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顶尘按他家老管家所给的指示,最后就找到了渭水南岸一处散布的有佛寺、尼庵等的地方。
到了一处,宗顶尘放眼眺望,只见远远一片的松竹正簇拥着一座小山,绿荫中隐隐露出好像是佛家的殿阁。山下一湾清泓若镜的渭水,正蜿蜒东流而去。
现在时近深秋,正是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时节,渭水两岸一带的草木几乎是全部凋零,但时见两岸近水处,还有少许红蓼秋芦的摇曳点缀,倒显得寂寥中生机尚存。
只是令宗顶尘诧异的是,他与浦南鸿这一路行来,不时见有人出殡,有人含悲哭泣。
宗顶尘正在踌躇自己不知该从那条路走之时,忽见一个穿白戴孝的老人,面带悲色挑了双担东西从山上走下来,他担上印有“兰若庵”字样。
宗顶尘忙上前问讯,老人忙转身遥指身后的小山。
宗顶尘忙领南鸿渡过一依山跨水的长桥,顺山路去了。
宗顶尘主仆二人一走近山前,就听见几声铃铎悠悠儿地从山间传来。二人到了山顶,就见那里有一座不大的孤庵。
只见庵前有几树红叶斜逸,庵前后左右由数重青森森的古松环绕。庵前缓流一道碧暗幽凉的溪水,正送着一阵阵的落花坠叶,静静悠悠地远去了。
这个时节,秋阳冷凝,落叶遍地,在斑斓色彩的林木丛中,更显得此庵是异常地凄寂安谧。
见那个小尼庵的门是微掩的,宗顶尘与南鸿就推门而进。只见这里的庭院清洁,寂无人影。那庵中庭院的路径旁,有数丛晚秋的清丽黄花,正在寒风中嫣然地盛开。
此时,正值有一个老年尼姑从兰若庵里出来,她看一见宗顶尘、浦南鸿主仆二人站在庵庭中张望,不觉一惊。
宗顶尘忙上前表明来意,那老尼点头听着,不一会,她便转身进到兰若庵内去了。
原来,化慈回长安这一年,她自己也是日日在泪水洗面,痛苦煎熬中度日。
化慈的养父母相继亡故,已令她无限追思和痛断肝肠,想自己那位品行这般高洁,才学这样出众的兄长也陷入淫妄的这一劫行之中,最后竟然招致来如此重罚。一向正念分明的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眼前这种事实。
化慈后来仔细一想,关于她兄长的死,自己其实也是元凶及造孽者之一。因为自己与高阳公主的过从密切的缘故,不是也加速其兄误陷在这深深的尘网之中了么?以致造成他这番身名俱裂的结局。
化慈如此想罢,更觉厌世厌己,沉痛难拔。
转间即秋,这几日秋风寒凉,冷雨潇潇。
不知道是何种的原因,这兰若庵方圆百里的地方,突然有一种病名莫详、寒热不定的疫病爆发流行,不时有成千上百的人染疫患病或死去。
白天,化慈到距离兰若庵二三里远的,一座其内设有病坊的、较大的寺院中去帮忙照料患者。下午,自己则回到兰若庵继续修行。
傍晚,化慈常是对着黯淡青灯寂坐。
每望着天上那一轮凄冷惨淡的寒月,化慈想自己白天时时刻刻目睹苦难或悲惨的死亡降临,夜里想到自己这凄苦无助,如梦如幻的一生,常不觉是心下怆然,泪流满面。
一日下午,化慈方回兰若庵,忽见月舍进来对她说道,外面有一位青年相公求见。
听月舍说罢,化慈不胜惊讶地说道:“我并不认识此人。”
正当化慈犹豫之时,忽然听月舍说道:“这个人好像是姑娘家兄的挚友。”
说罢,月舍就将宗顶尘对老尼说的话,大概地也对她说了一遍。
化慈听了,不免一惊,心碎神哀地说道:“这时候,竟还有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要见我,却是为了什么?”
