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没有见过我的祖父和祖母,这就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大缺憾。尽管有父母亲的描述,但在我的脑海中,他们的形象也总是模糊不清的。幸亏我还可以想象,借助于想象,二位先祖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虚幻,总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尽管我心里清楚,他们在我未出生之前就已作古,可是我却常常以为他们还活在人世。小时候,有多次将别的老人误认为就是自己的爷爷或奶奶,惹得别人发笑。至今我还常常想起他们,这不仅是好奇,更多的是某种血缘相连的亲情。
祖父是一个非常憨厚的人,待人十分的和善。他小心、胆怯、木讷,从不招惹是非,更谈不上与人争执了。这些性格特征我几乎都可以在父亲的身上找到。祖父是个小个子,又跛着一条腿,所以其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
祖父是从甘肃天水的南河川逃难到我们现在居住的这个村子里的。时间大约是1935年前后。路上大概走了一两个月。祖父是举家逃难的。一路上,祖父一直挑着两只箩筐,前筐里坐着我父亲,后筐里坐着我姑姑,父亲三岁,姑姑一岁多一点。祖父的手里还抓着一根缰绳,后面牵着一只毛驴,驴背上坐着我祖母。
祖母那时还年轻,大概也就是二十岁多一点。祖母的长相好,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夸她的。不过在逃难中,一路颠簸的疲惫再加上破烂的衣着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她的美貌。我这样想象,那时的祖母必是一脸的憔悴。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肯定使她的脸色失去光色。我一直想不通的是,祖父带着祖母何以走过了这么长的路程?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难道就没发生一点意外,尤其是带着年轻的祖母。关于这一点永远是一个谜。
祖父一家走到宁夏海原县西安乡附近的葫芦沟村时,祖母就不想再走了。那天正是黄昏时分,当他们从一个高高的土塬上走下来时,远远地就看见了一条闪光的河流。那就是我多次提到的麻春河。那时的麻春河水很大,河面很宽,远远看起来,满河滩都闪烁着明净的水波。河水在流动中发出很大的轰鸣声。祖母骑在驴背上一直盯着那闪光的河水。在大河的岸边,有一个圆圆的山包,上面稀稀落落坐着几户人家。正是做晚饭的时候,几柱炊烟从高低不平的屋顶上慢慢升起来,构成一幅温馨的生活画面,对漂泊的人来说特别具有吸引力。
时值深秋,大河两岸的山地上一块一块的糜子正在成熟,沉重的糜穗垂下来压弯了糜秆。与糜地相连的洋芋地里,一垛垛茂盛的洋芋秧子下面,长大的洋芋顶破了土皮……这一切都成了祖母决定留下来的原因。
然而生活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对于一家初来乍到的人来说,生活的艰难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为了活下去,祖父给别人家打零工,一般也都在农忙的时候。祖父是个跛子,干活并不是太利索,因此没有哪一家地主愿意长期雇用他。到了冬天,祖父常被一些人家叫去上山打柴。祖父打柴实诚。背回的柴捆又大又瓷实。到了主人家扔下柴捆,也不进门,坐在门台子上,等身上的汗水凉下去。主人把饭菜端上来,他接过碗,呼噜呼噜几下就扒拉完了。末了,主人有钱了给一点,没钱了他照样走人,从不计较有无或多少。
母亲说,她常常记得祖父背着一大捆柴火在崎岖的山道上移动的情景。柴捆太大几乎遮住了他的身子,远远看去只有一小截露出的双腿在相互错动。
祖母给本村的李姓地主家帮厨,到年终时大部分工钱被折合成粮食背回来。当然啦,日子紧张了也可提前赊一些出来。平时还可给两个孩子带回一些剩余的饭菜。这样一来,全家人的日子勉强还能过得下去。
要是日子能这样平静地过下去,并且懂得积攒一些钱财,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购得一点土地,或在较远的地方开荒,我想祖父母的日子会向小康的方向发展。事实上很多富裕人家都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发展起来的。然而,他们根本就没有这么长远的打算,也许连这么做的一点能力也没有。
