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大嫂的丈夫去世早,一家老小五口人,全靠她一人顶着。大生产队分粮食,多半是按工分分,她家还没有两口人分的多,自然就成了村里的缺粮户和救济对象。平时胖大嫂每次吃了饭都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她舔起碗来,有一种特有的姿势,伸长舌头,双手捧碗,盖在脸上,非常灵动地转动着碗,瞬间,就能熟练地完成这一动作。不料,她儿子把碗弄烂一个,她没碗用了,就捡一个罐头瓶来代替,吃了饭没法舔瓶了,就喝涮瓶水。时间久了,被人发现都很同情她,有人悄悄给她送几根红薯,有人帮她挑挑水,有人在路上帮她背背柴禾,有人送她一个碗,却招来非议,说他们存心不良,想打胖大嫂的主意,并反映给村干部。
村里每周召开一次“民主生活会”,会场一般在村保管室院,院落很大,靠西边有一棵百余岁的银杏树,树下常常就是村干部讲话的地方。这天,有近百名群众参加会,有的蹲着,有的就地坐着,有的悠闲地抽着烟,有的低头窃窃私语,有的打情骂俏,但没有人和胖大嫂开玩笑。会前,村干部面向群众靠树蹲着,抽着劣质烟。他抽烟有个特点,就是“狠”字,狠狠地绷紧嘴巴抽,吸气时间长,然后再松开,那浓浓的烟雾便从嘴里、鼻孔里蹿出来,在面前缓缓盘旋,此时他就尽情地闻着烟雾的香味,似乎觉得只有这样才过烟瘾。他看看会场的群众基本到齐了,便站起来说,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今天的会不长,主要说几个事,首先说说男女生活作风问题。此言一出口似乎有很强的吸引力,一下子触及到人们的大脑神经而感到异常的敏感、兴奋,所有目光都注视着他,就像目不转睛地欣赏舞台上女主角的精彩表演,霎时,会场安静下来。他接着说,最近有人反映男女生活作风问题,当然,有夫之妇开开玩笑,也没啥,可就是孤男寡女就要注意了,人们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帮助人是好事,但要看对象,男女有别嘛,应该保持一定距离,不要没抓住老鼠惹一身臊。他边说边拿目光频频打量胖大嫂,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嘛,影响很坏,细节上稍不注意就会犯严重错误,这个事,我不用点透,我想当事人心里会清楚,希望以后要注意,不要做后悔莫及的事……村干部的表情很严肃,口气冷酷,虽然声音不高不低,但字字句句分量很重。胖大嫂明白他的话中之意,只差没点她的名字了。他的话就像重重的炮弹砸在她心里,瞬间就要爆炸了。胖大嫂怒火上涌,脸色红中泛紫,眼球僵硬,甚至想从眼眶里蹦出来,变成燃烧的火球,蹿进村干部的嘴里,堵住他的嘴巴。她忽然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气冲冲地走出会场。她的脚步很重,速度很快,好像胸中的怒气通过脚步释放出来了。这时,她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都呆呆地盯住她离去的背影。
胖大嫂回到家里,从屋里到院里,再从院里到屋里,这样怒冲冲地来回走着,越想越气,越气越恨,恨不能拿把锋利的剪刀,剪掉那些长舌头,把它砸个稀巴烂,因为它会冤枉人,像尖刀一样杀人。她明白村干部这样说,将意味着什么,无非是不让村里人帮她,不让男人们搭理她,使她成为孤家寡人,日子再苦再累自己扛。胖大嫂心里愤愤地说,无非是逼着寡妇改嫁,我偏不嫁,气死你,就你小舅子那半傻子光棍,我还不嫁哩,我不能养一窝孩娃,再养个半转子傻瓜。她把气全洒在嚼舌人和那个村干部身上,忍不住自言自语,老娘不是好惹的,你们不帮我,还没好心待我,让我忍气吞声生窝囊气,人弱被人欺,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们舒坦,今天叫恁看看我的厉害。这时,有一只花公鸡正在厨房门口寻食,转动着圆溜溜的小眼珠,啄木头上的小虫。她飞起一脚将它踢得拍打着翅膀咯――咯――咯地直打滚,然后高叫着跑了。她又气冲冲地钻进厨房,掂着破锅拍(锅盖)出来了,在院子里捡起一根擀面杖粗的枣木棍,发疯般地从家里出来,直奔村当街。
