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故乡所指的就是那么一个古旧的小山村,它上面分布的稀稀落落的几十户人家,狗叫声,炊烟,婚丧嫁娶,流动的日子,缓缓交替的季节变化,以及它周围无限延伸的山地、丘陵和纵横交错的沟壑;事实上它还是那么一种特殊的气味、那么一种让人心动的色彩和那么一种温馨的基调。
春天来临时,故乡是向阳的山坡上那一抹泛青的草皮。一块一块的小麦苗在施过肥的沟垄上拔节。它们在早上绿得发青,到了中午就变成轻薄的翠绿。大人们在田野里劳作,小孩在地埂上挖一种能吃的红色草根,几头黑猪在一边拱着草皮。
村头有一大堆粪土,被太阳晒得冒出热气,几只鸡围在四周拼命地刨食。
仿佛山野里有一只铜号贴着土皮吹过来,于是地面上全绿了。接下来,吹了十多天摆条风,柳树抽出的嫩条变硬了。
初来的夏天总是伴随着几声炸雷。然后麦子熟了,荞麦正在开花。芥末的花像一片白色的雾,紫色的胡麻花地里飞舞着成群的蜜蜂。
夜晚,家家户户都是磨镰刀的声音。
从田野里吹来的风混杂着各种植物的气息。有些昏头昏脑的野兽都撞进了村庄。
困乏的农人睡在田间地头。夜里一只大青蛙跳上他的肚皮,他笑了。睡梦中他以为是一块金子,待用手一摸,却突然跳开了,原来是一只凉凉的青蛙。
秋天,粮食收进了场院。接着是十几天的连阴雨。让它下吧,田里的活已经不多了,萝卜和土豆正好需要一场透雨。在细雨的刷刷声中,忙了一个夏天的农人借机美美地睡了几天。
霜杀以后,地面变得紧绷绷的。天穹突然升高了。骤降的寒冷使河水更清亮,有人过河洗手,感受到了冰凉。
风吼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地面上出现了霜冻。在初现的晨光里,凝着霜花的青草像冰凌那般泛着光彩。
走在微滑的山道上,迎面的西风吹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回首远望,天都山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那是一年一度最初的雪,晶莹洁白。那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白,那白色可以穿透人心。
冬天就这样来临了。我们等待着一场雪将世界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在我一生有限的经验里,大自然赋予我的更多。一个人的一生,哪怕能行走多远,最终都会回到最初的起点上。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一生的努力都似乎是为了逃离故乡。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逃离贫困、逃离某种狭小的空间,事实上是为了融入一种更宽泛的世界。在四十岁的今天,在经历了更多的心酸和挫折之后,我以为那个破败的村庄更适合安置我千疮百孔的心灵。
几乎每一年,我都要回一次老家。在熟悉的村巷里走走,见一见久违了的面孔,闻一闻泥土、腐败的柴草和发热的皮毛相混合的那种味道。有时,我还会在村中的那棵大柳树下停一停,观看它日渐苍老的枝干。过去,在它的阴凉下,我们做过多少游戏啊。有时,我还会一个人来到田间地头,像一个有经验的老农那样察看庄稼的长势,用手指捋一把谷穗放在鼻子上嗅嗅,扔进嘴里嚼一嚼。凡此种种,都好像带着一种难以说清的情意。
晚上睡在母亲用麦衣和蒿草烧热的土炕上,感觉到热度在我的腰部一点一点地渗将进去。炕洞里的蒿草在燃烧时发出轻微的爆响,麦衣的燃烧却更为缓慢、持久,那仅是一种颜色的变化,由金黄变成黑色,可是那一团黑色中却包藏着密密的火星,当有风轻轻一撩,那黑灰中会显出一团红光来。
村庄里太安静了,我倒难以入睡。邻居家的那匹马在跺蹄子,不停地转着身子。院子里卧着的那头牛一整夜都在反刍。
远处,一座山脉在替换另一座山脉,许多相像的山脉都在交换位置。我几乎感觉到了那缓缓移动的庞大身躯。没有污染的夜空蓝得深邃。满天星斗,传递出远古的信息。
事实上一个村庄留给我的记忆不仅仅是这些,有些东西也许需要我用一生的时间去领悟。比如大到一场山洪的暴发,一次地震,一次冰雹,一次瘟疫的降临,小到一次葬礼,某一个婴儿的降生,深夜里一只神秘的鸟儿的叫声等等。我以为所有发生的这一切,都隐藏着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意义。
时光在悄悄流逝,过去,那些熟悉的东西正一天天地变得面目全非。我出生且一直生活到二十岁的那个老宅院,在经历了长久的风雨之后几近坍圮。一个借用黄土筑起的院落,毕竟没有钢筋混凝土那样坚固。何况我家地处村庄的最高处,后背是葫芦沟的沟口,那沟口其实也是一个大风口。每年的春秋两季,从沟口刮过来的风毫无阻挡地直接吹刮在我家的屋基和墙壁上。几十年的风雨剥蚀,即使再坚固的黄土院落,也会一天天地消耗殆尽。