事情都出在祖母身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祖母抽上了大烟,并且烟瘾越来越大。后来把家里仅有的几件东西都变卖了。母亲说,那时她还小,但记得父亲常常从家里抱出东西去卖。(母亲家和父亲家是邻村,彼此家里的一切都是清楚的。)有一次,父亲抱着一只铜壶要找人卖掉,结果被母亲看见了。母亲跑回家硬缠着我外祖父买下了那只铜壶。到了母亲和我父亲结婚时,那铜壶就做了母亲的陪嫁品。这只铜壶至今还保存在我们家里。
然而微薄的家产怎能抵挡得住祖母这样去抽呢。后来,祖母把自己的一头头发剪下来,卖给了一个戏班子。祖母有一头十分漂亮的头发,又黑又长。父亲一直记着这件事。他说当他捧着母亲的两只又黑又沉的发辫,走到戏班主的面前时,戏班主吃了一惊,当他从父亲的手里接过又粗又长的两条发辫时,沉吟半晌,嘴里嘀咕道:这个女人没救了,唉,这个女人真没救了。末了,他递给我父亲两个银元。父亲接过银元时哭了。那时父亲都六岁了,穷人的孩子懂事早,六岁的父亲知道伤心了。父亲说,他就是从这件事后开始懂事了。当他走回家时,看见祖母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手里捏着的银元。父亲发现她用一条烂围巾包住光光的头皮。父亲又气又羞,便将两块银元砸在母亲的怀里。
祖母已变得无法自制了,但是祖父又拿她没办法。后来,祖母擅自做主把姑姑卖给了南台子村的胡占海家做童养媳。把父亲卖给了固原驻军的一位团长做干儿子。那时,父亲都懂事了,在团长家待不习惯,但也不敢吭声。后来团长太太放心了,允许父亲到外面去玩。父亲常跟一帮穷人家的小孩子混在一起,每天整得脏兮兮的,团长太太就不怎么喜欢他了。父亲自由多了,常跟一些小伙伴,到清水河的河湾里捡豌豆。那时清水河湾里常走马队,马拉下的粪便里有许多没消化完的整豌豆,捡回来再洗一洗照样可以吃。
有一次,在河湾里,父亲看见一个大人向他走来,细一看,是他一个远房表叔。远方表叔对着他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他就跟上表叔跑开了,一直跑回了老家。那年父亲十岁。父亲在家藏了一个月,发现没人找来,就给南台子村的鲁家放羊了。
那时姑姑正在胡家做童养媳,婆婆对她很严厉。烧水做饭、喂猪喂鸡、洗衣煨炕都是姑姑的活儿。那年姑姑八岁多一点,还没锅台高,擀面时还得踩到一只小板凳上去。寒冬腊月天,由于穿着单薄,常常冻得发抖,手和脚都被冻得裂开了血口子。她的气管炎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一直到死都没治好。记得我每一次见姑姑,尤其是冬天,都听见她胸腔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
姑姑对我说,每天早上,她都站在大门口,等着哥哥赶着羊群从她家门前走过去。她看见哥哥穿着烂羊皮袄,腰里系着一根麻绳,手里扬着鞭子。当他走到妹妹跟前时,妹妹总要把偷出来的一块饼子忙忙地塞在他怀里。有一次被婆婆看见了就挨了一顿打。她一直看着哥哥赶着羊走出村口,下了坡,过了河滩,向远处的深山里走去。姑姑说,那时,她一直担心哥哥会被狼吃掉。所幸这样的事没有发生。
那时的祖母身体已经十分虚弱,成天躺在炕上,懒得动一动。烟瘾犯了时,像发疯的猫,一刻也不得安省。祖父也变得很少回家了。终于祖母跟上一个姓杨的木匠跑了。听人说,祖母之所以跟他私奔,是因为杨木匠答应给她烟抽。事实上,祖母到了杨家后,杨木匠就断了她的烟瘾。只要杨木匠看见她偷着抽就往死里打她。这中间,祖母偷偷地跑过几次,由于身子骨虚,没走多远就被杨木匠追上,拉回去时,照样往死里打。至于祖母是怎样死的,至今我们都不知道。小时候听父亲说,祖母死后被埋在一块乱坟岗上。具体是哪一座已辨认不出了,几十年之后,有一次我们弟兄四人找到了那个乱坟岗,想迁回祖母的遗骸,可是这个乱坟岗已被挖掉了,旁边修了一座水库。那天,我们弟兄四人站在水库边上发了一阵呆,然后跪下来烧了一大堆纸钱。对祖母我们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祖父去世时,父亲和母亲还没有结婚。不过这门亲事已定了下来。母亲说,祖父病重时,她常去看他,尽管一个没过门的媳妇往婆婆家跑是被人耻笑的,但她不顾这些。母亲从小就比较刚强,有点我行我素的个性,正好与父亲的懦弱形成对照。她是支撑我们这个家的顶梁柱。