月舍道:“无论如何,姑娘都应该去问个究竟才好。”
化慈听了只是默默不言。
月舍就在一旁苦劝了一番。
过了不久,宗顶尘、浦南鸿正在兰若庵庭院中张望之时,忽见一长身玉立,身着素服缁衣的女尼,身后跟了一女子,冉冉而来。
宗顶尘望着化慈那苍白无华的哀容,想起辩机的话语,不免感慨万千,半晌,才说道:“是慈照姑娘么?我想,我不用再来介绍自己的来历,我已经寻找慈照姑娘整整一年多了。”
化慈听了宗顶尘这一番话后,突然转身看地,冷冷地说道:“谁是慈照?慈照是谁?小尼法名叫化慈,请施主弄清真面目才来说话。”
宗顶尘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默然半晌,才道:“让我冒昧地试问一句,姑娘你在这里修行,便真就能做到形似槁,心如灰么?”
化慈听了宗顶尘的话后,眸如寒水,冷冷地一笑道:“施主此话真是说得大差了。心,终究是我自己的,我想它成灰,它就一定会成灰的!”
宗顶尘看定化慈,恳切地说道:“看到你唯一兄长的份上,且离开如此凄凉之地!姑娘从小父母双亡,身世凄苦,我们今后定要好生照拂看待,绝不使姑娘再有飘零如寄之感。”
化慈听罢,仍然是冷冷地说道:“那是你们迷妄的思想!我凭什么要跟你去?施主是我什么人?我又是你施主什么人?我只属于这里,这里便是我的家。”
宗顶尘叹息地说道:“你兄长临去时有一愿,请姑娘先容我说出来,再作定夺。”
化慈听了宗顶尘这一番话后,突然哀戚泪下,断然拒绝地说道:“只是请施主千万再莫提起他,我等于没这么一个兄长,从前也没有,现在也当于无。既然我现在身在佛门,家门中的事,就已然与我了无相关了。”
说罢,化慈回头,吩咐月舍道:“立即就送施主出去!”
话音一落,化慈即拂袖而去。
从见面之初,化慈便不容宗顶尘开口说话,且现在听她所说的句句冷僻话语,犹如刀剑一般地刺向他心间,这令宗顶尘茫然无措,无以为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宗顶尘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在兰若庵下山的台阶前。
宗顶尘猛的一回首,只见兰若庵在阴森森的青松翠竹中寂然耸立,那庵前的溪水、流花、落叶均是泠泠无声,山间新坟上的条条白幡,正在凌空飘摇。
蓦然间,宗顶尘想世事之纷乱无章,不惟事事难尽人意,而且也无可慰情之处。
一时,宗顶尘不免觉得是四大茫然,意冷心灰,默默地步出山门。
这时,月舍紧跟在化慈的身后,轻声地说道:“姑娘,人家能千辛万苦地寻到我们,可见他们的心是再至诚不过的,何必要如此对待人家这般冷淡?”
化慈冷冷一笑道:“舍儿你不懂!倘若我也如此,再将人间这些所谓的种种情谊看重,岂不是与我的兄长他们一样,最后也是殊途同归?”
月舍听罢,只有默默无语地随化慈返回房中。
不及数日,宗顶尘复来,久候在兰若庵外,请求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再见化慈一面,并说自己手里有一二样东西,还必须要亲自面交与她。
化慈听了,皱眉对月舍说道:“他为什么又来了?这里是尼庵,男子们是不便随便往来的。舍儿,你快些儿替我打发他去罢。”
月舍听了,就仍然苦苦地劝化慈道:“也许,这位相公他还真有事要说。姑娘,你应该听完他的话,否则,难免他会再来的。”
化慈听罢月舍的话后,沉思半晌,才道:“让他进来罢,只是,说完话就走。”
不久,宗顶尘就跟月舍到了庵中堂,只见里面四壁黯然,香案上青烟缭绕。
宗顶尘透过那袅袅而升的云烟,看见供台上立一尊佛像,两瓶金莲。屋顶四角,素幡四垂,旁边壁上,贴了一幅观音捧经的旧画,供台前放置二、三褐色布垫。
半晌,宗顶尘才走至一敞轩,只见化慈已在那里了。
宗顶尘将辩机交给他的小木刻佛拿出来,转呈化慈,并将辩机临去时的祝福之语,对她说了一遍。
化慈在这里听见辩机愿她今生今世都能远离烦恼的纠缠等话语后,不免喉中如梗。
化慈望着手中这尊含笑的、早已远离人世间种种烦恼与苦难的释迦牟尼世尊小木刻像。她不觉是百感交集,泪眼模糊:苍生为什么到现在都仍然还有这么多的说不完,道不尽的苦难?
