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秘密蕴涵在肉体之中。我常想,我自己就是一个矛盾体,是所有因果关系的总和。似乎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都能在自身中找到原因。这首先是肉体,其次才是意识。如果我没有这样一副肉体,没有这样的生活经历,就没有独属于我的心灵世界。
我小时候身体孱弱,大约在母腹中就落下病根。听母亲说,她怀我那会儿身体不好,光吃剩的草药渣就能装两三背篓。母亲常讲起她到县城去看大夫的经历。母亲怀我那会儿得的是肝病,据大夫判断大约是肝包虫在作祟。这样的病时好时坏,几乎折磨了母亲一生。在她身体虚弱的晚年,我带她去做B超检查,果然证实是肝包虫,不过因为高血压和其他病症的影响,我们没敢让母亲动手术。母亲最终因为这些病症的折磨而离开人世。与多数老人相比,她走得有些早,这让我懊悔终生。假若母亲在晚年能得到更好的服侍和照料,大概不会如此过早地离开人世。这又是没办法的事呀。
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常在晚上做饭时,在火膛里烧红一块羊基子(踩踏变硬的羊粪块),等吃完饭,洗涮完锅碗之后,母亲就侧卧在炕上,让发热的羊基子烘烤她隐隐作痛的肝区。那样的时刻多在漫长的冬夜。就着一盏煤油灯,我趴在母亲身边,有时,会伸出手指揉一揉母亲发热的腹部。这是土方子,大约只能缓解一时的痛楚,却不能从根本上驱除病根。
如此病弱的身子生下的孩子,身体能好到哪儿去呢。听母亲讲,我小时候经常生病,身子虚弱得很。我出天花的时候,连续发烧三天,昏迷不醒,差点死掉了。记得当时,我躺在炕上,脸颊烧得烫手,视线模糊不清。在我昏迷前那一阵子,我还看见母亲站在案板前擀面,擀了好大的一张,晾在案板上,有一部分垂下来,薄得像一张纸,后来就看不清东西了。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偏僻的西海固山村,孩子的成活率不是太高,所以我能活下来也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尽管母亲给了我一个病身子,我还得感谢母亲,要是没有母亲我就不会在这个世界上走一遭。我就不会体验到那么多陌生而新鲜的事情。幸福也罢、痛苦也罢,对于我都是难得的感受和财富。
我一直想,假若我不通过母亲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就依然处在虚无缥缈之中,那么我就什么也不是。因此作为一个人,一旦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个奇迹。这得感谢母亲,感谢天地的奇妙造化。
对一个处在贫困的危机四伏的环境中的孩子来说,一天天地成长起来,却也是一件不断历险的事。我已经算不清得过多少次大病小患了。像头疼脑热之类的小病是经常发生的,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我还记得小时候头上生疥疮的事。一头的烂疮疤,久治不愈。晚上睡觉时,我不能落枕。头上没一处好地方,我疼得流着泪,咬着牙把头放在枕头上,第二天醒来时,溃烂的脓血流在枕头上结了痂。要想抬起头来,得忍住撕裂头皮的痛疼。晚上入睡时,即使在睡梦中,我也能听到疮疤发炎时的丝丝微响。
当溃烂的疥疮一天天地好起来时,头皮上又是出奇地痒,像是有许多小虫子在那儿蠕动。有时,在睡梦中伸出手,拼命抠一把,结果就疼得喊叫起来,于是母亲在第二天晚上入睡时,就将我的双手捆起来。她小声安慰我说,儿子,得忍着一点,否则结痂的疤痕怎么也好不了。
我以为发痒比痛疼更难受,痒极了时,我甚至想把整个头皮揭下来。听说,我们邻村的董家水,地主董老三,害了一身疥疮,奇痒无比,他在难以忍受之下,跳进冰冻的河水,拼命抓挠,忍着剧痛抠净一身的脓血,不料满身的疥疮却痊愈了。这是奇迹,大约只有超常之人才能做得出来。这董老三我还记得,是一个大个子,黑脸膛,脖子上有一个很大的喉结,说话声音沙哑。解放之后,他由地主变成了一个劁猪匠。不过,母亲对他十分尊敬,常喊他姨父。事实上他不是母亲的姨父,仅是一个尊称而已。
这是父亲告诉我的一件事,就是在我害疥疮那会儿,于是在我奇痒难耐时就想到了董老三,然而我终于没有勇气效仿他的举动。
等我头上结的痂渐渐脱去以后,我就变成了一个花头。很长时间里我戴着一顶破烂的帽子。有些调皮的孩子要耍笑我,就趁我不防备时,猛地揭去我的帽子。头发是一天天长起来的,不过头皮上还是留下了疤痕,至今犹在。