母亲说她最后一次去看祖父时,他已病得很重了。祖父看见儿媳走进来,想挣扎着爬起来,被母亲按住了。母亲看见公公不行了,问他道,你想吃些什么,我做给你……祖父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媳妇子,我想吃一碗酸汤面。母亲赶紧跑回家做了一碗酸汤面,端了过来。祖父吃完后长叹一声。他说,媳妇子我对不住你们哪。我怕是不行了,没什么东西留给你们,我嘴里就有一副银牙床,我死后你可以把它取下来……
母亲哭了。
祖父死后,父亲张罗着埋了他,除过姑姑及母亲一家,大约再无亲人。埋祖父的这块坟地是父亲花四十块银元从鲁家买来的。为此父亲给鲁家又整整放了三年羊。
再说说母亲。
母亲四岁时,外祖母就死了。外祖母是在月子里死掉的,大概得的是产后风。外祖母生了一个女婴,女婴十分孱弱,连哭声都没有,长得还没有一只猫大,不到三天这女婴就死掉了。外祖母因失血过多,身子很虚,再加上炕是冷炕,房子又大,四面漏风,又是冬天,屋子里的水缸里都结了冰。母亲一直趴在外祖母身边,看见外祖母一直在冻得打颤颤。那时外祖父在外面游逛,大概还不知道妇人已经生产。外祖父基本上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是那种对家庭没有多少责任感的人。母亲说,外祖母临死那一晚,锅里没下的米,她只好与二哥到她舅舅家去借,母亲的舅舅家境好,可是母亲他们连一小盆米也没借到。母亲拿着空盆跟着舅舅一路上哭着往回走。到家时,外祖母已经死了。事实上外祖母是死在饥饿和寒冷中。
母亲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那时大舅远在四十里外的徐家套子拉长工,大姨也在徐家套子的另一家当童养媳。家里只有年幼的母亲和二舅,外祖父也是偶尔回一次家。
二舅在外面拉长工,一直到晚上才能回家。那时,母亲一个人待在空房子里很是害怕。她常常想到死去的母亲,有时就不由自主地哭起来。晚上,要是二舅回来得很晚,她就用被子包住头,睡在炕上,灯也不敢吹。有时听见房子外面有响动,她就吓得发抖。
母亲说,有一个冬夜,她一个人待在房子里,就着灯盏做针线,突然听见有人在外面对着窗户吐了一口。她扭头一看,窗户上的一个破纸孔四周有一大片血迹渗开来。这血正是从这个破纸孔里吐进来的。
母亲吓坏了。母亲对血液和火焰总是特别敏感。她告诉我,她小时候不小心将家里的一垛草点着了,那草垛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大半个村子。她吓死了,钻在羊圈里,还是被外祖父找着了。外祖父要打她,结果被跑上来的一个红军娃娃拉跑了。那一天,母亲的家里正好住着过路的红军。母亲常常念叨说,那个睡在她家的红军连长盖着一条红缎面被子。她从没有见过那么好的缎面,她走上去用手摸了一下,那缎面冰凉光滑,动一动便像水一样抖起来。
我小时候常看见母亲坐在灶门前拉风箱、烧水,眼睛始终盯着灶火。有一刻,她就停下来,痴痴地看着灶火发呆,我不知道她又想起了什么。
母亲一生十分艰难,为了拉扯我们长大付出了毕生的精力。她是一个刚强的人,但也特别有善心,常常救济一些走村串巷的流浪者。不但送吃食,并且常常留宿。老年时,她一度虔心佛事,常常与我们争论,因为我们都不信佛。
母亲去世时,我不在跟前,就留下了长久的遗憾。我知道我没尽到孝道,这是无法弥补的。不过母亲的丧事我们办得较为隆重,也算是一个补偿吧。我常记得母亲对我说,你要是我的好儿子,我死后,你就把我高抬声埋了(意思是要把丧事办得有声有响)。这成了母亲的愿望。看来母亲多少也有点喜欢排场,也有点虚荣心。不过在她活着的时候,这些都是难以满足的,因此只能在死后让儿子来替她实现了。想起来这是多么让人伤心啊。
父亲比母亲早去世十年。父亲去世那年刚过六十岁。应当不算太老。事实上父亲的身子骨因长期的劳累早就垮掉了。
临死那一年,父亲还到地里去犁地。那是初冬了,有一次,父亲去犁地遇上暴风雪,回到家时,身子都冻僵了,小便时连裤子都系不上。父亲正是那一次受了风寒之后病倒的,这一病倒就再也没有爬起来。
父亲去世后,我哭了好几次。父亲的一生更为艰难,为了养活我们,吃尽了苦头,看尽了白眼,经受了说不清的屈辱。即使每一次在睡梦中见到他,他也总是破破烂烂的,可怜兮兮的。
我无能为力。由于隔着一个世界,我的孝心无法传递到他那里。
我的死去的亲人们,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