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端木文采也曾有两次闪光。批判“红楼梦研究”引起的热潮中,他在文联内部作过个“红楼梦札记”的学术报告。大家公认“真有学问”, “真下功夫”、 “真有见解”!另一次是1956年秋一1957年反右前,他连续发了“马戏”, “山核桃”等几篇随笔,看得我目瞪口呆,至今连篇名都没忘。我相信那是解放之后,拨乱反正之前,最见端木本事的作品。才华,灵气决不在“科尔沁旗草原”时期之下。且有上升之势。
也就是在发表这两篇作品之后,北京文联开展了“大鸣大放”。热心人出了张墙报起名叫“仙人掌”。要发挥端木书法特长,请他题写报头。端木当然答应。答应后却沉吟起来。小声说:“仙人掌,浑身是刺,这有点犯忌吧。”抬头见我在旁边,就问:“小邓,有一种开花挺漂亮的仙人掌科植物,叫什么?”我说:“你说的是不是令箭荷?” “令箭荷?对,就是令箭荷!”他爽朗一笑,铺纸润墨,提笔写下了七个大字“仙人掌上玉芙蓉”!自己端详着说:“不光有刺,也有花,好!”
结果也没好到哪儿去,编章和投稿者大都摊上事了。端木擦边儿,虽没有戴帽,从此却步履维艰。谈不上写什么作品了。
“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忙于狗咬狗无暇旁顾时,我溜回京探亲。悄悄到北京文联,想看望一下故旧。刚进楼门就看到一个老年人,旧毛衣外套件破棉背心,一手拿笤帚,一手端簸箕,低眉塌眼,弯腰驼背在大字报缝中扫地。我走近时他一抬头,我俩都愣住了。他骨瘦如柴,面色死灰,乱发夹有白丝,额头带有伤痕。眼神先是意外,随后惶恐,再后悲凄。“端木”两字我还没出口,他吸口凉气,做出不认识状,扭转身低下头继续扫地去了。不一会有只猫从大字报后窜出来到他面前,他不高不低的冲那猫说:“别显魂了,快走吧!别人躲还躲不及,你上这儿来找麻烦!”说完头也不回,匆匆端着簸箕走到楼后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默默离开了北京文联,这个引我走上文学之路,又使我落进苦难深谷的所在!
千幸万幸我们熬到了邓小平同志举起帅旗的年代。赶上拨乱反正,幸逢改革开放。我们等到了第二个春天!端木不仅宝刀不老,而且创作上进人了第二个青春期。当我拿到“曹雪芹”第一卷时,我为端木,也为我们一群朋友感到幸运和安慰!
当我为端木晚年的成就而庆幸时,不会忘记这也有另一个人的心血辛劳,为此我借此机会向耀群大姐道一个谢字。你以自己的整个生命、默默地支撑着端木的拼搏,从而才使他的理想实现,把你们共同的心血化作文字,呈献在读者面前。
端木一生逆境比顺境多,但对新时期以来难逢的机遇悟得早,把得牢,在贤内助支持下,短短数年完成了本需大半生时间才能完成的工作,为我辈做了光辉示范。
只要中国有文学,小说有读者,端木蕻良这名字是不会被忘却的!
安息吧。兄长!
端木书房
近日见解放日报发表舒乙兄文章,谈庆祝回归5周年,“中国现代文学馆”香港举办展览。展出三个书房的佳话。“文学馆”是由巴金先生发起并捐赠自己的稿费启动,经江泽民同志批准,政府资助承建的。收藏大量珍贵资料。“作家书房”就是一项。展览举办时我恰在香港。碰巧这三间书房原址我都曾到访过。就回忆起一些往事。
且说端木的这间。1949年冬,端木刚由香港到北京时住在文化部招待所。1950年春北京市文联成立,端木被任命为创作部长,搬进“霞公府5号”北京文联。这个日式楼房是沦陷时期日商“清水组”的公司。三层以下是办公室,四层是宿舍。东西一条通道,两侧对列房间,房间都一般大,不到lo平方米。我和后来任全国文联副主席的罗杨两人住一间,两床之间刚能走过一人,没地方放桌子。端木是名家兼部长,独居一室,就有书桌和座椅。靠墙还有固定的书架。那桌椅的摆法。和今天展出的相似。但要拥挤杂乱得多。桌椅之外,地上还摆了个旧货摊上买的瓷缸,缸中泡着棵半枯的树枝。他说这是“水柳”,叶子长满后很好看。只可惜从没见它长满过叶子。墙上还挂着他自己写的字幅(当时他在练写篆书),和旧货摊收来的画,有次他把旧画取下换上一幅朋友画的“红牡丹”。上边有端木自己题的款,说“洛阳有名花黑牡丹。美得举世无双……”(大意,原文已忘)。我看后坦直地说:“我看这画不如你原来挂的旧画好,你郑重挂上,是为了尊重作者吧?”他说:“人家特意画了送我。我当然要郑重挂上。”我说:“既是朋友就该实话实说,你这题词夸得过分点了吧?”他笑笑说:“你没看懂。再瞧瞧,我夸奖的黑牡丹呀,他画的是红牡丹……”