村当街是村里的一条中心大道,经常行人多,很热闹。胖大嫂心想,会场就在村街旁边的保管室院里,只要我在这里一吆喝,人们都能听到,让那些长舌头龟孙耳朵发烧。她觉得胸中的怒火像燃烧着五脏六腑一样难受,难以控制。于是,她在村街上边走边骂边使劲敲锅拍。那锅拍是用秫芯梗纳成的,发出沉闷而又洪亮的声音,好像为她叫骂奏乐。此时,恰巧散会,人们都站在路边看热闹。胖大嫂调高嗓门骂得更起劲了,怒吼着:乱嚼舌头的,恁听着,嘴痒了用棍捣捣,在树皮上操操,用刀刮刮。恁咋不搅你姐的舌头,咋不嚼你妹的舌头,咋不搅你闺女、你娘的舌头,你们也是男女关系,也男女有别,为啥贴恁近,恁好,是为了抓老鼠哩,是不是?恁就不怕惹一身臊。我一个寡妇娘们,带一窝孩娃,日子过得还不难吗?你们不帮,还乱搅舌头欺负我,看笑话。她骂几句,便举起木棍“啪、啪、啪”撞撞锅拍,如特级演员一般,但比他们演得更真切,更精彩,更深刻,更富有艺术性,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她涨红着脸,目光里充满了恨,敲着锅拍骂着往人多的地方走动,觉得心中的怒气为她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和勇气,骂声越来越大:盯梢哩,恁听着,跳我的墙,盯我的家,盯老娘,瞎恁的眼。她话一出口觉得当老娘辈太低,便随即更改:姑奶奶没当大官,孙子们倒孝顺了,会站岗放哨了……你们想给我栽赃,扣屎盆子,叫恁黑心烂肚子,浑身生蛆。恁咋不捉你姐的姑姥,咋不捉你娘的姑姥,咋不捉你闺女的姑姥,你们家姑姥一大群,一大堆,一张八仙桌子不够坐。你们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接着又啪、啪、啪撞撞锅拍,声音闷响,几乎形成了有规律的节拍,衬托出她的声音更宏亮、清脆,而不单调。
村当街的黄土路面,宽而不平,沟沟坎坎,大多是下雨天牛车和架子车留下的辙痕,经晴天太阳一晒,形成了干泥钉。大路两旁的白杨树每棵都有两把粗,经微风一吹,绿树叶摇头摆尾,翻出粉白的背面,发出沙沙沙的细微声,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秋日的太阳,失去了夏日的威力,已经没有多大劲了。村街两边都是村民的房屋和院前的树园,绿树成阴,这是村里的特色风景。此时,在树阴下和村街上站着很多看热闹的人,都盯住胖大嫂。有的像木鸡呆呆地站着;有的用手捂着嘴嗤嗤地偷笑,好像说骂的好;有嚼舌根生是非的,心里像喝了辣椒水般的难受,心神不安。平时在村里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文革时常常游斗游斗偷秋的便是热闹事,后来这些事多了,也不稀奇了。再后来偶尔玩场电影,或来个瞎子说书的,游乡玩猴的,村里人便奔走相告活跃起来。而今天胖大嫂骂街,人们感到出人意料,也感到此事新鲜,便把村里人都吸引来了。那位村干部看着人越来越多,向前劝说,他婶子,别骂了,消消气,人多嘴杂,咱不能用膏药封住人家的嘴吧。
胖大嫂恶狠狠地说,别理我,男女有别,你就不怕惹一身臊?
村干部是第一次见识到胖大嫂的刀子嘴,没想到这么厉害,平时把她看低了,想说张着马嘴吆喝个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想不能和她硬来,如果惹恼她,和我撕打起来怎么办?落个村干部欺负寡妇的罪名,更难听。任她这样辱骂,也会降低自己的威信,只能哄着来吧,于是,便嘿嘿嘿笑着说,你看这样多不好,回去吧,啊!
