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启十五年，初春的小雨淅沥沥地落在了周国的土地上。
新年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周国都城帝阳城内还留有些许过年的气氛，即使在城中城周国皇宫万御城内，各宫殿四周也都还挂着大红灯笼。
今日无早朝，周幽直带着绿秀来到百花园。绿秀还是那个美艳的绿秀，十五年的风霜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而周幽直却老了很多，两鬓已花白，皱纹也多了许多。
虽然只是初春，百花园内园如其名，园内各式花朵争相开放，虽名为百花，却何止百种，至少应以千记甚至过万。而最为神奇的便是，不说荷花这类夏长植物，就算是梅花也是开得极为鲜艳。
绿秀已经来过百花园很多次，但依旧每次都会被园内百花争艳的场景所吸引。看到绿秀站在一朵梅花前不断赏玩，周帝笑着走上前说道：“爱妃如此喜爱，何不摘了去放在你的寝宫中？”
听到周帝的话，绿秀摇了摇头道：“这倒是不必了，如果摘了它便是破坏了这里的美景，那就不美了。”
周帝上前轻轻抚摸着绿秀纤细光滑的的双手，道：“你也知道就算摘去了，我让陆卿重新催出一朵就好了，对他而言这完全不是难事。”
绿秀含笑道：“世上也就是您才会让一个七幻境界的高手来做这么无聊的事了。”
周帝详怒道：“既然你觉得无聊，那孤便把这百花园给废了，让陆文渊这老头儿回家种地去。”
绿秀连忙劝道：“别别别，陛下我错了，您千万别生气。这好好一个百花园可不能就这么废了啊。”
周帝笑道：“爱妃别担心，孤也只是开个玩笑罢了。退一万步，孤怎么会放一个幻真境的高手回家种田呢？”
绿秀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想到刚刚周帝说的话，突然一个俊俏无比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不禁问道：“陛下，我有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
“随便问。”周帝心情不错，摘了一朵雏菊仔细观察。
“陆大人潜心研习几十年，年逾古稀也才幻真境。但我记得那晚，您说兰无凌已是幻觉境，可我看他的容貌正当而立，难道他要比陆大人聪明得多？”
周帝一愣，没想到绿秀会问这样的问题，眉头稍皱。他轻轻将雏菊放回枝头，绿秀本以为雏菊会掉在地上，却没想到它竟像从未被摘下过，重新长回了枝上，不禁张大了嘴巴。
周帝看着雏菊重回枝头仿佛在意料之中，突然开口，却答非所问：“你可知道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绿秀听到周帝问话，收回心神顺着周帝的话想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道：“臣妾只知道那夜陛下调走了宫中所有的侍卫，只为等兰无凌的出现，可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烟花一出现他竟会如此果断地退去。”
“我本不愿跟你详解那夜的事情，可毕竟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年，说说便说说吧。”周幽直回忆着那个深秋的夜晚，连自称都忘了用，“那道烟花其实是齐国特制的信号弹，而且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熠熠生辉’。但它真正的作用却是提醒齐国人自己的皇帝遇到了很大的危险。哼，愚蠢的齐国人，这不是让所有人都知道齐钰要遇害？简直笨得不能再笨了！”
听到周帝最后有些长辈教训晚辈的语气，绿秀不禁笑出了声：“可陛下，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烟花真正的含义呢？”
周帝愣了一下，点到道：“这个孤倒还真是没有想到。”
“那齐钰到底怎么样了？”绿秀好奇道。