屋子小无法待客。来访的人也不多。惟一常来找他的就是吴祖光。那时端木单身,祖光也是独行侠。他有空就骑辆从香港带回来、被北京人视为高档品的风头自行车来找端木,一聊就是半天,我就是在端木屋里认识的祖光,后来同时当了右派,重新出土后,我的小说《那五》发表后,祖光头一个写文章给我鼓劲,此乃后话。
端木在这间书房中写过几篇作品,很少被人谈到。其实这几篇东西反映了建国初期端木的创作心态。他从香港回来满腔热情要写作,但以当时的文坛气候,他感到写他熟悉题材却与现实不搭界,写工农兵又缺乏生活。于是他就放弃小说,与文联的编章,多尔衮王爷嫡系后人金寄水合写了京剧本“戚继光斩子”,为解放台湾鼓劲;接着又配合宣传“婚姻法”,把赵树理小说“罗汉钱”改编成了评剧本。另外,他还边读边写,写下了厚厚一本“红楼梦札记”。其文并未发表。但在“批判红楼梦研究”学习时,他曾以此为据写一两篇评论。他后来写“曹雪芹”,我相信这材料起了不小作用。
20世纪50年代中,北京文联搬家到北京西城六部口,端木的房子大了点,但桌椅笔砚还是原套,书房格局保持原状,仍同样的乱。不久我成为右派离开北京。“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趁回京探亲机会,混在看大字报的“革命群众”中溜进文联楼内打探熟人消息。刚进门就看到一个戴着白袖标的驼背老人弯着身子扫楼道。人来人往从他身边走过,他既不抬头也无反应。一看正是端木。便走近他身边,故意轻轻咳了一声。他歪着头轻轻扫了我一眼。先是一愣,和我对视了有两秒钟,马上又低下头继续扫地,脸对着地面自语般小声说:“还不快走,叫人发现想走就走不了啦!”然后头也不回匆匆走到楼后去了。我带着一心酸楚离开,一走又是10年。70年代末作为“出土文物”又回到北京文坛,和林斤澜一起去看他。这时他老夫妻还挤在“虎坊桥”一间小屋中。所有的书籍,稿件都像垃圾样堆在过道。像是难民营模样。又过数年,邓小平领导拨乱反正,取得了很大成绩,中国文化界这才起死回生,开始欣欣向荣。北京文联建成了和平门里这套高级住宅。端木搬进新屋,又有了书房。但经过数十年变迁,端木书房竟并没变其基本格局。最根本的变化是有了太太打扫收拾,不再杂乱而整洁舒适,如现在展出的这样,像个名家书房了。
90年代作协召开代表大会,香港曾敏之、刘以鬯、潘耀明等作家来京,我带路去看望端木,大家就在这书房里喝茶聊天的。那天端木刚刚拔了牙,指着自己的嘴说:“几年没见。看看,我已成了‘无齿(耻)之徒’了”。那竟成了最后一次见面。
在香港图书馆看到他这间“书房”,真是百感交集。
草明同志——文学红色娘子军
去香港探亲回来,知道草明同志西归,默默悼念良久。往事涌上心头。
解放初期,我因只熟悉战争生活,不了解和平建设,写作上有危机感,便努力找反映工业建设的文学作品补课,找来的头一本书就是描写镜泊湖水电站的小说《原动力》。从这本书上初次看到工业战线复杂斗争和产业工人的光辉形象。因为对作者极为敬佩,记住了作家草明这个名字。
1951年我参加“赴朝慰问团文艺创作组”,到大连去写作反映抗美援朝的作品。来自各地的创作人员先到沈阳集中,再一起去大连。林斤澜、路翎和我几个年轻人随组长田汉、支书田间和安娥、黄药眠等老作家到了沈阳,一下火车就见到一大群当地领导人挥手迎接。我们知道人家是来迎接田汉先生的,就悄悄的往后捎,跟老作家们拉开距离站住。看前边的人寒暄问候一阵开始往外走时我们再跟着走,忽然从前边朝我们走来一位女同志,个子不高,笑容满面,用带有广东腔的话问:“路翎同志呢?哪位是路翎?”路翎马上向前走了一步,笑着伸出手说:“我是路翎”。那位女同志握着他手说:“我是草明。”我听了一惊,没想到这位朴素的大姐就是《原动力》的作者。她和路翎寒暄后就走到我们面前来,我报名说:“我叫邓友梅。”她笑道:“小鬼嘛!你批评武训传的文章,可老气横秋的……”
