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惊世骇俗的一日。
在通过坎坷得无边无际的道路与超越了常人几乎无法跨越的天堑后,在终于与另一个青春的生命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遭遇,最终又是如此紧密地连接一起。
事后,辩机才震惊地发现在自己这二十多载生命里的这特殊的一日,才看到原本素常所见识的世界完全被颠覆了。就是这个世界,此时此刻展现在自己面前的面目,它们竟然是这般地丰富翔实。
辩机更加震惊地发现,素常所知道的那个自我也全部变了,自己原来沉静如水的性情中,竟然有这样激越昂扬得令他无法置信的那一面。它们就像潜伏在地心中的岩浆,一旦释放出来,它就会像一道热情烂漫、狂飙奔逸而来的激流与火焰。就是这股来自生命本源中内在的流火,在渴望、压抑和躲避中,最后悲欣地交融成一片。
辩机发现,现在所处的这种令人达到几近绝望与迷醉的至性又至福的境地,使自己完全忘却了自我,忘记了虚空、道俗及天地万物中所有那一切有形或是无形的禁锢。
不久以后,辩机感觉到全身心目前好像并不是在这座巨大安静的流邸,而是仿佛正乘着波涛汹涌的,根本就无岸大海之中的一艘不系之舟,在巨大的惊涛骇浪冲击下做无定的飘摇。
辩机发现此时此刻自己必须急迫地思索今日为何会走到这里来的因缘和自觉自救的方法,否则,就会被眼前这一阵狂涛所淹没。
辩机想起自己的父母辞世之际,他才不过是一个八岁多的单纯少年,加上自己的父母在历经了红尘中种种惨痛的磨难后,性情也变得很是淡泊沉静。所以,他们以自己慈祥的身心全力为他们的家和子女遮挡了外界的风雨。只是他们却也在无意中,同时也为自己的一双儿女建造了一个相对闭塞、不受外界点滴烦恼玷染的世界。故此,在既往自己心目里所见到的人世间,就是那么的狭小有限,以至于在他这二十多年来的年轻生命里,就一直以为他所见到的世界就应该是在父母所营造那样单一。
辩机又继续想道,父母的突然病故,与亲人的离散,固然让他很是悲苦孤独,但毕竟年少不经事,对外部复杂多彩的世界并没有切肤地体验与认识。自己后来就随清心法师到寂静幽深的终南山中的小寺济世寺修行。不想济世寺与清心法师等人,又在一场狂暴的火海中化为一片灰烬,这让自己的身心在更大的程度上陷在孤绝的境地。再到后来,自己又到长安城中的大总持寺开始追随名师道岳法师修行,十五岁就抽簪革服,正式成为佛门的一名弟子。
辩机发现从自己的这一段看似悲苦,实则简单的身世看得出,实际上,自己正从一个相对闭锁宁静的世界,直接又走到走佛门这样一个更为纯正和冷静的理智世界。
辩机发现自己在佛门修行学道这些年来,却隐约地发现,无论是自身,还是自己的内心世界里都始终存有一处缺憾。这处缺憾,似乎又被一大段的虚白掩盖了。
辩机自问揭示自我身心的欠缺之力究竟在何处?那一处欠缺的实相又是什么?过去,他一直都在暗中千百遍地自责,也许就因为自己性情原本就是一个善感的人,所以才会被这个世界变幻不定的表象而迷惑。也许自己根本就是七情六欲未净,才阻碍自身佛性的彰显。
令辩机也十分烦恼的是为什么自己明明是一个进入佛门修行学道的僧侣,一个十分虔诚的佛徒,这些年来,他的内心中却总感到有种莫名难言的欠缺存在?无论去拼命努力地学习浩瀚如海的佛理,还是一丝不苟地遵循严格的佛门戒律,他发现好像那片于无形中包围自己的、如同一片空白的欠缺之处,正在阻碍自己通向那一条健全的修行之道,以致他始终在原地徘徊,也无法完成如莲华一般从污泥中出来那样的超越。
辩机悲哀地想道,究竟是什么欠缺妨碍了自己在佛道上更加精进?自己的身心中真的是有那一片无形的缺陷存在?自己是否有能力够揭开掩盖在那片欠缺上神秘的东西是什么?为什么自己的恩师,一代高僧道岳法师在临终前还感叹地说“入佛门修行五十余年,从来都自认要稳步佛道是一件不易之事。尚且尘缘未了,便会生出种种烦恼”这句话出来?为什么道岳法师临终前曾严肃地嘱咐自己要自觉根尘,最后方能觉行圆满?
