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隐的成名作和代表作《海滨故人》有着浓郁的青春赞美与时间焦虑,一群少女徜徉在天真欢快、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里,期望着永恒,但她们终究还是在焦虑不安中走进了成人世界。世俗社会视婚姻为女人的胜利,但在庐隐看来,胜利以后却是喜悦太少苦闷太多。借由不同人物的命运和体验,庐隐向自己和世人反复追问着:对于女人来说,到底何处是归程?似乎没有一条路是理想的。
一、何处是归程
对于庐隐来说,最美好的时光是离开家庭在外求学的青春岁月。学生时期是一生的黄金时代,校园环境是社会的黄金世界,校园里的少女活泼、清爽、自信、充满抱负。然而,青春是短暂的,一旦结婚,陷入家庭生活,便只能在单调、平庸的生活中消磨时光,浪费生命。《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认为未出嫁的女孩是无价的宝珠;出嫁之后,珠子还是珠子,不过是失去了光彩的死珠子;再老些连珠子也不是,竟是鱼眼睛了。同样将结婚作为女人生命中的分界线和转折点,庐隐和贾宝玉的意涵所指却大异其趣。在贾宝玉看来,女孩子一旦结婚,就会染上男人的气味,变成浊物。而所谓男人的气味,指的是世俗社会对权势和利欲的追逐。贾宝玉的看法表达了憎恨仕途经济学问的少数男性对女子的审美期待,他们希望女性永远保持晶莹、澄澈、纯洁的美好品质。而庐隐之所以视结婚为女性的人生分水岭,主要出于她对过渡时代知识女性尴尬处境的切身体验。她们在婚后往往会面临职业和家庭的两难。
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五四”一代新女性有机会和男性一样走出家庭,接受高等教育,参与社会工作。和前代女性相比,她们无疑是幸运的,不必像花木兰那样女扮男装,而是以自己真实的性别身份,名正言顺地迈入社会公共空间,展示才华,贡献力量,实现自我价值。然而,身处一切都不彻底的过渡时代,知识女性虽然不再安于好妻子和好母亲的角色,她们却不得不在结婚之后回归家庭。一方面,不甘于充当花瓶的女性四处碰壁,可以让她们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机会少之又少。《漂泊的女儿》中的两位女主角因为找不到工作而只能选择结婚,《胜利以后》中的沁芝感慨即使家庭放得开,社会上也没有合适的事情可做。另一方面,整个社会对已婚女性的期盼依然是“善持家政,好和夫婿”。庐隐冒天下之大不韪与郭梦良结婚,但婚后生活空间局限在小家庭之中,使她不时生出不甘雌伏之意,这也是她笔下已婚女性的共同心态。
《前尘》中伊的朋友来信说:“毕竟是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可是二十余年美丽的含蓄而神秘的少女生活,都为爱情的斧儿破坏了。不解人事的朋友——你——我们的交情收束了,更从头与某夫人订新交了。”从“少女”到“某夫人”的身份转变,带来了一连串的烦闷和困惑。我们可以把庐隐笔下的女主人公和同性朋友之间的信件和对话,解读为同一个人内心的不同声音。新婚的第二天早晨,想到朋友的来信和从前的生活,伊竟放声痛哭起来。“伊原是海角孤云,伊原是天边野鹤;从来顽憨,那解得问寒嘘暖,那惯到厨下调羹弄汤?闲时只爱读《离骚》,吟诗词,到现在,拈笔在手,写不成三行两语,陡想起锅里的鸡子,熟了没有?便忙忙放下笔,收拾起斯文的模样,到灶下作厨娘,这种新鲜滋味,伊每次尝到,只有自笑人事草草,谁也免不了哟!”《丽石的日记》中的雯薇认为:结婚就像是买彩票,结婚之前希望中彩,中彩以后却为分配财产而感到劳碌与烦躁。有了孩子之后,更是被紧紧捆缚,无法解脱。女性在婚姻中实现家庭对自己的价值期许,却不同程度地丧失了个人的自由和独立。学生时代的伊自由、独立、豪放,充满对未来的梦想和希冀,以及在社会上与人一争长短、扬眉吐气的抱负。她们享受着读书、辩论、旅行等各种自由;热爱和同性朋友相处的美好时光;希望将来能够服务社会,经济独立,有所成就。而这一切因为家庭,必须统统放弃。