周帝再哼一声：“算那老小子运气好，要不是兰无凌突然晋入幻觉境，他真的就命归黄泉了。但即使是这样，他也受了很重的伤，长卧不起。兰无凌也变得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现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万里无息’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也真是让人惋惜啊。”
绿秀想到那一夜看到的俊美面庞不禁有些失神，突然想到周帝就在身边，连忙转移话题道：“难怪现在齐钰诸事不理，任由商处机现在在齐国做二皇帝呢。”
“哼，商处机算什么东西？要不是当年孤心软没有把他赶尽杀绝，他能有现在？”周帝一脸不屑。
绿秀突然觉得周幽直生气地样子很可爱，不禁捂嘴笑了起来，下一刻她又突然想起了那夜很多未解之处，忍不住问道：“可是陛下，那一夜究竟是谁竟然有胆量去袭杀齐钰？而他又怎么会突然离开齐国去到明州？那一夜您为什么调走了‘魑魅魍魉’四大侍卫，他们又去了哪里？”
周帝望向北方，答非所问：“你可知兰无凌为何会突然从塞外回到中原，还不远千里跑到我万御城？”
绿秀摇头道：“不知。”
周帝不知何时拿出了一副万里图，图上周国齐国与塞外的地形都分析地极其详尽。他指了指图上的某一点道：“这所有的答案都要从这里找答案。”
绿秀看向地图，发现周帝所指之地竟然是周国第二大城。
明州城。
对周国而言，明州之所以重要，不仅仅是因为明州城乃周国第二城，更是因为明州北壤齐国西接塞外。过了北边启玄关便是齐国，越过西边出阳关便是塞外。故此，明州在周国的战略及交通地位极其重要，成为了周国与齐国往来的重要通道。同时，作为边塞要地，明州的武装也是达到了周国顶峰，仅次于周国城中城万御城。据说，明州州牧纳兰羽实力超群，已至法仪境顶峰，但很少有人见他出过手，因此也都是以讹传讹。
明州重武，民风相对彪悍，百姓六成兵二成农二成贾。看似兵力已是极强，而当战时农贾皆可拿上兵刃上阵杀敌，武力之强悍仅仅是稍逊于官兵。
明州军营是被明州人极为尊崇的地方，只要是土生土长的明州人都是一心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进入明州军营，不仅仅是因为能够为国效忠，更是因为明州有一个特权，那便是有资格选送三名士卒参加周国每三年举办一次的周试。若是能力出众，从周试脱引而出便能跻身官堂，就算稍逊，若是被某位大官赏识，收作手下或客卿依旧是风光无限。
与周试周期相同，明州军营每三年选拔一次。当然，想要进入明州军营也要进行层层考核，每次只有少数少年能够被选上。这三年期间，他们会加入明州军营中的崇武营进行系统的训练，三年过后，除了有三人可以直接参加周试之外，余下的人或是可以选择从乡试考起知道周试，或是选择参军而正式加入大周军队。
今天的雨并不大却极密，苏重雨撑着油纸伞抬头看了一眼明州军营的牌匾，不禁有着些许感慨。这副牌匾是当今周国丞相辛冼尘亲手所写，辛冼尘亲口承认自己已入七幻之境，但具体在七幻何境却没有透露。但即使是这样，七幻境高手所写的牌匾已是世间少有，他在这四个字中所加持的幻力已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不然也不会在风雨中吹大了将近三十余年，却没有一丝损毁的迹象。
苏重雨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三年前自己初入军营的场景。
同样是个雨天，刚刚年满十三岁的苏重雨和一大群同龄的孩子们填满了明州军营的大操场。他们等待着考官的出现，站在雨中等待着军营考核的开始，雨水打在他们稚嫩的脸上却没有人动手去擦，他们的眼中都带着热切的希望，眼睛盯着那幅牌匾不愿再眨一下。苏重雨也不例外，这是他看到过的唯一能和先生写的相媲美的字了。
苏重雨有个先生，是养他教他带他的先生。他不知道先生的原名叫什么，而先生也从来没有告诉过苏重雨自己的原名是什么，只是偶尔会听到外人叫先生墨先生。他只知道，从他开始记事起他就跟在了先生的身边，没有父母，只有先生。
苏重雨曾经问过很多次，自己的父母到底是谁？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可先生的回答永远只是不知道。不知道父母是谁，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唯一知道的就是，先生是在一场雨中雨的夜晚捡到了被放在篮子里的苏重雨，而苏重雨之所以叫苏重雨便是因为那场雨中雨。可先生又从来不给他解释到底什么是雨中雨？怎么可能会有两场雨同时落下？至于生辰，先生一直是以遇到苏重雨那天开始算起的。