如此孱弱的身体,再加上贫困的家境以及日后不断经受的屈辱,在一定意义上造就了我的个性——忧郁而自卑。以及由忧郁而来的脆弱;由自卑而来的自尊。
我还保留着一张最早的全家福。那是我第一次照相,相片上的我十一岁不到,穿着一双临时借来的花鞋,那鞋面上的彩色花纹被我用灰土抹过了,细细看还能看得出来。端详自己小时候的面容,使我想不通的是,自己的脸上何以带着那么深的忧郁。按说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本该是天真快乐的,而我却一脸的忧郁。这样的忧郁随着日月的流逝不断加深,无论初中毕业时的照片,还是上高中时的照片,以及后来的照片,我脸上那种忧郁的神情从没有消失,并且越来越浓重。
在我的印象中,上初中和高中那会儿,常常困扰我的就是饥饿。每天早上去学校,我都要事先揭开锅盖,看那口黑黑的大铁锅里是否有母亲烙好的高粱面饼子。若有就拿一个装在书包里,高高兴兴去上学。食物的引诱总使我忍不住边走边伸手掐一点放在嘴里,等走下村边的山坡,到了沟口的那座桥梁时,书包里的饼子就被吃光了。待到上午的课间休息时,当别的同学拿出干粮享受时,我就趴在桌子上做作业。我的同桌是一位女生,吃东西也不愿像别的女生到教室外面去。我发现她有一只漂亮的金属小盒,里面装着莜麦子炒面。大概炒面中混有香料的缘故,我总能闻到一种淡淡的香味。我把头埋得更低。这位女同学大约不忍心当着一位饥饿的同学享用,于是出于同情之心,总是悄悄地在我的书本上倒一点。我不好意思拒绝,只得领受她的好心。
这位女同学留着两条大辫子,不爱说话,是那种很老实的女孩。初中毕业之后不久就嫁了人,听说现在都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算下来我们已有三十多年没见面了。也许我们再也无法相见。山大沟深,她大约会像我们的大多数祖辈一样,在一种贫困而寂寞的日子中终其一生。
常常是中午的最后一节课,我们的肚子就叽里咕噜地叫起来。放学之后,我们就一路跑着往家赶。回到家时,我要干的第一件事是,赶忙揭开锅盖,锅底有母亲盛好的一小盆黑拌汤,黑黑的那种,里面混着几近发霉的干萝卜秧子。
记得每年春夏相交的日子,是最难捱的日子。有时去上学,就见村里的大人小孩蹲在河边淘草籽,淘下的水把河水都染得发绿。那草籽磨的面呈墨绿色,吃在口里苦得掉牙。
有一年临近春节,我们路过一个村子,碰上一户人家宰猪。炒肉的香味弥漫到村子外面的公路上。我和几个同学,被香气吸引,在那户人家的院墙外面逡巡了好久。
记得1973年至1975年那段时间,西海固连年干旱,农民都吃救济粮。几乎所有的农家生活都陷入困窘。我每天回家时,都要揭开缸口上盖的那只草笆子,看一看缸里的面。我的一个习惯动作是,把缸里的面用手指抹平,做上记号。这种下意识的动作是希望面粉永远保持在这样一个高度。然而越是关心它,它陷下去的时间就越快,不几天就露出缸底来。于是母亲就要夹上瓦盆或是打发我到邻居家去借,这是很伤面子的事。
上高中时,我有一个装食物的小箱子,里面装着从家里带来的发霉的红薯面饼子。因为味道太浓,每次去取时,我总要等到宿舍里没人时,然后偷偷地拿到无人的地方去吃。由于身子虚弱的缘故,有一回上早操时,晕倒在操场上,被同学搀了回来。
我之所以忘不掉饥饿,是因为通过它,我感受到世态的炎凉,体验到人世间的温情。我一直忘不掉,那些在我面临困窘时,曾给予我温暖的人,这当中的情谊是我无法报答的。
大学临毕业时,我被传染上了肝炎,这样的病曾折磨了我有十年之久。期间,我四处求医,打针吃药不断。病情所致,我的身体极其虚弱。有一段时间,我的情绪十分低落,常常想到死。
严格说,我要算是一个颓废主义者。我意识到生命短促,好景不长,对于我生命是十分脆弱的,死亡随时都会降临在我的身上。大约我能来到这个世界,也可算是一件偶然的事件。既然生是偶然的不确定的,那么死亡就成了必然的事情。作为最终的结局,死亡才是最真实的。
如此灰暗的心境,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我的行为方式,那大约可算做是消沉和自暴自弃。不能否认,我有一种及时行乐的思想,这很大程度上表现在结交女性上。我的轻浮、薄情以及没有责任心,也正是出于这样的心理。
这是一种不知餍足的占有欲,是那种预知时日不多,最后还得努力抓住一根稻草的贪恋。
一个人,假若他预知时日不多,想到的不是奉献,而是不断索取,大概可归纳为卑鄙者之流,我正是这样的人。我一度抱着涉猎异性的心态去结交女性,当中虽不乏真情,但某种不健康的心理总是存在的。
