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他是在默默地和谢舜年对峙,他想他们在较着劲看谁能坚持下来。他们都有个东西像磁铁那么吸引着。都想能抓住那东西,都知道要得到那东西不容易。也许他们拼了很久了,从一开始一直在默默对峙,没能拼出个高下,今天要彻底见个分晓傅小满回到谢宅后,一直坐在堂屋门槛边的那团阳光里,冬天的日头罩在他的脸上,白晰的肌肤上现出一抹与众不同的浑黄颜色。那时候六指大汗淋漓正在谢宅上下施展他的手段,持续不断的喧嚣在谢宅不大的空间肆意泛滥。许多人都尽可能地离那种声音远一些,可傅小满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表情漠然。对那些嘈杂混乱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就那样。”轿夫钱必恒说。
“什么?!”
“蒙汗药放倒过的人几天里都那么个样样。”
“管他?”
“就是,谁管他,你今天走吗?”
“按说我该立马就走,组坐给了我三天的假,我得赶回南丰,我婆娘等着我回去过年,可……”
“噢噢!”
“你噢什么?”
“那你不走?”
“你看你,组座这么个样子我放心走?”
“我看在这过年也不坏,县城热闹。”
“也许吧……”老五说着,轻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的对话在那片嘈杂里像一些虚幻的东西飞飘过来,飘飞进了傅小满耳朵里。他漫不经心地朝那边看了一眼。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他看着老五和那个轿夫走出院门,他知道他们是去染坊。谢舜年叫他们上染坊,染坊的伙计和雨具铺的那些工匠都是谢舜年的手下,谢舜年派这两个骨干去张罗一些事情。
傅小满差不多已经绝望了,他想他永远回不去了,此刻他真的作了不回去的打算,他临上船那一刻作了拼一拼的念头。他想他不能这么空手回去,他觉得这不是任务不任务的事,他觉得他真正恨上了那个胖男人,他想这是他与那个胖男人的事,他得和他拼一场,他不能就这么让他赢了。他想像谢舜年那么种得意神情,每次下五子棋赢了,谢舜年都是那么种面孔。那双小眼睛眯着,什么话也不说。
傅小满就是那么想的,那一刻他突然下了船,他不走了。
他没想太多的什么,那时他眼前飘浮了谢舜年的那张脸,谢舜年小眼睛里一种得意光亮让傅小满忍无可忍。他太得意了姓谢的那家伙太得意了,跨出院门前他瞥了一眼谢舜年那双小眼睛,小眼睛还那么半眯了。可傅小满还是从中看出了那种得意。似乎一切都在那家伙的安排和掌握之中,在他的巧妙算计之下。孙行者再能也跳不过我如来佛的掌心,那双眼睛这么说。哈哈,谁笑到最后是谁笑到最后?那双眼睛说。
傅小满就按耐不住了,他心里突然的一股东西蹿起无法抑制。傅小满没想太多,他心里窜起他要和谢舜年拼一场。他想他不能就这么窝囊地输在这个家伙手上,他突然觉得和个什么人较劲是场很有趣的事。他就下了拼一场的决定,这和上头的命令有些出入,这也似乎与责任什么的关系并不那么大,可他就是跳出那念头。他要弄到那东西。他没太大把握,他也知道这很危险,可他还是决定拼一拼。就是说他准备冒险,就是说他随时可能暴露然后被抓,随时可能被砍头被装进竹乱扔进潭里河里被一根长绳吊了在城楼上……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许多事都那样。说来就来了,邃不及防。
他没想到自己那时候会作出下船回来的决定,他更没想到谢舜年会沉睡不醒。管家说小满你陪了大少爷你注意了给大少爷屋里烧上炭盆把夜壶什么的准备好了。
小满就照做了。他坐在谢舜年的书房里,他把门哪什么的都关了,只留了两扇窗通风,屋里旺旺地烧了一盆炭火,不通风会出事情。
傅小满忙完就坐在那,屋外那只鸟被六指的响器弄出的渐在漫涨的喧嚣亢奋起来,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学舌得来的那些话语,但已经没人愿意听它的叨叨了。可鹩哥依然显出少有的热情坚持着。滔滔不绝。自得其乐。
小满像块石头一动不动那么呆坐着,他不断地朝谢舜年看,胖男人把脸侧向里面,他看不见那脸他只能看见那肥嘟嘟的后脑,一堆肉长着些黑毛像一些田腾上新鲜牛粪似的叠在那。他想,这肯定又是这家伙的阴谋。他想,他装睡他装得倒挺像,说不定随时都会跳起来。他想,这么个小小花招我能信你?你看你连身都不翻一下,你看你呼噜一串一串地响,你看外面那些震天声响耳鼓都震穿了你还能那么安稳睡觉,平时你从没这么,一点点声音就睡不着我跟了你这么久又不是不知道你看你跟我玩这么拙劣手段?他想,这一招我来谢家时他就玩过,现在还玩我才不会上当……