没啥不好,这是逼出来的,不骂,你们的舌头发痒,嘴发贱。欺负老娘,欺负姑奶奶,你们也得摸摸热凉。胖大嫂不依不饶。
村干部的脸色本来又黑又红,酷似关公,即使在这里闹红脸,也看不出变色。他想到自己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不能和一个寡妇家在村当街吵骂,再说她还是村里的贫困户,照顾对象,别人帮帮她,也是应该的,自己听信谗言,也许是冤枉她了。他有点悔恨、自责,于是,木着脸,勾着头,背着手,无奈地摇摇头走了。
村干部当了多年的生产队长,得罪了不少村民。村民说他的官之所以坐的牢,是因为他有两副脸和两颗心。对大队干部和公社干部,他像春天般地温暖,常常献上的是笑脸,发的是善心,见到他们像哈巴狗一样摇头摆尾,像小绵羊般地温顺,装孙子样;对群众像严冬般的冷漠,常常献出的是苦丧脸,发的是黑心,像狐狸般的狡猾,像狼一样咬人,装爷样。胖大嫂回想过去被批斗的那场事就恼恨在心。那是因为她领着四岁的女儿大萍去南山坡翻红薯秧,干到快收工时,大萍坐在红薯沟里不停地哭。胖大嫂慌忙跑过去哄她,知道她肚子饿了,看看周围没人,扒一根小红薯,在自己身上擦擦泥土,递给大萍。不料,村干部来到大萍身边仔细观察她不哭的原因,便发现了问题,这可闯了大祸,胖大嫂被扣上偷秋罪名,关押在大队部。白天,头上扣着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纸牌子,上面写着:“偷公有罪”几个歪歪扭扭的大黑字。被民兵扭押着,绕着周围几个村庄游街,折腾两天才放回家,几个孩子饿得嗷嗷叫地哭。
胖大嫂一连生了五个孩子,分别叫大军、二军、大萍、二萍、三萍,其中,三萍被狼吃了。那年夏天的一天晚上,她把大小五个孩子都抱到院里乘凉睡觉,到天亮时,数数少一个,便急忙在院里院外寻找,并扯着大嗓门呼喊,但无影无踪。当村人早上上工时,在村外的蒿草沟里发现三萍被狼吃了,仅剩下头骨和双手。胖大嫂嗷嗷大叫地痛哭一场,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说,她娘那脚,不哭了,丢了算罢,弄一群张嘴货,我还养不起哩。后来做了结扎手术,手术不久,她丈夫又病故了。她哭着说,早知道你死恁早,还让我在肚子上挨一刀弄啥哩,让我活受罪。亲爹娘,祖奶奶,你给我丢下一堆张嘴货,让我咋办哩?当她挨批斗时,丈夫已经去世了,孩子没人照管。她想起来这事就心里恨,今天她是豁出去了,什么都不怕了,趁着骂街,便出出长久积压在心里的闷气。
胖大嫂“开门见山”地骂了一阵,觉得仍不解气,便是“指桑骂槐”,你们坏良心,以势压人。你们仗着头上顶着二寸长的帽翅儿,就随便捏窝窝!你那个官算个屁官、猪官、羊官,兔子官、芝麻官!有理走遍天下,我不怕。你们是老昏君,老瘟神、老柿树根,老榆木头!你们想欺压百姓,现在不行了!现在不是大跃进时候,也不是文化大革命时候,想整谁就整谁,想斗谁就斗谁,马上要分地了,姑奶奶我只要把自己的地种好,有稠哩吃稠哩,没稠哩喝稀哩,就是改嫁谁也管不着。老娘光明正大地找姑姥,不犯法,气死您个乌龟王八孙……胖大嫂在村街中间来回走动,又“啪、啪、啪”敲敲锅拍。骂的时候吐字清晰,语速时快时慢,但句句都连接很顺,这是即兴谩骂,却好像提前背好了台词,人们很佩服她的口才,平时还没有这样展示过,真是一鸣惊人。这时候有几只鸭在路上慢腾腾地散着步,准备到路边的水坑里去洗澡,听到胖大嫂的敲锅拍和谩骂声,便抬头看看,加快步伐,扭动着屁股呱呱呱地下水了。还有一头大白猪摇着尾巴哼哼叽叽地向她身边走来,她飞起一脚把那头猪踢开,接着又骂,你娘那脚,养你有啥用?养个狗会看门,养个鸡会叫明,养你就会哼哼叽叽地坑害人……坑害人,有报应,叫你出门栽井里,上山掉悬崖,遇车轧死你……
胖大嫂确实憋了一肚子气,骂到后来基本上变成一种语言艺术了。她不但能旁敲侧击,指鸡骂狗,还能触景生情,随机应变。更奇怪的是没人劝她,大家听她高一声低一声地骂着,好像也为他们出了气,心中暗喜。还有人悄声私语,很骂坏货,无事生非,舔舌头。这时,大萍给她端来一碗开水,递给她说,娘,您喝点茶,歇会儿,再骂,骂死狗娘养的,孬种货。胖大嫂端着碗喝一气开水,润了润嗓子,咳嗽两声,清清嗓音说,姑奶奶我今天出出闷气,明天还接着骂,非让你们的耳朵塞上驴毛不可。
胖大嫂骂足骂够,出了闷气,心里舒畅多了。从此,她的嘴再不饶人了,说也怪,这一招很灵,村里人再没人嚼舌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