在沈阳她先做主人招待我们,然后也参加了我们创作组一道去大连写作。并且担任了临时支部的委员。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一个10多岁既活泼又腼腆的小姑娘。我们问她叫什么?她小声说叫“娜佳”,我觉得是个苏联式的名字。休息时大家就逗小姑娘玩,她的出现给我们组增加了快乐气氛。但草明带着孩子,显然她比我们要辛苦得多。背后大家都为她的拼搏精神感动。
从这时起,开始了我和草明同志半个世纪的交往。1962年她在鞍钢挂职,我以摘帽右派的身份调到了鞍山,她特地约我到她家相会,去之前她还特意收拾了一下房间,把她收藏的各种贝壳摆出来供我欣赏。谈话中她关切地指出我要注意的问题又给了我不少鼓励。过了两年她调到北京文联工作了,她听说我来北京探亲,又特意找来北京人艺《茶馆》的戏票请我和陈淼看戏。拨乱反正、落实政策后,我也调回北京文联工作,头一天去报到就碰见了她,她说:“《我们的军长》、《话说陶然亭》我都看了,姜还是老的辣哟。”我说“再老也老不过您去吧?”她哈哈大笑,然后真诚的说:“你总算熬到出头之日了,以后别的事少管,好好写点东西吧。”80年代中,我们又先后调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家也搬到了一个楼上,成了邻居。常见到有一位中年女士全身心陪伴她,照顾草明工作,使她毫无顾虑的全心投入工作。过了好久,有次和这女士闲谈起来,才知道就是50年前和我们一道在大连玩耍的那个小姑娘。名字叫“纳嘉”,不是“娜佳”,纯粹中国名字。
半个世纪相处,我对草明同志的印象一言可蔽之:这是位文化界的“红色娘子军”。
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在文学创作中。而且是绝对严格地依照毛主席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的精神,长期地五条件地深入到火热斗争中去。长期任职在工业建设第一线,熟悉劳动人民和革命干部,热情表现他们的业绩和人格,表现她们的生活和感情。《原动力》、《火车头》、《乘风破浪》……这些真正来自生活第一线的文学作品,一部接一部出台,几乎与现实生活中的工业发展同步前进。只看名字就可意会到中国工业的阶段性。直到晚年,她焦虑的仍是写作。去年作协领导听说她身体欠佳,前来探望,坐了好久,她反复只说一句话:“我现在写东西有困难,我难过……”
草明同志出身于工人,又是老党员,她对党和劳动人民有着深厚感情。她从鞍山调北京时,全国经济刚脱离“三年困难时期”,她的生活也很艰苦。可是她在动身之前,把半生积下的几千元稿费全部从银行取出交了党费。我和她一起访问日本时,有次在京都,我们去瞻仰周总理诗碑。从平城京乘木船,由船夫手划木桨,沿保津川顺流而下,这一路山南水深,石多浪急,十分惊险,船夫们的拼搏精神令人起敬。下船后文友们互相结伴拍照。草明却坦率地向主人提出个要求:“我想跟船夫一块拍个照,我最喜欢劳动人民。”船夫听了异常感动,马上登岸来和她握手拍照……
我听到草明同志去世消息后,第一个想起她的往事恰就是这件事。由此才回忆起对她的整个印象。草明同志走了,也因为这件事,更使我感到草明的作品和作风,带有走过艰苦革命历程、直接受到毛泽东政治、文艺理论教育和影响的一代文人的共性特征。这是为中国革命、为中国革命文学做出不可替代成就的一代文人。
漫忆汪曾祺
曾祺西归,报刊约我写悼念文章我婉拒了。心中乱糟糟的,几句悼文能表达多少哀思?安定下来后,再冷静记述回忆更好些。曾祺人缘好,朋友们写的悼念文章各报刊都能见到。并不缺我这一份儿。