墙壁表面的土皮逐日疏松,在不经意间悄悄脱落、散尽。而屋顶由于风力的吹刮、雨水的冲刷使得它变薄的速度更快,几乎每一年夏天我们兄弟们都要给院子里的几间屋顶抹一层泥。尽管如此,随着岁月的日渐加深,院落一天天地显出衰败的迹象,这是人的力量难以改变的。
没有人愿意长久地生活在一个破败的院落里。父母亲相继去世以后,三位兄长相继搬出宅院,另筑新家。弃置不用的这个老宅院就成了大哥家的一个后院。里面堆着柴草、破旧的家什。早年间,大哥家还在这里圈养着两头牛,四五只羊。院子里多少还有一点生气。到了今天,院子里连牛和羊都不见了,唯一能见得着的生物,就属零星飞动的鸟和四处窜动的老鼠了。当然啦,各种昆虫,像蟑螂啦、骚甲虫啦、蚂蚁啦可是成群结队,忙忙碌碌。它们可干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应当说,我家的这个老宅院事实上已成了各种昆虫活动的乐园。对于昆虫们正在进行的一切,我们总是不大留意,不过等再过上若干年,我们会为这些微小的生物的创造力感到吃惊。
屋梁被钻入内部的虫子蛀空而朽断,墙基因洞穿的蚁穴和马蜂窝而坍塌。院子里的那株老榆树,枝干结满霉斑,毫无生气的叶子还没完全伸展就被虫蛹噬尽。黑蜘蛛把小箩筐那么大的网结在树枝之间,上面粘满了苍蝇和蚊子,过一段时间,隐藏在某一处树枝间的黑蜘蛛就缓缓地爬过来,稳稳地攀过蛛丝来享受它猎获的美味。不仅如此,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在我们所看不见的地方正发生着许多隐秘的事件。
老宅院彻底“荒芜”了,它固有的节奏放慢了。在它的四周寂静淤积着,这淤积的寂静当中有一种隐隐的喧哗。
一个没有人气的院落,比一块草滩的荒芜更显凄凉。今年春节回老家,我又一次走进这个熟悉的院落。眼中的景象使我吃了一惊。宅院衰败的速度超出我的想象。
四周围起的墙基颓圮将尽,只剩一个大概的轮廓。有几处豁口显然是狗或是狐狸一类动物进出时留下的痕迹。过去那眼排雨水用的墙洞扩大了,即使一头不大的猪也可不太吃力地爬进去。东南处的墙根那儿淤积着厚厚的尘土,那多半是常见的西风刮后遗留的杰作。院子里有散佚的杂草和土块以及死去的鸟儿和老鼠的尸体。僵硬的甲壳虫的干尸只剩空壳,里面的内脏早已被蚂蚁噬空。
正对着大门的那间坐西朝东的上房还在,但已变得低矮、丑陋,屋顶上还长着没有被风吹折的枯草。屋檐下,那一长溜石头砌就的门台子还在,但是台阶下淤积的尘土已使它不再像过去那么高。石缝里长着枯草。记得过去,门台子下面有几处用断砖围起的专栽花草的小小的圆形花圃,现已不复存在。过去,每年春分之后母亲都要让我从地窖里取出冬藏的大丽花根,然后小心地种在那里,不久大丽花胖胖的根苗就钻出土皮。到了初夏,这些大丽花已长得蓬蓬勃勃,开出小碗口大的花,引来许多长腰身的马蜂,还有特别粗壮的虎头蜂,叫声嗡嗡响。这样的情景我怎能忘记呢。
上房右面的这间北厢房已被大哥揭去屋顶,只剩下一个空房基。取下的木料用做他途。站在院子里,我清楚地看到那个高高的锅台,宽阔的台面上有一大一小两个圆形的灶坑。四周被烟火熏黑的痕迹还在。我突然想起,每当母亲做饭时,我都蹲在灶口,不断地向灶膛里添加柴火,不停地拉动风箱。那时,那口黑肚子吊锅总是一时半会热不起来。这是一口补过多次的大铁锅,每一次烧火时,我总是注意着被火苗不断舔动的锅底那儿——我担心那块补上去的火疤子会突然裂开一条小缝,水一旦渗出来就在烧热的锅底那儿发出吱吱的响声。为了防止锅漏,母亲加水以前总要用面糊将锅底的疤子四周抹一遍。
与这间厢房相连的那孔窑洞已塌去一半。过去那拱起的窑顶正是我一直愿意待的地方。我经常站在窑顶上遥望远处的田野和莽莽苍苍的群山。尤其是黄昏,当落日从天都山的背面缓缓落下去时,紫色的晚霞染红天际的那些时刻总是让人难以忘怀。
我不知道我是出生在这孔窑洞里还是隔壁的那间厢房里,不过我更希望我出生在这孔幽深的窑洞。
夜晚,煤油灯的火苗在窑脑(指窑洞里面)的土炕上方摇晃,照不亮的另一面仍处在黑暗中,有时我下炕小便仍觉得害怕。每当母亲给我们讲起鬼怪的故事时,我总是吓得用被子蒙上眼睛。
我们兄妹七人当中有五个,都是在这处老宅院里相继降生的。而我的父亲和母亲也是在这个老宅院里相继去世的。
一处承受过那么多笑声和哭声的宅院,是轻易不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的。它之所以那么多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是因为我的根已留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