先生有一间自己的小书院，名叫紫胤，在明州城北的一个僻静角落。平时除了教苏重雨读书写字，先生最喜爱的就是写书法，而书院的经济来源也并不是教书，而是出售先生的书法。苏重雨很喜欢先生写的字，先生也很喜欢让苏重雨练字，但他每次模仿却发现跟先生的一比自己的字帖就是一堆废纸，但即使如此先生依旧孜孜不倦地要求苏重雨练着字，而苏重雨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书法。
苏重雨练字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每次练习之前他都需要从城南的深井中提一桶刚好到水桶四分之三的水磨墨用，水多了水少了先生都会让他重新去取。要知道明州城很大，从城北到城南来回一趟至少要两个时辰，更别说让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提一桶几乎装满的水桶，还要刚好装满四分之三。在最初的一个月里，苏重雨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和早晨的读书习字，其余的时间都用来在城南城北之间来回，最多的一天甚至来回了三趟。
不仅如此，苏重雨用的笔也与众不同。最初的木质笔杆到如今的纯铁笔杆，毛笔的重量越来越大。这对于先生要求只能用食指和中指握笔的苏重雨来说，挑战极大。
苏重雨从六岁生日那天开始练字，到八岁的时候才真正提笔写出了第一个字。当军营选拔开始的时候，他来回明州城一次的时间已经缩短到了不到一个小时，手中握着的笔也比满满一桶水要重得多，对他而言现在手提一桶水来回完全好像没有什么重量一般。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字并不好看，但先生永远只是点点头让他继续练习。
苏重雨最为崇拜的就是先生，他一直认为先生的字是世上最好看的字。可就在参加军营选拔看到军营的牌匾时，他不禁被这四个和先生写得一样好看点四个字所吸引。和其他少年一样，苏重雨的目光也是聚在牌匾之上不能离开。但又和其他少年不同的，他只是欣赏于这可以和先生媲美的书法，却不是像找了魔一般迷失在这四个字之中。
看了片刻，苏重雨低下头，想去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找到先生的字画，将之与牌匾相比较，却才想起来在刚刚来到军营时所有人的包裹都已经被保管起来，每个人还都经过了严密的搜身。然而他没有发现，就是他这么一个简单的低头动作却引起了考官的议论纷纷。
“喂，快别睡，那个少年低头了！”
“别胡说，才堪堪半刻怎么可能会有人能从丞相的牌匾中脱离出来回复心智？”
“我骗你干什么？不信你自己看啊？”
“你就别搞我了，你可别忘了最好的成绩可是十年前兵部尚书俞涛俞大人的二刻啊，世人皆知俞大人是习武奇才，根骨极佳，这种天才可是百年……”
本还有些睡意的考官突然说不下去了，就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他也看到了苏重雨竟然真的没有再看牌匾，而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考官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竟然能够在半刻内就脱离辛洗尘以七幻境手法写下的牌匾对心神的控制，这感觉就像天方夜谭。虽说这牌匾上的所残留的七幻境控术所剩无几，但不要说这些本无修为的少年们，就算是法仪境的高手稍不留神都可能被吸引片刻。而就论史上之最，也只有十年前的俞涛能在二刻内恢复心神，但俞涛有个秘密世人很少知道，那便是他天生就入修身境，身体与心神的强度要远超常人。
可想而知苏重雨此时的表现是多么惊世骇俗。
“这……这怎么可能呢？”
“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宣布他合格啊！但最好再检查一遍他是否有借助外力。如果确认是自身所为，后面几关就不需要让他参加了。”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我是主考官，一切都听我的！”