辩机很是烦恼,难道在自己的身上竟真是有某种尘世的根缘尚未了断?所以才不能自在无碍,从而牵绊他无法稳步佛道?
就正当在辩机苦苦地思索自己内心世界这种缺陷究竟是什么,揭示它的道力又何在之时。也就在某一天,他遭遇眼前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一位高贵的皇家公主,却以她那罕见无比的大无畏和真挚,藐视世间一切约定俗成的束缚,通过某种幽秘而又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向他传递了启示,让他看见自己内心那个欠缺的真实之处,它们是如此地绚烂多彩!
辩机猛然发现自己内心中那些深潜的困惑疑团被打破之时,简直就是石破天惊与惊世骇俗之日!因为他惊惶地发现自己这种缺陷及欠缺揭示这种缺憾的这种道力,就是他,一个正在佛门潜心修行的、冰心而又热血的年轻僧侣,一直不得不,或者是必须要苦苦刻意去躲避、压抑、甚至要去掩饰的东西。辩机看见这个道力与欠缺,它们实际就是真与爱!也许,就是这些被自己去拼命地刻意摈弃与掩盖的东西,其实就更大的妨碍自己通向健全的修行之道。
辩机身为一个佛门的僧侣,现在骇然地发现自己现在却拥有这样的想法,这真是令他感到是何等地震惊、羞愧、甚至是战栗。因为这与他素来信仰的教义是有着最强烈而又根本的矛盾。佛说:爱欲是染因,是烦恼的本源。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但是,由于懂得不疑不悟、小疑小悟、大疑,则是大悟这个道理,辩机就发现,现在几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自己的思想犹如是一匹奔放的天马,要作进一步漫天的驰骋。
辩机战栗地发现,也正是那一片欠缺,实际上首先就妨碍了他通向一条成为健全的为人之道。既然,自己还没有成长为一个健全的人。那么,要想通达如佛祖释迦牟尼这般大觉者所拥有的大智大慧的境界就会有更大的障碍!因为,佛祖释迦就是一个真正的、人间的大觉悟者的楷模。佛祖释迦自己就通过亲身看见了生、老、病、死这四大人生的实相,认清了自己和这个世界本来的面目,并毅然决然地斩断使自己苦恼和沉沦的种种爱欲攀缘后,才达到了一种无上智慧的境界,由此而来,不但拯救了自己,也普度了无数的芸芸众生。
辩机知道,作为一个佛门修行人,就连自己本来的面目都看不清,并且自我迷失了,又有什么样的资格或基石,向更高的境界出发?
辩机这时才发现,虽然现在自己明显地感到似乎被一种红尘的罗网紧紧地擭住了,但是,意识却往前行了一大步,因为,自己终于已经开始学会正视自己了。他发现这才是一个佛门修行人通达最后觉悟的必经之途!不敢面对自己,没有彻底地自觉,就想大踏步地通向觉他的智慧之境,这只能算是痴心妄想。
辩机发现他现在终于理解了“佛法在世间”这句话的意义。自己既往一直就是刻意地远离人世间,执迷地站立在被人割裂世界一端的绝对边缘上去悟道、学道与求道,最后这种以偏带全的我执,反而妨碍自己从根本上无法达到最彻底的觉悟。
就在辩机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想看清自己本来面目究竟是什么的时刻,他蓦然发现,就在自己寺院中那片蓝色的莲花盛放之时,就在他第一次在会昌寺看见她的时刻,看见他归之为一种他以为是柔和淡静的明月、莲花、或是玉佛这种幻象的那一刹那,他才开始真正懂得什么是畏惧,这种畏惧就是仿佛是看见了一面真正能洞照自己的内心真实世界的镜子。
辩机到了今日才能理解为什么看见她的时候,一瞬间会从心底里感到痛苦、战栗或是慌乱。因为就在今日的此刻,他的内心才能更加准确地知道,他遇见的并不是什么一幅淡静空灵的幻象,而那是一轮带有宿命气息的、又真正光明的太阳!就是这一轮太阳挟带一种既属于它自身的巨大光亮,又属于他的阳光射进来。它散发出一道犹如烈焰般的光芒,照在他那自己那幽暗的、如同终南山那些绝无人烟的深谷下,看似静寂,实则却蕴藏了无数宝藏和生命力的心灵。
