及得丧休戚事,独谓仆曰:“邯郸之梦,犹足以破妄而归真,子今目见而身履之,亦可以少悟矣。”夫南方虽号为瘴疠地,然死生有命,初不由南北也,且许过我而归。自到此,日夜望之。忽得来教,乃知子野尚在北,不远当来赴约也。长书称道过实,读之赧然,所论孟、杨、申、韩诸子,皆有理,词气然,又以喜子野之有佳子弟也。然昆仲以子野之故,虽未识面,悬相喜者,则附递一书足矣,何至使人尔虫足远来,又致酒、面、海物、荔子等,仆岂以口腹之故,千里劳人哉!感愧厚意,无以云喻。过广州,买得檀香数斤,定居之后,杜门烧香,闭目清坐,深念五十九年之非耳。今分一半,非以为往复之礼,但欲昆仲知仆汛扫身心,澡瀹神气,兀然灰槁之大略也。有书与子野,更督其南归,相过少留,为仆印可其已得,而诃策其所未至也。此外,万万自爱。

“答刘沔都曹书”

轼顿首都曹刘君足下。蒙示书教,及编录拙诗文二十卷。轼平生以言语文字见知于世,亦以此取疾于人,得失相补,不如不作之安也。以此常欲焚弃笔砚,为喑默人,而习气宿业,未能尽去,亦谓随手云散鸟没矣。不知足下默随其后,掇拾编缀,略无遗者,览之惭汗,可为多言之戒。然世之蓄轼诗文者多矣,率真伪相半,又多为俗子所改窜,读之使人不平。然亦不足怪。识真者少,盖从古所病。梁萧统集《文选》,世以为工。以轼观之,拙于文而陋于识者,莫统若也。宋玉赋《高唐》、《神女》,其初略陈所梦之因,如子虚、亡是公相与问答,皆赋矣。而统谓之叙,此与儿童之见何异。李陵、苏武赠别长安,而诗有“江汉”之语。及陵与武书,词句儇浅,正齐梁间小儿所拟作,决非西汉文。而统不悟。刘子玄独知之。范晔作《蔡琰传》,载其二诗,亦非是。董卓已死,琰乃流落,方卓之乱,伯喈尚无恙也,而其诗乃云以卓乱故,流入于胡。此岂真琰语哉!其笔势乃效建安七子者,非东汉诗也。李太白、韩退之、白乐天诗文,皆为庸俗所乱,可为太息。今足下所示二十卷,无一篇伪者,又少谬误。及所示书词,清婉雅奥,有作者风气,知足下致力于斯文久矣。轼穷困,本坐文字,盖愿刳形去智而不可得者。然幼子过文益奇,在海外孤寂无聊,过时出一篇见娱,则为数日喜,寝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贝,未易鄙弃也。见足下词学如此,又喜吾同年兄龙图公之有后也。故勉作报书,匆匆。不宣。

“答王庠书”

别纸累幅,过当。老病废忘,岂堪英俊如此责望也?少年应科目时,记录名数沿革及题目等,大略与近岁应举者同尔。亦有节目,文字才尘忝后,便被举主取去,今日皆无有,然亦无用也,实无捷径必得之术。但如君高材强力,积学数年,自有可得之道,而其实皆命也。但卑意欲少年为学者,每读书,皆作数过尽之。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之,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人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此虽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甚非速化之术,可笑!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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