然而要是让我长期地沉溺于某种龌龊的境地,我又于心不甘。我渴望有所作为,渴望崇高,渴望使自己接近完美。所以我常常处在那种难以言说的矛盾心理中。值得庆幸的是,我总能在某种关键的时刻及时警醒,意识到自己的卑鄙,从而改过自新。
很多时候,我是欲望的奴隶,但最终我是心灵的主人。我让心灵对准上帝。
人的一生大约有两种走向,一种是从卑微趋向崇高,中间历经磨难和煎熬。一种是从崇高趋于卑微甚至跌入罪恶的深渊。
生活中常有这样的现象:以求放纵的欲念总是大于崇高的想法,大概人在本性上趋于卑下而并不是崇高。人得时时警惕,否则一不小心就跌入罪恶的深渊。
我老是有一种恐惧感,对某种莫可名状的事物的恐惧感。我预感到某种说不清的灾难会突然降临在身上。
我总是担心:在某种无法预知的时刻,身边会突然发生爆炸!这样的爆炸随时都会在身边的那些最熟悉的东西当中发生。比如:我居住的这间屋子,燃烧着的锅炉,电热壶,正在播放的电视屏幕,还有许多我无法看见的东西,甚至我感觉到我的身体也会突然爆裂!这样的感觉总使我处于某种惶恐中。
当我安静地读着书、小心地走着路,或安静小心地享受着属于我的食物时,突然就感觉到了那种危险。
我实在是安静小心地感受着这个世界,我怀着虔诚之心,敬畏我所不知道的一切。但是我总处于某种莫名的惶恐中,我老是担心:在毫无提防的情况下,那种爆炸会突然到来!它才不管你如何安静,如何谨慎,如何虔诚又如何敬畏,它会把你感知到的一切都粉碎干净。
如果说梦境是心灵的反映,那么,我注意到此刻,四十岁时的我,梦境中常常会出现一些令人恐惧的情景。
梦境之一:大约是在晚上,我一个人正走在某一处荒凉的山地上,猛一抬头看见迎面走来一队衙役,全是黑服装,打着裹腿,穿着圆口布鞋。胸部上的纽扣,是那种一条一条的线纽扣,白色的,十分显眼。遇到他们我有些害怕。于是想办法摆脱他们。正在束手无策之时,一回头,看见远处,有一座古城堡。城堡建在高山之下,那崖壁,十分陡峭。靠着崖壁,长着几棵高大的柳树。柳树直直地靠着崖壁长上去,枝叶十分翠绿。我想不通的是,既然是晚上,我为何看到了翠绿的枝叶?
于是我赶忙向站在身边的这一队人解释:我说,你们看,那儿不远处,有一座古堡,我带你们去看,说不定还能找到什么东西呢。
于是我就带着他们走进那座古城堡。进去时,感到里面十分安静。我一看,四周都是石头建的房子,看不见房子里有人,可房子里都点着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了窗户。突然间,我感到了恐怖。当我想到往出走时,却发现这几个人早不见了,于是,我赶忙往出走。走到门口时才发现这门太窄小了,而我手里却不知什么时候推着一辆手推车,所幸这样的小车子几乎和门框一样宽,仅仅能通过而已。当时,我就推着这样的车子,走在一条长长的狭窄的过道里,穿过一个门又一个门。所幸我终于走出了这座古堡,不过一个人走在如此狭窄而幽深的过道里,心里恐惧得不得了,也孤单得不得了。
梦境之二:不知什么事情,我跟一群陌生人待在一间大厅里,好像正举行一个什么宴会。正在高潮之时,有人突然大喊:房子塌了!房子塌了!于是,我看见所有的人都慌忙往出跑。我当然也在跑,可是我的腿沉得很,怎么也跑不到前面去。眼看其余的人都跑光了,我就害怕了,仿佛巨大的灾难是对着我一个人的。我边跑边往房顶上看,我清楚地看见,每咔嚓响一声,房顶就向下落一截子。我不停地往外跑,房顶在不停地往下落。当我跑到门口时,房顶已落向我的头顶,情急之中,我拼出浑身的劲,往外一跃,终于跨出了大门。巨大的房顶在身后轰然坍塌。
梦境之三:没有比这更惨烈的梦境了。当时,我正走在一处山脚下,一抬头看见身边的山坡上挂着攀登用的云梯,就是那种锈蚀的铁链,一截一截的,摇过来摆过去。正在我行走时,突然听见一声响,抬头一看,一根绳索上吊下一个人来,不,准确地说,是一副人的躯干。血淋淋的,头部和腿部都被人剁去了,只剩身体,浸泡在血液中。说是这人去救一个人却被敌手剁了。在山坡顶上,某一处隐蔽的地方,我仿佛听见有人喊道:不怕死的上来,上一个,剁一个!
那流血的躯干就吊在我身边,我真切地闻到了血液的腥气。及至我从梦中惊醒,那血腥气还留在鼻腔里。
……
类似于这样的梦很多,梦境中与已故的亲人在一起的情景总是频频出现,我说不清这昭示了什么。
四十而知天命,对于我,正是一树落叶萧萧下。在我厌倦了明争暗斗以及复杂龌龊的人事纠纷之后,只想找一块安静的所在,远离尘嚣,日有所思,日有所为。哪怕,不能有所为,只要能静静地听着一树鸟鸣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