在庐隐笔下,结了婚的女性常常回忆与朋友旅行时的场景。女性可以自由出行,意味着她们拥有了一定的空间自主权。苏轼在《前赤壁赋》中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自由地在夜晚泛舟欣赏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对于男性文人来说是一种洒脱与风雅,对于大多数传统女性而言却是一种奢侈和梦想,她们所能享用的只有庭院的清风和窗外的明月。“五四”一代知识女性有幸能够尽情享受游历自然山水的自由,但在结婚之后却不得不再次回归家庭,面对逼仄的生存空间。“记得前年的春末夏初,伊和同学们东游的时候,那天正走到碧海之滨,滚滚的海浪,忽如青峰百尺,削壁千仞,直立海心。忽又象白莲朵朵,探萼荷叶之底,海啸狂吼,声如万马奔腾,那种雄壮的境地,而今都隐约于柔云软雾中了。”雄壮激荡的自然景观激发起内心的万丈豪情,她们对未来的想象越出了家庭,渴望在广阔的社会实现个人的自我价值。
除了空间的逼仄,婚后生活的机械、庸碌和消沉,也令她们怀念少女时代的幽趣和洒脱。《胜利以后》中的沁芝致信琼芳,回忆几年前几个女友旅行东洋的一天夜里,“我们凭栏无言,默然对月,将一切都托付云天碧海了”,那是何等出尘洒脱。“最奇怪的是,我近来对处女时的幽趣十分留恋。琼芳!你应当还记得,那青而微带焦黄的秋草遍地的秋天。在一个绝早的秋晨,那时候约略只有六点钟,天上虽然已射出阳光,但凉风拂面,已深含秋气。我同你鼓着兴,往公园那条路去。到园里时,正听见一阵风扫残叶的刷刷声,鸟儿已从梦里惊醒,对着朝旭,用尖利的小嘴,剔它们零乱的毛羽,鹊儿约着同伴向四外去觅食。那时园里只有我们,还有的便是打扫甬路的夫役,和店铺的伙计,在整理桌椅和一切的器皿。我们来到假山石旁,你找了一块很洁白的石头坐下,我只斜卧在你旁边的青草地上。你曾笑我狂放,但是这诗情画意的生活,今后只有在梦魂中仿佛到罢了。狂放的我也只有在你印象中偶一现露罢了。”家庭生活碌碌困人,束缚转深,朋友日渐稀少,来往的多是敷衍应酬的亲戚朋友,潜心读书已是不易,更谈不上知己交游,有所成就。那些曾经诗情画意的生活,只能留在梦魂和回忆中了。“当我们和家庭奋斗,一定要为爱情牺牲一切的时候,是何等气概?而今总算都得了胜利,而胜利以后原来依旧是苦的多乐的少,而且可希冀的事情更少了。”
既然结婚不好,那么独身主义是不是就好呢?庐隐的答案依然是否定的。《胜利以后》中的沁芝认为女人保持独身虽能够轰动一时,却无法避免精神的单调和干枯。在探讨女性出路的《何处是归程》中,叙述者更是有意插入了不结婚的姑姑的故事,这个角色显然远非女性的理想,叙述者暗示姑姑正在悔恨不曾及时结婚。女人一旦结婚,便会在整理家务、抚养孩子、侍候丈夫这些琐碎事情中消磨曾经的志趣,很多女人干脆就是为了吃饭享福而嫁丈夫。“结婚也不好,不结婚也不好,歧路纷出,到底何处是归程呵?”庐隐主张女性应该努力战胜惰性心理和牺牲精神,振奋图强,但基于个人的体验和朋友的经历,她对过渡时代知识女性的出路持悲观态度。因而,庐隐认为女性最好的年华就是与同性朋友一起在校园共度的青春岁月,读书写作,探讨学问和人生,同游同息,无忧无虑,豪情满怀。她对这段时光不断缅怀,反复赞美,却又无法改变青春易逝的事实,无法掩饰对即将进入的成人世界的焦虑和恐惧。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因为无法替这些年轻的女孩找到理想的出路,庐隐才会在小说中频频让她们生病,甚至死亡。笔者发现,庐隐越是寄予更多欣赏、理解和同情的女性,越是将她们置于病痛和毁灭的境地。
