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诺夫斯基在研究咒语的表现模式时,发现有三项与法术信仰相关的标准成分。其中第一项是声音的效力,指咒语对自然界声音的模仿,如风吼、雷鸣、海啸,各种动物的呼号之类。这些声音本是模仿自然现象而发出的语音符号,行咒术者相信只要发出这些声音符号便能唤起相应的自然现象;或者这些声音符号用来表现与某种欲望相联系的情绪状态,而这欲望正是要借咒祝的法力手段来加以实现的。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李安宅译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56页。马林诺夫斯基的这一见解对于认识咒祝之词中许多莫名其妙的无意义措辞方式极有帮助,进而还可以由此探讨上古诗歌语言特征的形成。
按照“诗言志”古训的传统解说,诗歌创作的根本动力在于诗人要求表达主体自身的思想情感之需要。可是在《诗经》这一“言志”的活标本中,我们却看到了大量为了模拟自然界的各种声音现象而特创的表现方式——象声词。其中直接模拟鸟类鸣声的如:
关关雎鸠。(《周南·关雎》)
黄鸟于飞……其鸣喈喈。(《周南·葛覃》。毛传:“喈喈,和声之远闻也。”)
仓庚喈喈,采蘩祁。(《小雅·出车》。集传:“喈喈,声之和也。”)
鸣雁,旭日始旦。(《邶风·匏有苦叶》。毛传:“,雁声和也。”)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小雅·伐木》。郑笺:“嘤嘤,两鸟声也。”)
交交黄鸟,止于棘。(《秦风·黄鸟》。俞樾《群经平议》卷九:“诗人言鸟,如‘关关雎鸠’……以声言者为多,交交亦当以声言。”)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郑风·风雨》。毛传:“胶胶,犹喈喈也。”三家诗有作“嘐嘐”者,胶胶乃假借字。)
鸿雁于飞,哀鸣嗸嗸。(《小雅·鸿雁》。《经典释文》:“嗸,本又作嗷,五刀反,声也。”)
有模拟虫类或兽类叫声的如: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召南·草虫》。毛传:“喓喓,声也。”)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小雅·鹿鸣》)
有模拟鸟兽动作声音的如: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唐风·鸨羽》。毛传:“肃肃,鸨羽声也。”)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齐风·鸡鸣》)
螽斯羽,薨薨兮。(《周南·螽斯》。集传:“薨薨,群飞声。”)
卢令令,其人美且仁。〔《齐风·卢令》。毛传:“令令, (犬)缨环声。”〕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邶风·雄雉》)
有模拟风雨雷电江河水声等的如: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小雅·谷风》。旧注训习习为和调貌,闻一多《诗经通义》:“习习亦本大风之声。”)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小雅·蓼莪》。毛传:“发发,疾貌。”)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小雅·蓼莪》)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卫风·硕人》。《说文》:“活,水流声。”)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邶风·终风》。毛传:“暴若震雷之声虺虺然。”)
风雨潇潇,鸡鸣膠膠。(《郑风·风雨》。集传:“潇潇,风雨之声。”)
至于模拟人的活动的种种象声词,更是多不胜举。如形容车声的有:
有车鄰鄰。(《秦风·车鄰》)
大车槛槛。(《王风·大车》。毛传:“槛槛,车行声也。”)
大车啍啍。(《王风·大车》)
檀车。(《小雅·杕杜》)
戎车。(《小雅·采芑》)
八鸾玱玱。(同上)
和鸾。(《小雅·蓼萧》)
和铃央央。(《周颂·载见》)
鸾声将将。(《小雅·庭燎》)
鸾声哕哕。(同上)
鸾声嚖嚖。(《小雅·采菽》)
八鸾锵锵。(《大雅·烝民》)
八鸾鸧鸧。(《商颂·烈祖》)
形容钟鼓之声的例子有:
伐鼓渊渊。(《小雅·采芑》。毛传:“渊渊,鼓声也。”)
鼓咽咽,醉言舞。(《鲁颂·有马必》。毛传:“咽咽,鼓节也。”)
钟鼓喤喤。(《周颂·执竞》)
鼓钟将将。(《小雅·鼓钟》)
鼓钟喈喈。(同上)
鼓钟钦钦。(同上)
奏鼓简简。(《商颂·那》)
以上是同马林诺夫斯基概括咒词的声音效力时所述前一种情况(模仿自然现象的声音)相对应的《诗经》象声词实例,至于马氏言及的第二种情况——表现与某种欲望相关的情绪状态的声音符号,在《诗经》中同样十分常见。诗人们在试图用有限的语词表达出内心情绪状态方面似乎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据我粗略统计,《诗经》仅用于形容“忧心”或类似情绪的“重言”就有20种之多:
我心惨惨。(《大雅·抑》)
忧心怲怲。(《小雅·支页弁》)
忧心奕奕。(同上)
忧心殷殷。(《小雅·正月》)
忧心惸惸。(同上)
忧心愈愈。(同上)
忧心京京。(同上)
忧心烈烈。(《小雅·采薇》)
劳心博博兮。(《桧风·素冠》)
中心悁悁。(《陈风·泽陂》)
心焉忉忉。(《陈风·防有鹊巢》)
心焉惕惕。(同上)
忧心钦钦。(《秦风·晨风》)
劳心怛怛。(《齐风·甫田》)
中心摇摇。(《王风·黍離》)
中心养养。(《邶风·二子乘舟》)
我心悠悠(《邶风·泉水》)
忧心悄悄。(《邶风·柏舟》)
忧心惙惙。(《召南·草虫》)
忧心忡忡。(同上)《尔雅·释训》认为“殷殷、惸惸、忉忉、博博、钦钦、京京、忡忡、惙惙、怲怲、奕奕”共10种叠字都是一个意思:“忧也。”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普遍的“重言”表达情绪的状况呢?一般认为是诗人修辞上的需要使然。朱广祁先生说: “重言在《诗经》中的作用,一是摹声,一是拟写事物的态貌。摹声也是为了拟写态貌,所以重言的绝大部分可以归入形容词。”朱广祁:《诗经双音词论稿》,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7页。重言又称叠字,自从清代学者王筠作《毛诗重言》以来,人们对《诗经》中的重言叠字现象表现了很高的兴趣。语法学家们发现,叠字在使用中除了充当形容词和象声词以外,也间或充当名词和动词,如言言、语语、处处、信信、宿宿等。用作动词的叠字都只是不及物的,没有及物的叠字动词。丁声树:《诗卷耳芣苢采采说》,见《北京大学四十周年纪念论文集》。而用做形容词性谓语和名词修饰语的叠字则最为常见。黄振民先生据此概括出一种称为“叠字法”的修辞格:
当行文时,凡将同一之字,重复使用之修辞法,曰叠字法。《诗经》作者亦常使用此法。一般言之,《诗经》作者使用此法,就其应用而言,多系就事物之声音及其状态二者加以摹写。兹即别为摹声、摹状二类……黄振民编著:《诗经研究》,台北正中书局,1982年,第447页。
最早从修辞技巧角度讨论《诗经》叠字现象的《文心雕龙·物色》曾用“属采附声”来概括此类现象,刘勰举出的例子有“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漉漉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钱锺书先生补充说,像《卢令》之“卢令令”,《大车》之“大车槛槛”,《伐木》之“伐木丁丁”,《鹿鸣》之“呦呦鹿鸣”,《车攻》之“萧萧马鸣”,《伐檀》之“坎坎伐檀兮”,都是刘勰所说“属采附声”之例。“虽然,象物之声(echoism),厥事殊易。稚婴学语,呼狗‘汪汪’,呼鸡‘喔喔’,呼蛙‘阁阁’,呼汽车‘都都’,莫非 ‘逐声’ ‘学韵’,无异乎《诗》之‘鸟鸣嘤嘤’‘有车邻邻’,而与‘依依’‘灼灼’之‘巧言切状’者,不可同年而语。刘氏混同而言,思之未慎尔。象物之声,而即若传物之意,达意正亦拟声,声意相宣(the sound an echo to the sense),斯始难能见巧”钱锺书:《管锥编》第1册,中华书局,1979年,第116页。。钱先生在此指出了《文心雕龙》讨论《诗经》叠字时的一个疏忽,即把摹声和摹状两种修辞法未加区别地混同为一了。更为可观的是,钱先生用婴儿学语的生动实例来说明了一个道理:摹声是人类语言能力之中较易达到的,似乎是一种本能技术,而摹状则相对有一定难度,绝非婴儿所能达到。这无异于为我们从发生学考察叠字措辞模式的产生和演进提供了宝贵的启发。早在20世纪20年代,董彦堂先生就曾提出过研究婴孩发音对于语言发生理论的有益启示,他的这一倡议同皮亚杰从儿童语言与思维入手探讨人类认识发生规律几乎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