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会计病了。
他病的奇怪,像走了远路,累了那样,软绵绵地躺着。不见外伤,也没有内伤。脑袋也不发烫,神志也清醒,只是偶尔嘟囔几声,但听不清他说什么。他的眼睛,一直瞪着门口,家人凑近去,终于听明白了,他是要人把大门关好!
大门早就关好,还用一根大木头顶住。
家里人跑到县里请来最好的医生,张德勤则每天一趟,分外热情。但马家人不让他靠前,他们厌烦张德勤身上那股子酸猪食味。
县上的医生给打了针,留下几大包口服药。
“到底生了什么病呢?”
马家人问。
医生回答说:“没什么明显的病变,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造成内分泌紊乱,调理一段时间就好了。”
“内分泌!内分泌是什么东西?”马家人疑惑地问,“是长在肝上,还是长在肺上?”
“哪里也没长,是人体自身机能调节的系统。”
“系统是什么呢?”马家人更加狐疑。
“系统就是系统。”医生说。“好比你们家,有爹妈,有孩子,有亲戚,就是一个系统。”
马家人这才似懂非懂地纷纷点头。
但他们对受刺激的诊断听明白了,可又想不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大老爷们能受什么刺激,又不是小姑娘会闹失恋,或者当着大官,一个早晨就被拨拉下来,有情绪,想不通。
医生走后,他们不放心,又请了中医。中医看了病人舌苔,把过脉,说:“虚,虚呀!尤其是肾,亏空太多。”
家人觉得都说的不准,最后请来了山里的王半仙,王半仙长的骨瘦如柴,有些鬼魅之气。他绕着院子转了一圈之后才进了屋。来到病人面前,柴棍般的双手凭空抓挠了一通,然后说:
“你们家的院门楼子太高,挡了东来紫气。”
家人说:“那就扒掉。”
半仙说:“扒掉也不用,造一个小的院门楼子,摆在门边就行了。”
于是就造了一个小院门楼子。
半仙又说:“你这宅院忒大,人丁少,太空了压不住,得请一尊神来。”
“请谁?”
“当然是忠义之神。”
“忠义神?”
“就是关老爷。”
于是派人出山,到县里寻来一尊关老爷提刀骑马的塑像,摆在堂屋里。
半仙说:“这些布置不可挪动,待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马会计自然病除。”
马家人终于讨得治病救人良方,对王半仙千恩万谢。王半仙喝了将近一瓶子老白酒,吃下足足半个酱猪头,拿了酬谢的封纸包,踉踉跄跄地走了。
待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马会计的病不但不见好,还日见沉重。神志恍惚,目光呆滞。
村里人听说好端端的马会计病重,也深感奇怪,陆续赶来探视。一时也川流不息。只有季香香,仍在山上山下忙,始终没登马家的门。自从那个夏夜之后,她一直回避走过马家门口。偶尔走过,她会忍不住朝地上看,寻找她曾经跪过的痕迹。风吹雨浇,地面上当然什么也没留下。而那月明星稀下的身影,已经深深地刻在脑海里,无法磨灭。这段流星一般猝然而逝的经历改变了她,成为人生变化的奇异动力,也改变了她看待世间百态的目光。还有什么能比苦痛的生活更能改变人的?没有了。这是源泉,是大风,是高天上的流云。深刻地影响了她的今生今世。她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在那一天,她应该心里坦然,平静温和,把两人应有的结尾和盘托出,不留任何悬念……
终于,香香等来了那一天。
这是一个平常的中午,马家门前早以安静,打扮入时的季香香突然出现在马家门前。进院的时候,她稍稍迟疑了一下,她还是想起了那个初夏的夜晚,只是已经没有了那时的干草味,只有呛鼻子的中药味道。不知医生给开的什么药方,尽是些烘蝎子,干焙蜈蚣,煎四脚蛇之类的猛药,闻着都让人反胃。
香香让马家人都出去一下,她有话跟马会计说。
如今的季香香在村里多少也有了些身份,她能来看马会计,已经是马家的面子。
“多劝一劝他,让他想开点儿。”
家人边往外退边嘱咐说。
香香来到马会计跟前,俯身仔细看了看。马会计的面相寡淡,苍白。倒也没见病得有多重的样子。
香香凑近马会计脸,轻轻地说:“我来了。”
像有一股微风吹到脸上,马会计慢慢睁开眼,眼神游移,搜索半天,意识里先是繁星点点,接着一片花团锦簇,经于看见了季香香那一张粉团样脸,眼里随即倏地亮起一道光亮,这光亮仅仅持续了一会儿,很快又熄灭了。
“你还想要么?”
香香柔声问道。
马会计听到的声音如丝如绺,仿佛在梦里。他伸出手。
香香慢慢把上衣掀起来,双手托起胸脯,送到马会计跟前。马会计只觉得眼前白光耀眼,也许是太强烈了,刺激的马会计一阵剧烈地咳嗽。马会计的手无力地落下去。
香香说:“过几天,我会来还你钱。”
马会计听后,又是一阵咳嗽。咳嗽之后,精神明显好转。
家人进来,很是诧异。
由此,香香又来过几次。马家人不明白,马会计为什么见了季香香就面色红润,精神转好,眼睛有神。季香香一走,立刻就暗淡下去。马家央求季香香能经常来看看,看在本村本土的面子上,救救马会计。
香香轻笑一声,说:“能不能救下他,得看天意了。”
如此熬了十几天之后,马会计突然就不行了,就像一盏油灯,耗干了最后一滴油,再也支持不下去。
几天之后,马会计死了。
到死也没弄清马会计得的是什么病。
“这是无疾而终!”王半仙说,“上世修行积了厚德,今生才能有此结果呀!”
马会计下葬那天,让马家人意外地是季香香竟然送了三万块钱来,是用一张报纸包裹着,当场打开,三沓子厚如砖块的钱码在那里。马家人不敢要,他们认为,无论如何也不能收这么重的礼。
香香说:“我给马会计的钱,是我该给的,你们只管收下。我不给的,是我不该给的,你们自然也不要问。”
马家人听不懂香香这话的意思,当然钱还是收下了。
香香来到马会计灵前,拿出厚厚一沓钱,足有几千元之多,一张张地点燃。
微蓝的火苗烧起来的时候,香香哭了。先是饮泣哽噎,而后放开声,几乎是嚎啕大哭。
村人们说,想不到香香对村里人这么有感情,知道马会计算了一辈子账,管了一辈子钱,死了,也是得有钱能打发了他。
有人提出异议,说:“就是烧钱不太妥当,那是违法行为。”
也有人说她烧的是冥币,现在的冥币都造的跟真钱一样,还都是大票面的……
香香烧完,哭过,起身离开,头也不曾回。
这是她的告别。
与一种不堪回首的生活经历告别的特殊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