辩机发现就在那一天,自己原本那忧郁单纯的心地被撬开了一个真正的缝隙。就在一刹那,自己那个纯粹单色,甚至是完全空白的世界,就被涂染上了斑斓的颜色。他被这些颜色之丰富深深地迷惑,他被从自己心地里快速生长起来的各种情愫而震撼和苦恼。
辩机一直就拼命地想去抗拒和消除那道阳光的照耀,可那毕竟不是一道普通的阳光,它携带而来的是生命本源中最强大的力量,它能让一切沉睡的生命、青春和本性都统统地复苏过来。
辩机在经过自己内心无数的沉思和挣扎后,最后才颓然无力地发现,这就像自己曾亲眼看见终南山中那些在经历了漫长严冬后的雪地下的花草一样,它们最终注定会在骀荡的春风的温暖抚慰下苏醒过来,并且明媚地开放,这是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阻挡的。只是因为这一道阳光来得太强烈,才令他完全猝不及防。他素来所信仰的教义与所受戒律的规范,才会被这一道阳光冲击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辩机这才知道,当全身心被这道暖色春阳沐浴后,在原来自己沉静外表下,其实还潜伏着一个几乎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与认识的,充满了激情洋溢、活力四射真正的血肉生命。
辩机发现就在这个令人惊愕的连续的复苏中,让他从最根本之处,领略了一个真正世界的本相和它的双重性。它们是虚与实、动与静、暗与明、悲与欣、冷与热、苦与乐;是天堂与地狱、黎明与黑夜、巅峰与底谷;是阴与阳、男与女、灵与肉。
就在辩机和高阳这两个在当今世界有着身份异样特殊的人,为生命中这个最不同寻常,又惊世骇俗一日的终于降临,而思绪万千之时,忽听流邸窗外有风声振响。
当他们推开面前的一扇窗户,就看见夕阳西下,灿霞满天。
一道巨大而又辉煌的鲜艳夺目的落阳,正悬挂在天上。此时,天地万物连同前方那一座雄浑无比的长安城,顿然沉浸在一片璀然的金色落照之中,显得无比的绮丽华美。
不一时,天间斑斓缥缈的流云,不停地快速飘动翻涌,那一轮落日也随之相伴,正以惊人的速度向西边的山间里坠落,然后,远山又与落日融合一起。
一时,天间的云霞绚烂,落阳的颜色也从鲜红转为殷红、酡色、暗红、墨红,黑红,最后完全消隐,万物即呈凄绝暗淡之色。仿佛就在这一瞬间,苍穹周遭随这一轮太阳的没落与沉沦,而变得万分沉寂,天荒地老。
见状,高阳不禁泪湿面颊,喃喃地自语道:“成华,这一道落阳,也许就是我的命,清晨升起来的时刻,壮烈无比,仿佛可以溶化世间万物。晚间,它一瞬就沉隐地无踪可寻,令人感到的是彻骨的悲凉。”
辩机听了,则默默地答道:“不!合浦,大慈大悲,如日如月。太阳,就是太阳!今日的沉没,正是为了蓄积更多的力道,让来日的东升更加光华万丈。就因为它有了这般的朝夕升沉与从不间歇的循环,才能亘古地覆被大地,使世间的万物都能得以生生不息。此外,世间又有何等样的景致,可与朝阳夕晖相形一二?它将静谧与璀璨这两种情形完美无瑕地交融为一体,让我们人世间就为眼前即能观看得到的,这深阔奇妙的宇宙沉醉。”
一时,高阳在听了辩机之言,顿然释怀,叹息地将头靠在他的肩头上,感动和安慰不已。
高阳在此刻才深深地发现以前这个世界,甚至就是这个被亿万万人称颂的长安城,在她的眼的里从来都是空虚无边,大而失当的。现在,它却变得是真正的富丽堂皇,举世唯一。
高阳更惊异的是就在此时此刻她也重新认识了自己与周遭的一切。在自己既往的眼里,原本那些令人哀怨的万物,都充满了神奇。过去,只要她一听见长安那些钟声在长空中响起,就感到它们是何等地萧然落寞,现在又变得如此地苍劲有力。现在,还有这座壮阔城池内外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充满了神奇和美丽。哺育她的这座世间最宏大的城池,又具有何等丰饶的内涵。她为自己勇敢地抗拒了强大的命运及所有的一切禁忌,终究做到了有一为而鼓舞。这一切的力量与改变,都拜眼前这个有着最出色的一切的青年人所赐。