宗顶尘还将《大唐西域记》问世的刊行卷,也亲手交给了化慈。
化慈望着这厚厚的十二卷《大唐西域记》,双手不觉对宗顶尘郑重地合一什,感激地说道:“施主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兄长若有知,也定会含笑九泉的。”
化慈话音未落,不觉悲从中来,声带呜咽地回头吩咐月舍道:“舍儿,你快些儿送宗施主出去罢。”
半晌,宗顶尘见化慈的身影缓缓而去,便在她身后高声言道:“慈照姑娘,一念能消千劫罪!即便犯有大罪大恶,只要诚心忏悔与消业,还能再入佛道。对姑娘的兄长,我们何尝不该作如是之想?我此番前来,就是恳请姑娘,请你务必要对你那位此生已是流尽最后一滴血泪的兄长,深怀几分宽恕的心肠!”
化慈听罢宗顶尘说罢“流尽最后一滴血泪”几个字后,心中更觉惨然无比。
一时,化慈自己竟然是悲痛得难以自持,泪如泉涌,痛泣成声,然后,她以一手掩面,匆忙地朝外面急奔而去。
一路上,宗顶尘犹能听见慈照那不绝如缕的啜泣声传来。
宗顶尘设身处地替慈照一想,她在世上惟有的一个亲人,却死得如此之惨烈,故她内心中的创痛与悲哀,真是用世间何种样的语言,方可形容一二?
一时,宗顶尘不觉也是为慈照心痛如摧。
宗顶尘在那里哀茫半晌,方见月舍朝他走来。只见月舍缓言地对自己说道:“宗施主,这就请你快些儿回去罢。从此以后,也请你千万不要再来了!再说,你与我家姑娘见了面,又能怎么样了呢?她见了你,会思念她的兄长而苦;你见了她,内心会生悲悯而苦,大家何必又这般苦苦相连,无休无止呢?请施主回去把这些事情想清楚了,烦恼就会自消了。”
今生今世的诸种烦恼,真能自消?一霎,宗顶尘只觉头晕目眩,身心茫然,真不知此身该是何从又何往?
月舍见宗顶尘神态迷惑,步履散漫,便指着他身下的白石甬路,说道:“这道儿就在眼前!何必要找来又找去?请宗施主你就照直朝前走罢!”
听月舍此语,一时,宗顶尘不觉猛然一惊,他想,慈照的侍女尚且还能口出如此平实而又透彻之言,更何况慈照本人呢?
宗顶尘一时无异受到一记棒喝,如梦初醒:这些年来,他宗顶尘找来找去,寻来觅去,究竟为了什么?貌似洒落,不拘形骸的他,为什么在此时此刻才突然觉得自己神魂是何等地飘浮无依!
宗顶尘细思自己的这一生,从来未曾负过任何一样重荷,自然也就飘飘然,而无所依。
宗顶尘又想,迷者自迷,觉者自觉,各人终有各人之道。既然慈照愿循其道而行,自己又何苦?或者是有何种样的资格来救助别人?反观自身的大道,究竟又在何方?假若他有辩机身上那十分之一的定力,又何至于如今日这样茫然失向?
宗顶尘一时心下透彻,既往所有那些执念迷妄顿消,毅然离去。
后来,竟然真不知这个宗顶尘何从又何往。
许多年后,有人说宗顶尘死后,托人将其骨殖葬在兰若庵旁,大概有守护慈照,完成故人之志之想。也有人说其削发出家为僧道,也有人说他前往远离长安万里之外的关塞投戎。
作者实在无从判明这宗顶尘此后的一切行踪,最后也只得作罢。
正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