汪曾祺和林斤澜是建国后我结识得最早的朋友。说这个没有自吹之意。他二位成仙得道,我望尘莫及,是后来的事。47年前还处在大哥二哥相差不多的阶段。曾祺虽已出过小说集,是沈从文先生入室弟子,但这没给他戴上光环,倒还挂点阴影,被认为曾是另一条道上跑的车;斤澜在台湾是地下党员,蹲过国民党军事监狱,九死一生跑回来后只着迷写剧本,写的不少却一部都没上演过(至今也没听说有人上演),相比之下当时处境最顺的倒是我。小八路出身,写工农兵,在“批判武训传”等“战斗”中表现得既“左”又“粗”。文章虽写得平平却被认为“党性较强”。我与曾祺、斤澜感情密切,好心的同志还提醒:“交朋友要慎重,不要受小资产阶级意识的影响!。”
他俩没嫌我“左”得讨厌,我也没觉得他们“右”得可怕,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我对这二人细品起来还有区别。跟斤澜是北京人艺的同事、又是我把他拉进北京文联。完全平起平坐。我喝他的酒,他抽我的烟,谁也不等对方招呼。只是我喝酒有啥喝啥,不挑不捡。他要烟却目标分明。给次的他不要,指着我的口袋喊:“凤凰,凤凰,你有好烟在兜里揣着呢!”。我只好把藏着的好烟拿出来共享。对曾祺我当兄长对待。写文章虚心地听他批评;读书诚恳地请他指导,连喝酒都照搬他的喝法。曾祺家住东单三条,文联在霞公府,上下班经过王府井。路边有个小酒铺卖羊尾巴油炒麻豆腐。他下班路上常拐进去“吃一盘麻豆腐”,他约我去,由他付钱,麻豆腐之外每人还要二两酒。他并不劝酒,只是指着麻豆腐对我说:“光吃麻豆腐太膩,要润润喉。”说完就抿口酒。我亦步亦趋,吃一口麻豆腐润一下喉,没多久酒量就上了新台阶!
讣告上说曾祺“终年77岁”,可我怎么也不相信,那时他才交“而立之年”。中国人提倡“老要张狂,少要稳当”,汪曾祺算个典型。若只见过他古稀之后的“张狂”相,绝想不出他年轻时稳当样儿!他30岁时的扮相是:清瘦脸上常带稀疏络腮胡楂,背微驼腰略弯胸脯内含,穿一件蓝春绸面出凤滩羊皮长袍,纽绊从未扣齐;脚上是港造上等皮鞋,好久未曾擦油;左手夹着根香烟,右手里端着一杯热茶。说话总是商量的语气,没见他大喊大叫过。有次文联内部开会,某领导人观察了他一会,发言时增加了点新内容。他说:“现在是新中国了么,我们文化干部也讲究点扮相么。要整洁,要充满朝气,别弄得暮气沉沉好不好……”他担当的角色。也没法不暮气。他是老舍、赵树理手下的大管事。在《说说唱唱》编章部负责日常工作。《说说唱唱》本是“大众文艺创作研究会”的机关刊物。专门团结、联系北京城的闲散文人卖稿为生的作者(跟现在的专业作家不是一个意思),如社会言情小说作家张恨水,陈慎言,武侠技击作者还珠楼主,原《红玫瑰画报》主编陶君起,大清国九王多尔衮的王位继承人、专栏作者金寄水,参加这里工作的还有来自解放区的革命艺人王尊三、大学教授吴晓铃、既会演话剧还会写单弦的新文艺工作者杜彭等。各有各的绝活,哪位也不是省油的灯。汪曾祺却应付自如,开展工作结交朋友两不误。这些人之间有时还闹别扭,却没听过谁跟曾祺有过节儿。这就靠了他的“稳当”作风。汪曾祺办事处人,不靠作派,不使技巧,不玩花活,就凭一副真面孑L,一个真性情。对谁都谦虚有礼,朴素实在。真谈起问题来,你才发现此人学问有真知灼见,写作有独到之功,使你敬而不生畏。爱而不生烦。
汪曾祺最令我服气并为之不平的,是他为公忘私,个人利益服从工作需要的作风。他:是上过旧大学的知识分子,是曾有过小名气的作家。按理(政治课上学来的革命道理)他得满脑袋个人主义,缺乏革命精神。因此他申请入党时支部曾责成我与他保持联系,进行“帮助”。结果我发现他的政治觉悟比我还强,个人主义不说比我少也要比我隐蔽点。我正在写作上冲刺,为了保护写作时间,凡对我创作有影响的事我一律推开。汪曾祺第二本小说集“邂逅集”1948年出版,曾引起文坛轰动。轰动声中来到北平,转过年就参加四野南下工作团。1950年奉命再回到北京,从此当起了编章。大家查查他的作品集就明白,从参加革命起到他定为右派止,没有再写过一篇小说。他全部精力都奉献给编章工作了。那时期《说说唱唱》和《民间文学》的原稿上。每一篇都能看到他的劳动痕迹。他从不为自己失去写作时间叫苦,更不肯把编章工作付出的辛劳外传。有的作者出名多年,仍不知自己出道与汪曾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