二、疾病和死亡
在写作的最初,庐隐就颇为惊悚地描述了两位吐血而亡的人物。《一个著作家》中的沁芬被金钱夺去爱情,心碎成疾,她写信给所爱之人邵浮尘,表达要将自己的灵魂完完全全交还给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满纸满床,都是猩红的血点!”林黛玉以眼泪回报浇灌之情,邵浮尘则以血还血,用破瓶子刺心,叫着“沁芬!沁芬!我也有血给你”,于第二天早晨去世。这篇小说预示了庐隐对疾病和死亡的书写热情,以及她对身体与灵魂/精神/心灵,以及身体与意义之间关系的思考。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反对把特殊的意义加诸疾病之上,即把疾病隐喻化。她认为没有比赋予疾病某种意义更具惩罚性了,疾病不再是一种身体的病,而是一种道德批判,甚至进而转化为一种政治压迫。桑塔格在现实层面探讨疾病的隐喻给病人带来的身体以外的道德压力,庐隐在虚构文本中思考的其实不是疾病和死亡本身,而是疾病和死亡的隐喻和象征意义。
不难发现,庐隐笔下患病或死亡的主人公绝大多数是女性,她以女性身体的伤痛和消亡隐喻女性的生命困境。与桑塔格反对疾病的隐喻相反,庐隐不断地、反复地赋予疾病和死亡以象征意义。庐隐对女性身体的文化建构,充满了复杂和暧昧的多义内涵。一方面,庐隐有身体与灵魂二元分离、对立的观点,于是我们看到沁芬在身体即将消亡的时候,表示要将灵魂完全地交付给爱人。在和郭梦良的关系受到世人非议时,庐隐最初想到的方法是双方保持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关系,《女人的心》中的素璞也有类似表现。另一方面,庐隐不断建构身体和灵魂之间互为表里的关系。可以说,庐隐之所以不断书写女性身体的疾病和死亡,正是出于她对女性精神处境的观察和认知。在《丽石的日记》中的叙述者看来,正是心灵的受伤和抑郁,导致了丽石身体的疾病——心脏病。于是,我们看到庐隐笔下的女性所患的病大多和思虑过多或伤心过度有关,思虑过多产生抑郁、失眠、神经衰弱,伤心过度导致心脏病、吐血。
庐隐笔下的女性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往往把死亡作为自己的解脱之道,乃至反抗方式。因疾病和苦痛缠身,她们希望死可以结束一切,从而获得平静和解脱。她们甚至对死亡进行赞美,亚侠觉得死比生更快乐,有时觉得死比什么都甜美。她们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表达自己绝不向世俗社会妥协的意愿,也希望自己的死可以成为后世女性的警戒,以自己的死唤起社会对女性处境的关注。庐隐文本中触目可见的死亡叙述,隐喻着女性身体与公共领域的冲突,暗示着女性身体的被压抑和无所适从,死亡包含了女性身体的牺牲和献祭意味。
作为一名过渡时代的女作家,庐隐的意义并不在于为女性指出了理想之路,而在于真实地再现了特定时代女性的梦想和困境,留下了她们挣扎、奋斗、希冀和不甘的生命痕迹,书写了女性成长和前行道路上的重要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