傅小满就那么想着,眼不时地瞟那面屏风,东西就在那屏风后面那堵墙的砖缝里,那肯定有个暗柜,东西也肯定就在那只暗柜里……他这么想着。
那么近,一伸手就能够着,又那么远,也许他永远拿不到那东西。这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他真想放把火把那东西连同胖男人还有这阴气逼人的宅院还有自己一起烧个精光,一了百了。他想。
可又觉得那不是个事,那么做他难道不是个失败者?他这么想着。
他就坐在那,他往那屏风看,那东西太吸引他了。让他不能安份。他好几次都想站起来走到那地方,可他没那么做。
他觉得他是在默默地和谢舜年对峙,他想他们在较着劲看谁能坚持下来。他们都有个东西像磁铁那么吸引着。都想能抓住那东西,都知道要得到那东西不容易。也许他们拼了很久了,从一开始一直在默默对峙,没能拼出个高下,今天要彻底见个分晓。
他就那么悄无声响地坐着。时间过去很久,从中午直到临近黄昏。持久的喧嚣这时终于停歇下来,宅院里静如古刹。
他听得小窗外透过六指和管家的对话声。他看不见窗外的那两个人。
神汉六指在谢家宅院施展着他的手段。他说这孽瘴顽固,我多弄了些日子。六指将头上那些奇形古怪的饰物揭去。一颗脑壳汗水淋漓像才从水里捞起的母芋。
“啊哈啊哈!”他如释重负那么啊着。
“啊哈!”管家也啊哈了一声。
“干净了彻底干净了,再不干净天王爷也没办法了。”六指说。
“我把所有的手段都用上了。”他说。
他笑咪咪接过用红纸包裹着的银洋,“要再有邪魅只有另请高手了,我看也不顶用,方圆百里内没人有我六指这么高手段的了,我就是高手……”他说。
“我看是门,院门要改一改向。”他说。
管家说:“要弄也得过年了弄。”
“那是!”
管家看着六指颠颠地出了院门走到街上。管家却轻松不起来,他觉得事情还没有完,他当然惦的不是门不门的事,他还惦着大少爷。他走到这间屋子。
小满听到敲门声,他开了门。
管家指了指谢舜年做着手势,他怕吵了大少爷他像小满那么比划着手势。
大少爷睡得怎么样?管家用手势问。
小满点着头。
那好,大少爷不起来让他睡你守在这哪也别去!管家的手势很坚决。
厨子来看过一次,厨子有些不放心,他知道那道菜做法和功效,却从没试过,他想看看。见谢舜年睡着,诡诡地笑着。
“这就好这就好。”他说。
傅小满打着手势:难道饭也不吃了吗?大少爷吃不吃饭?
兆兴老倌说:“你让他睡不要叫醒了,睡不好吃了也是白吃的,睡个踏实觉明天再吃不迟。”
兆兴老倌说:“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吃,我备着呢?饿得着大少爷?”
兆兴老倌一脸的莫名兴奋,颠那颠的离开那地方。
怪怪的,他们一个个都怪模怪样。小满想。
看起来更像是个圈套。他想。
他重又把门掩了拉上门栓,脸贴着门缝听了听,没异常的动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像在一个深洞里。
傅小满突然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他不相信这事是真的。他捏了捏大腿上一块肉,一阵的痛。他想他不是在梦里。他确信自己在一场阴谋的包围中。他想老五呀轿夫管家染坊里那些伙计都埋伏在什么地方。甚至兆兴老倌都被他们蒙骗了加入了他们的阴谋。他们随时可能出现,只要自己稍有异常他们就会出现。
他把马灯点了。在炭盆里添了许多木炭。他把屋子弄得热烘烘的。热气漫上来,往四下里弥散。这有点像置身酷暑的感觉。他不住地脱衣服,他想谢舜年要是装睡那大厚的棉被盖了捂了肯定受不了,他挺不住的。这么个热法一个活人能挺住?像在蒸笼里蒸着,像过火焰山。他挺得住?鬼哟。傅小满想。
真是热,甚至一条蜈蚣都忍受不住突如其来的燠热,从墙角的某个缝隙深处爬出来。
是呵,我为什么早不想这么个办法。
我看他就要受不了在蒸笼里呆了还捂了一床厚被就是块石头也受不了。傅小满那么想着。
可谢舜年真像块石头样一动不动。
傅小满慌急起来,趋身过去摸摸谢舜年口鼻,一切都正常,口鼻里的气息很顺畅。他突然有了个主意,他弯下腰拈起那只蜈蚣,他想再能忍这东西你忍不了。就是真睡了也能把你弄醒你怎么忍?