“是，大人。我马上去！”
“还有，快去通知州牧大人，如果这少年真的不是靠外力收回心神，那必将是一名修炼天才啊。这样的人才得马上通知州牧大人才行！”
几位考官说完就各自行动了起来。
苏重雨就这样不需要跟其他人一起参加之后的测试而直接被选入了军营，他一直不能理解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可以直接被选上，而且还在当晚受到了传说中的州牧大人纳兰羽的接见。现在回想起来，州牧大人的长相苏重雨已经记不清了，但他常年镇守边关身上所散发出的肃然与杀意苏重雨却记得一清二楚。虽然苏重雨还没有见过其他像州牧大人一样常年征战的武将，但他知道这种强大的气场就是靠着无数的人头堆积起来的，里面散发出的血腥味异常刺鼻。
当然，这群少年们选入的肯定不是正式的军队，而是归明州军队所管辖的崇武营。这一年的崇武营新晋的人数是这几年之最，达到了六十六人之多，比前三年的总和还多出了一人，这让考官们颇为欣慰。谁都知道，这些少年以后都将成为朝廷之栋梁，边疆之坚兵。
少年们在崇武营中学习训练，为了他们的未来，更是为了周国的未来，其严格程度一点不逊色于正规军队。而直到苏重雨进入了崇武营他才同其他少年口中了解到，原来看牌匾就是军营考核的第一关，只有在两个时辰内收回视线不再去看牌匾的人才有资格进入下一轮。
虽然心中充满了不解，但苏重雨并没有将心中的疑问告诉身边的同龄人，而是在当晚回到书院后告诉了先生。
自苏重雨开始练字开始，书院的一日三餐也都成为了他的任务，而先生好像也因为多年不碰锅碗瓢盆，在也不懂怎么做饭，只要苏重雨不做他便也不吃。而正如苏重雨所想的那样，今天去参加军营选拔大清早做了早饭就出了门夜深了才赶回书院，而先生就好像不会饿一般中饭晚饭都没有吃，一个人练写书法写到苏重雨回来。
看着满地散落的字帖，苏重雨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道：“先生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倔了。”想着，转身走到厨房给先生做了一碗雪菜肉丝面，还加了一个荷包蛋。
看着先生狼吞虎咽的样子，苏重雨总觉得明明自己才是孩子为什么却有种父母在照顾孩子的感觉呢？想到自己未曾蒙面的父母突然内心涌出一阵酸楚。
先生好像是能感受到到了苏重雨的想法，从面碗中抬起头，说道：“重雨啊，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去想那些没用的，你现在最主要的就是考进军营，然后参加三年后的周试。”
“先生，你这句话我听得耳朵都生茧了。”苏重雨有气无力地说。
“那你倒是说说，今天选拔怎么样？”先生又吃了一大口面到嘴里，含糊道。
“先生，我正想跟你说呢。今天选拔顺利地我都有点不敢相信，我只是站在军营牌坊下低了个头就通过了测试，后面的选拔我都直接免试了。先生，这选拔是不是也太儿戏了？我都不知道测试了什么？”苏重雨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和纳兰羽的关系很好？”先生将最后一根肉丝放进嘴里。
“说过呀。今天我还见到纳兰大人了呢，当我告诉他我是您的学生的时候，他对我的态度转变很大呢！但这有什么……”苏重雨突然想到了什么，“啊！先生，难道你跟纳兰大人打了个招呼，给我开了后门？”
先生把汤一股脑喝了下去，心满意足地捋了捋胡子，不去理睬苏重雨的问题，站起身往卧室走去，边走边道：“吃饱喝足，该睡觉啦。”
“先生，你别走啊，你还没回答我呢！我是不是真的开后门进去的？“苏重雨连忙追了出去，却阻止不了先生的步伐，眼睁睁看着先生走入了房内，不禁轻叹一声。
苏重雨知道这个问题自己再一次得不到答案，有些沮丧，垂头丧气地走回了房间。
屋内的先生看着窗外苏重雨离去的身影，嘴角浮现出一抹欣慰的微笑，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好孩子啊。”
先生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卷字帖打了开来，竟是“明州军营”四字，和真正的牌匾上的字分毫不差，甚至更多了几分奇幻色彩让人不由得被吸引。轻轻抚摸了一遍这卷字帖，突然轻笑一声。
“辛洗尘啊辛洗尘，我的学生若是会被你这四个破字所吸引倒也是可笑了。”