高阳发现过去就因为自己有着是一个天子之女这种与生俱来的特殊宿命,她就注定必将站在这个世间最高的巅峰上,最孤独地看见的是一个只有空虚阔大,冷酷虚伪,却没有温情坦诚的残缺不全的世界,这就造成了她以前就算拥有万物,却不懂得如何感恩与珍惜。但是,自从在那一日,就是她生命之中那最特殊的一日,在一处最不该寄托这种感恩和珍惜之情的地方,一个佛门的寺院里,却看见了一个最应该寄托这种感情的人。因为她看见了世间唯一、而又最为奇异的青莲花。从那一日起,她知道了什么叫珍贵无比。
高阳想,今后她定要加倍地敬天与感恩,因为定是上苍听见她的悲愿,才让她见识到了世间一个才华最为出众的人;也定是上苍听见她虔诚的祈祷,才让这个世间上,她最最眷恋和梦萦魂绕的人,终于敞开他的胸怀朝自己走来。也就是这个世间上最温柔敦厚的人,就在一瞬间里完全消融自己心中的坚冰,化解成一道淙淙而来的柔和清泉。
高阳此刻感慨万千地又想道,这些时日又是何等地不可思议。在这大千世界里,茫茫的人海之中,造物竟还是让他们这样身心都是孤绝万分的,而且还有着完全截然不同身份与世界的人二人遭遇。而且最为罕奇的还是:在一见之下就竟能彼此默默地心灵相契,无论是有等级和礼教这样的巨大无比的沟渠当道,还是有道俗这种不可跨越的天堑阻隔,都无法阻止他们双双跨过这千万重根本就无法跨越的关碍,最终地走到一起。这绝对只能归结于是天作之合。
高阳知道他们现在就做了一件全天下人都无法理解,甚至必遭诋毁的事情;也许自古以来,甚至全世间都从不曾有过如他们这般惊世骇俗的奇恋,他们面前肯定是布满了荆棘和万丈深渊。高阳深信此刻自己是无所畏惧的。他们两心彼此的契合,并不单是两情相悦与在沉溺中的堕落,而是和谐与平等。他们这一路辛苦走来,无视当今世间一切所谓的道德与纲常。也许,他们未来的下场都会很是惨烈,但在他们短暂的人生里的所得却是这般的富丽。他们抛弃使人生低落萎靡的一面,而收获了种种人生至上的喜悦。
高阳发现这种无上的喜悦就是他们发现了一个以前彼此都从来不曾看见和认识的绚烂世界,发掘了两颗能完全能相互吸引、洞照与温慰的心。这一切,足以让一个人努力抛弃那些无谓悲情的纠缠,从沉沦在郁愤凄苦的境界中升华出来。最后,让他们的精神为生之力,为爱之美而变得高昂起来。这,只有靠两棵完全相通相爱的心才能做得到。
高阳欣慰地想道,上苍让我在经历了很多的磨难后,最后又好生幸运地做到了这一点。那么,要上天堂、下地狱,要奔赴黄泉,就让我与他结伴而行。
不久,天就大黑了。
远方那一座巨大无比的长安城与眼前的一切都沉隐在莽莽无际的黑暗中,寂然无声,若亡而实在。
这一夜,高阳做了一个绮丽的梦,她与辩机二人去游览了一座流泉四布的奇妙之山,在那深山无人之处,他们发现其中有一片盛满无数蔷薇花的山谷。
只见那一片漫无边际的灿烂绯云中,藤若天棚,花如灿锦,香似烈酒。在那里,再没有任何禁忌、烦恼与哀愁,只有完全的忘我和无边的喜悦。
辩机就在这个静寂的漫漫黑夜里,一直就清醒地睁开双眼凝视着幽邃的远方。
不久,辩机的思绪终于从跃升到空中的俯瞰,又回到地面上来。他的心也终于在狂涛骇浪中找到了一块可以停歇的土地。
此刻,辩机自己这才泪流满面地蓦然发现和认清了一个残酷而又铁定的事实,此即是:在这个世间上,也许每个人都有爱的能力。也如眼前这位公主所说的那样:真,不一种错;爱,也不是一种罪过;但对于他这个身为一个戒律森严佛门僧侣的人而言,却早已是没有了这般的资格和权利!如今自己明知故犯,触犯本门的大戒律,就必将是大错特错,罪不容赦。
这一夜漫长无明,辩机静坐无语,为自己的罪孽和未来苦思忏悔不已。
正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