傅小满把那只蜈蚣放到了轻轻放到谢舜年的脸上,那肥胖的脸上汗水淋漓,加上蜈蚣刚从冬蜇的状态缓醒过来,动作有些笨拙。那些细小的足爪肆意的在那块肥腻的皮肉上蠕爬。傅小满看着都觉出一种无以忍受的感觉漫过全身。可谢舜年依然不动。那只蜈蚣最后爬进了胖男人的脖子,顺着那团肉一直爬到身体纵深,谢舜年还是一块石头一样酣睡不醒。
啊哈!傅小满在心里叫了一声。
天助我也。他想。
那时候已近深夜,四下里黑漆漆的。他举到马灯到那面屏风前。觉得“咚咚”的什么声响传来。四下里望去,什么也没有。他搬了凳垫脚,后来他找到响声的出处,那是自己的胸口。他给自己笑了一下,对自己说你怎么这样?小满你怎么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想他不该这样,要是是另一种情形他肯定不会这样。可眼下这场面太出乎他的意外了,他一点准备也没有,原先想像得比登天还难的事其实比喝口冷水还容易,这似乎太难令人相信了。他一直想得到这东西可他从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得到这东西。
这似梦非梦的现实让他惶惶然,他想他不是害怕。是另一种莫名的东西作祟,是另一种东西使然。
他好不容易稳住了自己,移开屏风。
他举了灯照着,那面墙看不出什么破绽。他用指尖沿着砖缝小心地摸索。他敲了一下,敲出一种响声,感觉到那地方空空的。
傅小满轻轻地掀了掀那墙,有方巾大小的一块墙往内凹进,那是块精心制作的机关,一块厚樟板上嵌了砖,弄出天衣无缝的样子。有个机关,可以左右地推移。推开那就是一方暗柜。傅小满有些激动。他揣着胸口那一串响声,听得见自己嘴里大气喘着。他眼睛一定很亮像搁在炭盆里的一团铁。他额头的汗水一样淌下来。太好了太好了。他想。他举过灯,一团的金黄。他看见了首饰还有一块金条。还有些银票,这个姓谢的,他把暗地里赚的钱发的歪财都放在这神不知鬼不晓。还有两本帐簿一类东西,他翻了翻,上面写着着数字还有人名地名什么的,觉得似乎都和那份计划有关。他把袄子外面的罩衣脱了下来摊在地上,把暗柜里的东西一骨脑用罩衣包了。
罩衣立马就成了一个包袱。
他打开门,一股冷风猛地进来,令他起了一个瑟缩,其余就什么也没有。他以为会有什么,可没有。
他把门重又关严从外面拴好。然后像一个糖人,一转身融化在黑夜里。
那条狗汹汹叫着,把秦一哲从睡梦里惊醒。篾器铺店养了一条很凶的黑狗守店,不是防贼防敌人的突然检查。
夜半狗一叫,秦一哲和几个徒弟崽立马从床上蹿起。
秦一哲没开门,他和另一个徒弟崽从侧窗摸了出去,看看只有一条黑影在门前,猛一下把门口那个不速之客按住了。
他们把人拖到屋里,亮了灯一看,是傅小满。
“小满是你?!”
“是我!”
“你看你半夜三更的也不对暗号你这么鲁莽我还以为是贼或别的什么不正经家伙哩。”
“快!我立马要走!立马送我走!”小满说。
秦一哲没多问,有命令叫他送傅小满回苏区,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送。好在秦一哲做的就是交通工作。总归会有办法随叫随走。
“没问题!”秦一哲很撇脱。他看见了小满的那只奇怪的包袱,他没多问,这也是规矩。但秦一哲叫徒弟崽找出身合身的罩衣让小满穿了。
很快傅小满又像一个糖人融在黑暗里。
到天亮时候他已经到了苏区的地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