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派”诗人尽管有着这一群体共同的艺术追求,表现得比其他新诗流派更为成熟,但具体而言,每位诗人在艺术方面都有着自己独特的追求。以何其芳为例,其艺术风格上的精致优美、清新纯真,就与现代派的其他诗人形成了明显区别。而且,尽管他也与戴望舒、卞之琳一样受到象征主义的影响,但其早期所喜欢的浪漫主义与象征主义仍共存于其诗歌创作中。《预言》便是其代表性作品。
《预言》写于1931年,何其芳正值大学时代。那时,处于青春梦幻期的诗人正执著于对“美、思索和为了爱的牺牲”的追求,这种追求令他无暇旁顾,以至于经历了一次“在现实中并不美妙的爱情”。在诗歌艺术上,他从对古典诗词和济慈、雪莱的热爱,转向受瓦雷里等象征主义诗人的吸引。于是,在瓦雷里《年轻的命运女神》一诗的启发下,诗人对自己生命体验中“并不美妙的爱情”作了诗意化的渲染。诗人想象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荒林中,住着一位因触犯天条而遭贬谪的仙女。预言之神告诉她,若干年后,一位年轻的神将从她窗前走过,她若能以蛊惑的歌声将他留住,便能获救。多少年过去了,一天黄昏,静寂的荒林里终于传来了年轻的神“叹息似”的足音。仙女发出了激动的歌唱,企图以自己的深情打动年轻的神。年轻的神却不为所动,为了不致牺牲“永久的青春”,不愿“停下疲劳的奔波”。终于如预言所说,“无语而来,无语而去”了。暮色中,只留下得不到爱的报答而独自忧伤的仙女。诗作抒发的是诗人对爱(包括美和理想)的热望和失望,但通过年轻的神不受蛊惑,执著前往的描写,却也从中流露出了“一种被压抑住的无处奔注的热情”(何其芳《给艾青先生的信》)。
《预言》是一首名副其实的抒情诗。诗作以仙女独诉的方式进行,与独诉方式相适宜的是高度洗练的艺术剪裁和层层揭示的结构方法。仙女曾历尽了岁月的沧桑,但诗作所要表现的只是黄昏时分年轻的神终于来到却又旋即离去那短促的一刻,仙女内心掀起的波澜。于是,除了首节“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和结句“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无语而去了吗,年轻的神”是对背景的交代外,其余均为仙女内心的所期所盼,所忧所伤,再无任何过往的枝蔓,剪裁的洗练实令人赞叹。设若加上种种背景的铺垫,诗作的精致会陡然减色,诗意也不再如此蕴藉而浓郁。在披露仙女的内心世界时,诗作又取一个诗段一种心情,层层揭示,逐一呈现的结构方法。先写仙女感觉到年轻的神的到来,激情的歌唱中袒露了经久的痴恋(一、二节);仙女深情地挽留并劝阻年轻的神(三、四节);仙女不顾一切欲与之同往,荒林里却消失了他“骄傲的足音”(五、六节)。就这样,诗作层次分明地展示了仙女从热望、期待到失望、忧伤等转瞬即逝的心理变化,而纯真柔情的仙女形象便凸现在诗中。
《预言》的精致优美同样体现在意境的创造上,诗人通过形象、情调、气氛三者的融合,在诗中为我们创造了一个静穆神秘然而温柔缠绵的艺术境界。诗人很善于营造诗的氛围,往往三、两诗行,几个比喻,便活现出一个可触可感的世界。诗中仙女所感受到的“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蟒一样交缠着”的“半生半死的藤”,“漏不下一颗星星”的密林,“空寥的回声”,“像静穆微风飘过这黄昏”的脚步声等,便将夜幕降临时,静穆、凄冷、寂寞、神秘的荒林景象,描绘得逼肖逼真,一种“无处不有无处不在的气氛”便萦迴在其中。而诗中近乎仙女特有语气的反复句式,如“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请停下,停下你疲劳的奔波”,“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强调的是仙女的哀怨,突出的是仙女的缠绵,借此造成一种情调,一种流荡于全诗的柔曼悱恻的优美意境。这其中,可见比喻的妥帖、用语的考究、反复句式的运用。
反复句式的作用当然不仅于此,它所产生的音乐美感也是明显的。音乐美是诗重要的因素之一,它主要来自音节和韵,“音乐和韵是诗的原始的唯一的愉悦感官的芬芳气息”。人们一般认为现代派诗人只看重诗情而排斥外在韵律,实际上,即使是首倡“诗的韵律不在字句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的戴望舒,其诗作也从不缺少必要的音韵,只不过他不再受它们的束缚。何其芳也大致如此,但在诗情与韵律两者的关系上,所持的态度似乎更可取,他从不因对诗情的重视而忽略了外在韵律,《预言》便可为证。《预言》是一首优美的现代格律诗,它格式整饬,押韵严格,节奏均齐,这是读者容易感觉出来的。但如果进一步品味,我们还可发现,《预言》在用韵上还极有特色,各诗节是严格依循诗情的需要分别押韵的。全诗共六节,分别押inɡ、ɑnɡ、uo、inɡ四韵,明显地,诗人是想通过不同的音韵,表达出从按抑到昂扬再到低抑的诗情旋律,从而生动地表现了仙女从热望、激动到失望、忧伤的内心变化。可以说,做到了声与情的紧密结合。除此之外,四韵的运用,在和谐统一中体现出转换变化,避免了一韵到底的单调呆板。这是为卞之琳先生极为赞许的。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反复句式的运用便有如锦上添花,使原本已音韵和谐的诗作更悦耳流畅,使读者在“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等诗句的吟哦中,既感受到仙女的脉脉含情,领略到一种有别于单纯的外在音韵也不同于单纯内在诗情的韵律美,一种既有听觉美感又有流动的诗情的美妙动人的旋律。这在20世纪30年代初的诗人中是并不多见的。为此,连极为挑剔,对戴望舒都诸多微词的台湾诗人余光中在肯定何其芳的诗“意境浑成”的同时,还称赞他的诗作“音调圆熟”。
《预言》优美的抒情还可以从其诗风的清新纯真中体现出来。30年代的何其芳的诗属于现代诗派,但他并非典型的象征诗人,更不像戴望舒等诗人那样一旦为象征主义所吸引便与浪漫主义分道扬镳,而且从创作的实际来看,他受浪漫主义影响的痕迹似乎还更明显。这大概与他虽忧郁却较单纯又不乏热情的个性气质有关系。因此,他早期的诗尤其是《预言》一诗的抒情就体现出一种鲜明的特色:诗作整体的象征,想象的奇幻,气氛的神秘,主要来自法国象征主义诗歌;与此同时,得益于传统的古诗词,诗人在抒发他青春期的热望和失望时,又不“省略去那些从意象到意象间的链锁”,相反还极注意抒情的条理和层次。于是,《预言》读来既蕴藉含蓄又清新纯真。不了解这一点,我们就无法理解同为现代派诗人,何其芳何以与戴望舒、卞之琳等人在诗风上相差如此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